到了门前,顾挽澜轻轻呼出一口气,抬起手正要叩门,没想到门恰好从里面打开了。
“崔公子?”
“顾姑娘?”
崔珏未料到顾挽澜的突然造访,他顿了片刻,正欲说些什么,对上顾挽澜眼睛的那刻,却又忙地狼狈躲闪开来,只递上怀中画卷,“……在下正欲前往贵府送画。”
顾挽澜看了画卷两眼,却没接,语气带了两分幽怨,“除了画,崔公子便没有其他的要与我说道的事情吗?”
低垂的眉眼中,崔珏眼神一暗,灼热的情绪如浪潮一般汹涌而至,瞬间又在眼底消失无影踪。
崔珏抬眼,表情认真。
“并非有意回避。昨日大错已经铸成,在下准备亲去向护国公领罪。”
“为何是向护国公领罪?”
顾挽澜迈步进了院门,反手关上了门。
崔珏看了顾挽澜身后的门两眼,未等崔珏开口,顾挽澜便知他要说什么,轻笑出声,“不关门独处,莫非崔公子想与我大庭广众之下谈及此事?”
崔珏没有回应顾挽澜的调笑,只是守礼后退了两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抿了抿唇,“……并非不想亲自向姑娘赔罪,只是担心因昨日之事,姑娘生气,不想再见到在下。”
语气带了丝惶恐和不安,倒是和昨日假山里气势逼人的他大相径庭。
顾挽澜又仔细瞧了崔珏两眼,这才发现他眼底挂了圈青黑,想到他手中画好的画,他应是也一夜未睡。
莫名地,顾挽澜心下又舒坦了两分。
她从崔珏怀中抽走了那卷画,故意拉长了调子,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崔珏,“那……我如今都到你面前了,你猜我愿不愿见你?”
崔珏眼睫狠狠一颤,仍是不敢抬头,“姑娘乃天上月,而在下不过地下一抹尘,在下……不敢随意揣测。”
还真是个傻子。
顾挽澜心中轻笑,面上却换上哀怜之色。
“我又算得上什么天上月,自打来到这西京,家里人明面笑脸迎我,为我设宴,背地里却……”
说到昨日事,少女心头似乎涌上了万分的委屈,瞬间红了眼圈。
“说起来,公子你还是受了我的连累,你本是局外人,却被迫牵扯其中,是我该向你赔——”
“谬言!”
崔珏低喝一声,打断了少女的话。
顾挽澜有些错愕地抬眼看了过去,就见崔珏眉头蹙起,竟是生了气。
“他人作恶又与你何干?若事事都要如此溯源,那毫无防备的人是我,应了你的邀约的也是我,一切便是在下自作自受。”
顾挽澜嘴唇微张,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有些呆愣地看着崔珏。
意识到了自己情绪外露,担心吓跑了眼前少女,崔珏连忙退了两步,垂下了锋利的眼,“抱歉,在下只是觉得……姑娘你……很好,不该替他人承受过错。”
“那……”
少女语气轻软,像是一只蜗牛伸出了试探的触角。
“我若说允许你随意揣测呢。”
少女双手背在身后,踢了踢地上的尘土,嘟囔出声。
“尘土又如何?可从未有人说过那月亮就是洁净一片,不惹尘埃。”
崔珏浑身一震。
全身血液似乎都要如昨日一般灼烧了起来。
他从来都清醒地知道,顾挽澜的有意靠近并非喜欢他,而是有所求,但他不在乎。
前世,他容貌被毁,右手被废,被家族遗弃,流放到长平关,万念俱灰之下,是她无意间闯入他的马车。
他还记得那日的长平关黄沙漫天。
他乱发遮面,形容可怖,身上满是脏污,靠坐在马车之上,如一滩旁人避之不及的烂泥,
而为了避祸,逃入马车里的她,面黄肌瘦,发如枯草,明明同样是一幅狼狈不堪就要死掉的样子,在短暂的怔愣之后,她却对着自己露出了一个笑,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
“哥哥,你的眼睛和我一样,真漂亮!”
