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走到哪,无论站在多高的一处,人总比脚下的路要高上几尺,而这区区几尺,便是天道之下,独属于人的契机。
无需外求,她一生追求的转圜之地,原来一开始就已拥有。
“你要去哪?可还回来?”商采采问。
“去红尘俗世里看看,不回来了。”顾一念垂眸淡笑。
商采采毫不意外,继续笑问:“若有一日成了高阶修士,就该用道号了,可有想过取什么?我也好听听传闻,知些消息。”
顾一念最后回望了一眼自己生活了足足一千年的地方,笑意轻松,重新看向远处。
“玉山,玉山顾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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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说让我别多想,都是命。”凌云霄有些出神。
顾一念定然是不信命的,她只是在劝他相信。想起年少时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句“天命是胆小者的借口”,凌云霄心烦意乱,有些懊悔,又有些颓丧。
“哦,那就是呗。”顾琢吃着零食,不甚在意,随即又催促:“再弹会,弹师祖那首曲子。”
凌云霄目光无神,颤颤伸手:“第一,这不是铁手。第二,你知道什么是命吗,就会吃,呆子。”
顾琢虎摸了一把,治愈法光闪过。
捧着师叔完好如初的手指,他认真回着:“第一,你是神仙,不要矫情。第二,我知道我的命就是和师父爹爹在一起,你要是不知道自己的,你才是呆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凌云霄听得云山雾罩,嘴上不客气的回斥,手下却还是老老实实弹奏了起来。
顾琢当即勾起唇角,翻了个身仰躺在青青草地,目露欣悦。
凌云霄瞟了他一眼,虽是隐隐咬牙,眸光里却也闪动着笑意。
一年了,那小鬼越来越像人了。
不但像人,对乐曲的鉴赏也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沈如朽推敲编曲时也总爱叫他跟着,顾琢本能觉得好听的几组和弦,往往组合在一起效果最好。
简陋的节拍逐渐成曲,即便还未最终补全,从顾琢愈发活泛的神色中,他们也已明了这首琴曲的效用。
“启迪灵智,转死为生,应是《九歌》。”
上万年前,音术曾盛极一时,沈凌二家守着《天问》、《九歌》两首古琴曲,同为音修世家之首。漫长的时光里,沈氏无声衰落,沈如朽以剑护琴,独自守下传承,凌家则毁于仇杀,传承断绝,仅留他一人苟活。
作为《天问》的传承者,沈如朽笃信天命,毕竟,这首琴曲曾无数次指引他趋吉避凶,一路走上修真界顶峰,又带他寻到唯一的道缘,最终飞升。
凌云霄却不能信,不可信。
《九歌》是神明对人间的眷恋,是深渊死地中不灭的微芒,启迪灵智,转死为生。
他心中有数,最后这一段琴曲,师尊帮不了他。
“小鬼,咱们去务虚原吧。”
第39章 三种选择
夜深露重, 红烛摇晃。玉山别院中,顾一念再三核对过此行名单,狐疑的目光扫向对面垂首默默整理床铺的小仙吏, 忽然想到一年之前酒宴上他那一句“放心”。
〔放什么心,他要把人都弄去吗?〕当时的914不屑吐槽。
〔不是,他来真的啊?〕现在的914激动搓手, 不敢想这一路会有多么热闹。
昨日,商采采拿着谕令, 一头雾水地寻来:“我一个管内务的小仙, 跟你去务虚原做什么?”
顾一念目光躲闪,有些不敢看她。心里大致明白, 是当初自己那句“不愿旁人清闲”惹的祸。她万万没想到一句随口的抱怨成了真,更加没想到闻如许与帝渊关系如此亲近,竟当真能说动他做此决定。
“解释一下?”名单拍在榻上,顾一念扯过他的衣襟。
“没什么, 为玉山君分忧, 下官该做的。”笑眯眯揽过她的腰,闻如许毫不遮掩。
“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与神主……?”顾一念试探道。
闻如许含笑点头,话未出口,便听得下一句:
“是好友?”
“……”沉吟片刻,他含糊道:“也可以这么说。”
没想到会被否定, 顾一念心生狐疑, 不是好友,便是兄弟, 总归是极为亲近信任之人。
指尖凝起仙力,刷刷勾掉数个名字, 顾一念直接问:“他们不去,可以吧?”
