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春 ——奶油蒸酥【完结】
时间:2024-01-20 23:09:48

  银瓶也闻了一闻,拍手忙道:“不好,是我在火炉上烤的桔子糊了。”
  她赶紧起身,不出预料地蹲麻了腿,哎呦一声跌在地上。还是桂娘走到那小风炉旁,见炉上放着一圈小桔子,拈起一个看,果然黑了一半。
  银瓶爬起来道:“把它们扔了,再烤几个新的罢。”
  桂娘摇头叹气:“你呀,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的世道,别说肉了,鸡蛋七八个钱儿还买不着一个,饿死的都大有人在。也就二爷疼你,我看连大奶奶三奶奶也未必能有这些桔子糟蹋,我把它剥了,好的那半你吃,坏的我吃。”
  银瓶好日子过久了,又总不出门,也多少有点高门小姐“何不食肉糜”的无知。她听了不由得惭愧,“是我不对。昨儿晚上大奶奶还有个远房的妹妹,原是跟着父母到西海沿子做买卖,如今年景不好,回京投奔,看样子,外省只怕还不如北京。”
  这个“远房的妹妹”,因为跟大奶奶本家儿,都姓宋,裴家便叫她“宋姑娘”。
  银瓶顿了一顿,又悄悄对桂娘道:“昨儿她晚上才进府,听小厮们传闲话,说这宋姑娘可是三街六巷都出名的美人。三四年前大奶奶就接进府住过一段日子,说是本来想说留给二爷做小,不知怎么也没说成。”
  原因还不好想么――
  还不是因为裴大人苦恋着徐小姐。
  但银瓶不想和桂娘说起来,也就没有提,只是又抿嘴笑道,“一会儿我到上房服侍老太太吃饭,顺道瞧瞧到底是怎么个天仙。”
  如今裴容廷不在家,老太太也终于变回了说一不二的大家长。银瓶深知“现官现管”,不管裴容廷如何嘱咐过,还是不要叫老太太挑眼的好。于是她几乎每日都往上房跑两三趟,伺候老太太吃个饭,吃个茶,不拿强拿,不动强动,也把老太太哄得颇为熨帖。
  银瓶待饭时去了上房,站在老太太身边帮着捧巾帕拂尘。大奶奶一向在大房打发大爷吃饭,只有三奶奶在案边布让。
  那新来投奔的宋姑娘本应跟着大房,却因为生得标致,老太太喜欢,所以特意叫搬来了上房住。
  银瓶悄悄打量宋姑娘,见她不上二十年纪,穿着白绫袄儿,红比甲儿,虽是缎子的,样式却老,想必是大奶奶或者老太太的旧衣裳。衣着寒素,倒也难掩体态柔美,娇滴滴一张粉面,水灵灵一双杏眼,唇比樱桃一点,眉若柳叶两湾,如花解语,似玉生香。纵是银瓶在勾栏见惯绝色,如今也吃了一惊。
  这么个美人,她这个女人看了都要心动,二爷竟还不要!
  银瓶在心里喟叹,又忍不住蜻蜓点水般地偷看。
  然而她很快发觉,那宋姑娘似乎也在时不时地瞟着她。
  起初,银瓶只当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二爷的通房,难免好奇,多留心些。可她渐渐发觉,宋姑娘那眼神中分明不是好奇,更像是疑惑与惊异,一眼比一眼沉重。
  银瓶没头没脑地服侍老太太吃了饭,因着老太太得午睡,她只得先回了自己房里,待下午吃茶的时候再去。回了房里,她翻了些没穿着的袄子裙子,想待会送给宋姑娘,顺带问问她为何那样古怪地瞧着她。
  又兼银瓶和桂娘说起宋姑娘古今少有的美貌,桂娘听得入了迷,也想着去“眼见为实”。于是两个人等过了未时,便一个打伞,一个提包袱,相携去了上房。
  连日下雨,下人们都在房里当差,院子里没人。她们过了垂花门,那雨还下个不住。大下午的天气,阴黑得像是黄昏,初春庭院萧萧,廊下芭蕉还没长出来,房檐淌水,淌下来的水帘子都砸在小池塘的浮萍上,砸出层层荡漾的水花。
  桂娘收了伞,两人顺着厢房廊子走,才到正房的耳房窗下,隔着雨声,忽然隐隐听见人语。
  “你敢发下誓来,说得是真的?兹事体大,你休推睡里梦里!”