他没有妄言。
她从来都耀眼如天上月,而他曾经卑贱似地上尘,便连显露真心对她都是一种亵渎。
可就在此刻,对上少女明亮的眸子,他抑制不住地生出了妄念——他想要得到她的真心。
良久。
就在顾挽澜以为崔珏没有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准备再点拨点拨的时候,蓦地,她瞧见他在自己面前弯下了腰。
“只要姑娘不嫌在□□弱,一切……但听姑娘吩咐,必不相负。”
明明是稀松平常的话语,可神态虔诚,听起来竟似在发什么甜蜜的誓言。
顾挽澜瞬间红了耳廓。
第21章 不相让
没有想到一切比顾挽澜想象得更为顺利,崔珏没有太多犹豫地便同意了入赘护国公府。
崔珏言谈中丝毫没有提及他的身世和父母,顾挽澜便也装作不知,权把他当做秋山一名普通的画师。
只是心中暗喜若崔狗知道自己极为亲密的兄长,成了她的人,那大抵会气晕过去。
和崔珏敲定了婚嫁的一些事宜后,日头已经逐渐升高,想着今日顾府还有分家大事,顾挽澜就决定请辞离去,只是未曾想刚上马车,便又在马车里遇见了萧沉。
顾挽澜内心一阵腹诽,若非她心志坚定,迟早有一天她要被这萧大人神出鬼没的出现法子给吓死。
动作僵硬了不过一刻,顾挽澜瞄了眼马车外毫无所知的车夫,轻咳了两声,“我还有些私事要办,可能要晚些回府,你且回去和顾乐欢说一声。”
“遵命,大小姐。”
车夫早知如今这顾府里大小姐说了算,心中虽有疑惑,却也不敢表现在面上,弃了缰绳而去。
顾挽澜顺其自然地便坐在了车夫的位置上,执起了缰绳,笑了一声。
“萧大人,今日你到访突然,就由我来为你赶车了。”
透过车窗,萧沉目光沉沉地看了眼身后那栽有柳树的小院,他两次前来寻她,她都是从那小院里出来。
据他所知,那小院的主人是附近一位有些名气的画师。
只是名义上是位画师,但其实和崔家过从甚密,甚至于有些关系暧昧。
而顾挽澜前不久才得罪了崔家。
萧沉拧了眉,想开口问询两句,但到底今日之事事关重大,想着他日再提也不急。
于是,他按下了心头浮动的思绪,开口说起了正事,“并非是我,今日乃陛下有请。”
“陛下?!”
顾挽澜心下一惊,差点没抓住手中的缰绳。
*
这是顾挽澜第二次入宫。
走在皇宫的步道之上,顾挽澜只低垂着脑袋,跟在萧沉身后,半分不敢多看。
纷杂的思绪在心头接连涌上,顾挽澜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在宫门处与淮王擦肩而过时,这种不安到达了顶峰。
柔兰恐有变故。
顾挽澜和萧沉退到一旁行礼。
“参见王爷。”
淮王一路上想着事神色凝重,本不欲搭理路上旁人的行礼,看见路边人是萧沉,脚步顿了顿,和蔼地笑了声,“萧大人,无须多礼——”
视线顺势一扫,又看到了萧沉身边垂着脑袋行礼的顾挽澜,淮王脸上的笑意有瞬间的凝滞。
“哦?这不是护国公家的大女儿吗?萧大人带她进宫这是……”
认亲宴当日之事,萧沉亦有听闻。
他默不作声地上前了一步,把顾挽澜的身形尽数挡在了身后。
“回王爷,当初顾姑娘认亲乃陛下亲自下旨,今日陛下宣召其入宫亦有关切之意,不能耽搁。”
淮王笑了起来,伸手朝两人挥了挥。
“怕本王会吃了她不成,去吧去吧,莫要耽搁了。”
“谢王爷。”
望着两人匆匆离去的背影,淮王眯了眯眼睛。
当初认亲之事竟是乃陛下下旨促成?他当真未曾听过。
此女看来颇得陛下看重……
萧沉见顾挽澜一路上看起来心事重重愁眉不展,以为她是惧于淮王威势。
萧沉想要开口安慰几句,可皱起眉头挖空心思想了又想,却想不出什么好词,最后只得趁着往来人不注意,悄悄朝顾挽澜手心里塞了一块玉佩。
顾挽澜愣了半晌,悄声道,“何故?”
萧沉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向前走,以气音回之,“若你之前的那块掉了,可拿这块前来寻我。”
顾挽澜忍俊不禁。
原来他以为自己是在担心淮王责难之事么?
不过还没等到顾挽澜有时机开口解释,两人就已经到了殿外,顾挽澜不得不先把玉佩给囫囵塞到衣袖里,眼观鼻鼻观心等待庆元帝的召见。
而与顾挽澜如今同样心事重重的人是崔琼。
崔琼接了外间递来的消息,顾不得命人套车,自己一路骑了快马就到了崔珏的秋山画室。
“柔兰事态有变!”
崔琼一进屋,也喘气都顾不上,抬起袖子擦着额上细密的汗,连珠炮弹般说道。
“此前降书被搁置,新王为表诚意,主动要向大夏送上质子!而今陛下已召淮王入宫相商!”
“质子?可知为何人?”
皇宫中,顾挽澜发出了和崔珏同样的疑问。
庆元帝丢了手中折子,背着手从书桌后走了下来。
“这便是朕今日唤你前来的主要目的,你自小生活在柔兰草原,可曾听过索布德此人?”
顾挽澜思忖了半晌,方道,“索布德可是前柔兰王第九子?据传他的生母乃大夏女奴,他自小不得前柔兰王的喜爱,故没有养在他的膝下,见过他的人不多,我当年也未曾见过。”
庆元帝叹了口气,“不错,可此人便是柔兰新王送来的质子。”
顾挽澜心思瞬间清明,“如今柔兰新王乃弟及兄位,上位手段并不光明,前柔兰王的儿子死了不少。如今他是想借我们大夏之手除掉这个恐会威胁到他的侄子?!”