闻如许目露无奈,劝道:“务虚原有你成神的机缘,此行危险,这些都是与你相熟的可信之人,带上为好。”
“正是危险,才不该去。”顾一念坚持道:“况且小琢快要成人了,师尊和云霄补的曲子正是关键。”
名单上师门三人都在,连谢屿和商采采都没放过,唯独没有顾琢,她忍不住道:“你还挺会心疼儿子。”
提起顾琢,闻如许无奈让步:“那,清和道君与云霄仙君不去。”
周应淮与谢屿本就统领天兵,他们跟去倒也是本职,顾一念没再坚持,转而道:“你也别去。”
“那可不成,玉山君这一去还不知要多少年。”
这次,闻如许直接将她拉入怀中,大手夺过名单扔到一旁,薄唇贴近,热切地交换着气息。
芙蓉帐暖,灯烛暖光透过纱幔,暧昧地映入。闻如许鬓发微湿,凌乱地贴在额角,汗珠滑过滚动的喉结,在锁骨上短暂停留,随即加速流过肌理分明的身躯,隐入暗阖。
顾一念放缓了声线,好言与他商量:“这次之后,我便搬来玉山陪你,可好?”
“不好。”男人声线暗哑,含着她的耳珠模糊不清,语带委屈:“下官自知比不得浣微仙子体贴貌美,玉山君更爱宿在她那,也是应当。”
“采采为我筹备多年,总不好辜负心意。再说,她一个人也怪孤单的……”
“下官就不孤单吗?”颈侧被咬了一口,看文加君羊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那人却恶人先告状,连声质问:“我与浣微仙子熟美?厨艺熟佳?园艺熟好?”
顾一念忍无可忍:“住口,不许再提她!”
厨艺园艺的不说,闻如许一身茶艺可是不逊于当年巅峰状态的商采采。
月上中天,小仙吏不依不饶:“玉山君带下官同往。”
天色微晞,小仙吏穷追不舍:“玉山君带下官同往。”
顾一念气结:“下官下官,你哪里有屈居人下的样子?”
动作一顿,闻如许若有所思。
“玉山君说的有理。”
“现在呢?”
“……放肆!”
东方既明,顾一念半梦半醒,耳边仍萦绕着他的痴缠之语。
“去,去去!”她败下阵来,彻底没了脾气,无奈道:“你怎么这么执着?”
轻柔的啄吻落在耳畔,闻如许拉她入怀,小心掖好被角,声音低缓:“我的机缘,也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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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就这么把我忘了?”
商采采恨恨咬牙,深感冤枉,她一个宫管司协理内务的小仙,到底还是混进了务虚原的浩浩队伍中,毫无作用,理由也离谱的可笑。
“忘了你当初怎么说我的了?男人都是祸害,你怎么也成恋爱脑了?”
顾一念看天看地,硬是不敢与她对视,支吾道:“去看看呗,我的机缘在这,他的机缘在这,你的也许也在呢?”
“再说这么多人呢,定然将我们浣微仙子护的好好的,不会有你上前线的那天。”
抬手指向数千天兵,她忽然顿住,命令道:“你,蹲下。”
被指到的天兵一怔,依言矮下身子,身后两个蔫头耷脑的小兵紧跟着蹲下。其后的天兵神色莫名,一个个紧随着蹲身,主打一个不明所以但听话,一息之间齐刷刷蹲倒一大片。
商采采质疑:“……你确定他们能保护我?”
顾一念咬了咬牙,无语起身,揪出最先跟风的那两个,稍矮一些的少年头盔歪歪扭扭,犹自低头瞧着脚下。
“抬头。”顾一念命令。
少年咧开唇角,矜持地抬起一半角度,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唤了声“师父”。
顾一念呼吸一滞,凌厉的目光扫向他的身旁,另一位始作俑者摘下头盔,露出真容,眼神躲闪地唤了声“师姐”。
商采采目瞪口呆,领队的周应淮与谢屿也是一惊。闻如许愣了一瞬,连忙赶来说出那句老生常谈:“孩子还小……”
顾一念捏了捏手指,理智分析劝说自己,顾琢人性初生,确实当得上一句“孩子还小”,凌云霄从前被她宠坏,修行之路一片顺遂,多少也有些不知轻重。
最重要的是发现及时,大不了遣返就是了。
深吸一口气准备忍下,转身的瞬间却听得一声小小的“嘿嘿”,充满劫后余生的惊喜得意。她瞬间怒气上头,甩开闻如许的拉扯,反手抽出流光,将两人卷做一处,推开最里间的厢房甩了进去。
花窗透出电光,鞭打与痛呼求饶声隐约传出,间或还有凌云霄直达灵魂的质问:“你嘿什么,小鬼我问你嘿嘿什么,得意忘形也不是这种忘法。”
闻如许面露不忍,第一次觉得知觉迟钝其实也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式,在不具备相应的智谋时,成人其实不是什么好事。
半晌,声响平息。
顾一念倚在榻上抿了口茶,气犹未消,“你们跟来干什么?”