庆元帝点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顾挽澜瞧着庆元帝的神色,心中有了猜测。
陛下怕是存了心思,同样想借此子伺机挑起柔兰内乱。
“季将军对此事有何见解啊?”庆元帝目光幽幽地看向顾挽澜。
顾挽澜连道不敢,“臣……”
之前降书一事,中途因出了崔家的事,虽说是被暂时搁置了,但到底也是有两分庆元帝自己想继续开战的想法。
可如今,柔兰为表诚意要送质子前来,庆元帝明显意动,毕竟不费一兵一卒从内部瓦解掉敌人的诱惑实在太大,只是庆元帝也担心灭掉了一只虎,又养起了一匹狼,所以庆元帝举棋不定,邀了淮王入宫相商。
但是看着淮王出宫时凝重的神色,庆元帝与他当时定然已是有了定论,而这个定论恐怕于淮王一系利益相悖。
顾挽澜不会天真地以为庆元帝当真是要听取自己的意见,毕竟在京中的武将如何论资排辈,也轮不到自己对这等大事进行置喙。
唯一的可能便是自己特殊的身份恐怕于庆元帝有用!
但此事恐怕也是她的机会,她或许能更早重回“季凛”身份的机会!
顾挽澜心思急转,郑重地给庆元帝行了一大礼。
“陛下之想皆为臣之所思,陛下之托臣无有不从。”
“哈哈哈长风当真是生了一个七窍玲珑心的好女儿!妙极!”
顾挽澜一席话说得庆元帝内心极为熨帖,顿时开怀大笑起来,方才和淮王争辩的不快全部也一扫而空。
“顾挽澜,京中武艺高强之辈中,属你最为熟悉柔兰,而又因着你护国公嫡女的身份,寻常人不会对你起疑,故而监察柔兰质子一事非你莫属。”
“如今柔兰质子半月后即将入京,朕特封你顾挽澜为绣衣使指挥使,赐号【飞鸢】,并赐金面具一块,全权负责暗中监察质子一事并直接向朕禀告!”
绣衣使指挥使?!这可算是皇帝头一号亲信了!
顾挽澜被这个天大的馅饼砸得有些晕了头,一时间竟忘了反应。
还是萧沉首先反应了过来,见着顾挽澜还在愣神,连忙去拉顾挽澜的袖子。
“指挥使,快谢恩。”
顾挽澜回过神,当即肃了神色,朝着庆云帝行了一个大礼。
“臣飞鸢,定不负陛下所托!”
*
崔琼不懂为何崔珏听了那个柔兰质子的身份之后,便脸色难看到了现在。
不过,崔珏一言一行自有他的道理。
崔琼便陪着崔珏等在了宫门处,想着崔珏约摸着要约见某位大人物。
却不想左等右等,看见从宫门处出来的竟是让崔家狠狠吃了一亏的顾挽澜!
崔琼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正打算上前戏弄她一番,没想到方才坐在马车里还如冰雕一般的崔珏倒是比他先动了。
“顾姑娘!”
出了宫门,萧沉正准备想约顾挽澜找个地方吃饭,恭贺她一番,话还没说话,就被崔珏的声音给插了进来。
萧沉越过崔珏,果然在崔珏身后又看到了崔琼。
心头浮上一阵不快,萧沉视线重新落到那张如玉的公子面庞之上,微微弯下腰,在顾挽澜耳边低声道。
“顾姑娘,崔珏此人和崔家牵扯颇深,并不如表现地那么简单。”
“嗯,其实我……”
顾挽澜不想萧沉替自己再担心,正欲低声解释一二,手腕却倏地被人一把抓住。
“挽澜!”
竟是崔珏!
见此,萧沉眼神一变,拇指用力,“咔嚓”一声推开腰间佩剑,低喝出声。
“放开她!宫门前不得无礼!”
日光下,崔珏微眯着双眼,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了萧沉全身。
他知道这人。
便是他,每次阴魂不散藏身于顾挽澜马车之中,然后带走她。
猿臂蜂腰,体格健硕。
倒当真是顾挽澜可能会喜欢的类型。
崔珏垂了眼,缓缓松了握住顾挽澜的手。
“萧大人,在下无意在宫门前闹事……”
萧沉知道崔珏既然前来,定是要找顾挽澜有事,合情合理此刻请辞的应是自己。
可莫名地,萧沉心中涌动着一股气,这股气让他不想在这个男人面前相让。
“顾姑娘,绣衣……”
“在下只是想和挽澜再商量一下婚期。”
崔珏语调不快,甚至算得上温柔,可这句话却像是惊雷一般落入众人耳中。
婚……婚期?
怎么会……顾挽澜才回来多久?!
萧沉只觉脑袋被人狠狠砸过一般,耳朵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