凌云霄抿了抿唇,倔强道:“《九歌》最后一段迟迟没能补全,我想寻一寻机缘。”
顾琢则简短道:“我陪师叔。”
顾一念眸光一沉,斥了声“胡闹”。
务虚原的情况极为复杂,那群性喜逍遥,桀骜难驯的散仙们平素最爱开辟洞府,打造秘境,玩弄空间之术。年深日久,空间屏障脆弱,形成了诸多通向未知的空洞,空洞周围灵气稀薄,异兽盘踞,杀之不绝。
这种境况持续已有上千年,不少散仙远走东洲,余下的也纷纷收敛,尽力击杀异兽、弥补空洞。直到近年来,原本分散的空洞开始聚合,最大的一处隐现魔雾,大有再成一魔渊之势,方觉无计可施,不得不求助于帝渊。
按照914的分析,魔渊是世界之柱破碎的产物,务虚原定然藏有至少一根世界之柱,并且已到了破碎的边缘,难以掌控。
然而除了真龙血脉,能够净化安抚魔雾的存在少之又少,连与天道相通的雷元也只能短暂地驱散镇压,无法真正转化。至于修补世界之柱,目前除却岑厌之那截龙尾,还没有找到其他可行的方法。
“务虚原的形势难以估量,相比之下,龙神祭刚过一年,妄渡魔渊的状况更加稳定。你要去死地探寻机缘,我可以去信妖皇,让他陪你看看。”
顾一念决定道:“队伍不能因你们耽搁,一会到了务虚原,你们自行乘飞梭返回。”
凌云霄没反驳,只坚持道:“妄渡魔渊也行,我要带小鬼一起去。”
顾一念些许不快:“你为你的琴曲找寻机缘,我不拦你,但顾琢大可不必趟这趟浑水。他身上死气犹在,接触魔雾不是好事。”
凌云霄认真道:“九歌乃是上古神曲,重现于世的那一刻必将有大功德,可助小鬼彻底化人。转死为生不是小事,何况他已是仙体,同为仙人,单凭我的音术无法达成这样的转化。”
顾一念神色复杂,缓了语气:“你是为了这个,才非拉上他?”
“是,我会倾尽一切保护好他,助他成人。”凌云霄揽过少年的肩膀,诚恳道:“我欠师姐良多,往事不可追,当下只想尽我所能,弥补一二。”
顿了一顿,青年垂下眼睫,赧然道:“我会尽心尽力,若师姐腻了现在的道侣,我……我也可以给小鬼当好爹爹的。”
一年的时间,顾一念与闻如许旧情重燃,顾琢亦是欣喜万分,每逢醉后,都要将从前凡间的事情说上一遍,渐渐亲近的人都知道了这段过往。
顾一念微怔,没想到他还有这种想法。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顾琢更加惊愕,愤然道:“我不是那种随便的儿子,我只拿你当……师叔。”
直愣愣的妖鬼也学会了说谎,最后那两个字明显带着不信服,勉为其难给他个名分一般。
凌云霄咬了咬牙,压下火气,端出温和长者的姿态,循循善诱:“又不是要你舍了他,多一个人陪你不是更好?”
顾琢深沉摇头:“我不是那种人尽可爹的儿子。”
窗格上轻敲了两下,闻如许轻咳一声,神色尴尬:“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小琢,你先和师叔出去。”
闻如许出言,顾琢当即听从,一手捂嘴一手拽胳膊将凌云霄拉了出去。
反手关门,闻如许眉目含笑,贴着她坐下,手臂揽在腰间。
“玉山君,孩子……”
顾一念斜睨一眼,抢答:“孩子还小?”
“不。孩子大了,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了。”
他动作亲昵如昔,轻声细语间便将人抱了个满怀,话语却一反常态。
顾一念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颈间隐约落下细密的啄吻,沉默间,飞舟缓缓降速,闻如许望了眼窗外的景色,轻叹:“务虚原已至,非神人不可出。”
顾一念眸光一凛,反制住他的双手,翻身压在榻上。
“是帝渊的意思,你们在玩什么把戏?”
闻如许任由她压制,双手并做一处压在头顶,凌乱的鬓发与衣袖间,一双瑞凤眼温和含笑,声音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