  银瓶认出是老太太的声音,忙顿住了脚步,扯着桂娘也站住了。
  又附耳听了下去,接口的是个年轻的小姐,像是宋姑娘:“奴有七个头八个胆,敢来骗老祖宗!那年上元节,徐家在花园子里置办花灯会,把亲族中的小姐都招了去看灯,让我赶上,也去玩了一遭儿,老祖宗是知道的呀!那花灯会上虽然贵小姐无数,最打眼儿的自然还是徐家自己的大小姐,让人看见,就忘不了。如今那通身的气派没了,可我分明认得,她就是那徐小姐的皮相,再错不了。”
  桂娘听了,知道这层窗户纸被捅破了,吓得魂飞魄散,拉着银瓶就往后溜。然而银瓶早知自己和徐小姐肖似,并没有诧异,挽着桂娘不肯动,依旧听宋姑娘说了下去――
  “才吃饭时奴看清了,当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出不了错。如今奴指着自己的身子赌个咒,若有半字虚言,敢叫奴浑身长疔,不得好死――”
  一语未了,便被个咄咄逼人的声音盖了过去,像个年轻的夫人,也许是大奶奶,“听听,娘听听!这还了得!早听说那徐小姐死不见尸,没成想,不仅没死,还叫咱们这二爷给捡回来了!瞧咱们这糊涂爷!一个罪臣女儿,瞧咱们二爷惯得她――吓!成日主子一样的吃喝穿戴,一句重话都受不得!怎的,她是他的娘,那么孝敬她?”
  “别说了!”老太太嫌大奶奶有一句没一句,厉声喝断了她,兀自抚起心口来,“不成,不成。私藏罪臣之女,二爷……他也太胡闹了!”
  大奶奶才被老太太呵闭了嘴,见这情形,忙凑近了,“可不是!任由二爷这么下去,把他自己断送了不说,连带这个家也都完了。三妹头前儿提起的那个贾翰林,只因为收了徐家几箱子东西就闹了个秋后问斩,咱们可好,把他们女儿藏在家里,日后叫人翻出来,谁逃得出命来!”
  大奶奶说完,却见老太太合着眼一语不发,并没有表态。她翻尸倒骨地把在银瓶身上吃过的亏又回味了一遍,愈发气冲心头,咬牙小声提醒道:“那小蹄子是留得的?依我看,干脆就让娘做主……”
  老太太把眉头一皱,骤然睁了眼,定定看着她。
  大奶奶咬牙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老太太凝着神没说话,半晌才道:“如今二爷可不在家。”
  大奶奶见老太太分明动了心思,附随道:“二爷不在,可不是正好么!”
  就在这时,只听窗外咔嚓一声,屋内人吃了一吓。大奶奶忙叫了一声“是谁”,见没有人应,立即打发了宋姑娘到外头去看。
  宋姑娘出来,见那廊下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只得回屋应道:“回老祖宗,没什么人,想是那院子里的树枝儿折断了,被风卷着打到了窗屉子上了。”
  老太太没说话,仍紧皱着眉,凝神望着窗扉,叫人点起了灯。
  黄黄的光映在窗纸上,倒给这个仓促的雨天增添了一份从容的宁静。然而就在不远处――耳房后面的花墙底下,银瓶正被桂娘死死地捂住了嘴,两人身子贴着身子,被那料峭的寒雨淋了个透。
  怪道宋姑娘吃饭时一直看着她,原来也是把她错认成了徐小姐――又是徐小姐!银瓶把手攀住桂娘握在她嘴上的手,似乎是想要说话,桂娘却并不理会她的挣扎,待四周归于平静,便将她又推又拽,把她拉回了二房的院子。
  进了垂花门,桂娘放开手,银瓶终于喘出一口气来,扶着门框喘个不停,喃喃摇头道,“他们认错人了。”
  然而桂娘一把扯过她,仍快步顺着西边游廊往正房走。
  “快去收拾东西!这里待不得了,你没听老太婆的意思么,再不走,他们要你的命!”
  银瓶满腔的愤懑郁结在心里,像这阴雨天凝滞的一股涩气,甩开她的手冷笑道,“你听他们胡说!我又不是徐小姐,他们凭什么要我的命!我只是和那她生得像罢了!你当二爷为什么带我回来?还不是因为我长得像他那爱八哥儿的徐小姐!我活着被当成她,难道死了还要――”
  一语未了,便被桂娘转身推在了身后的窗屉子上。后脑勺猛然磕上窗棂子,磕得她一阵剧痛,连桂娘凑上来的脸都模糊了。
  桂娘捏着银瓶的肩膀,“可是,你就是徐家的小姐!”
  银瓶没听清,强忍着头晕移,虚声道:“什么……什么。”
  桂娘看她飘忽的这样子,狠下了决心,把腮帮子咬紧,太阳穴上青筋都爆了起来,压着嗓子急切道,“之前我骗了你――是二爷不让我说的。三年前在海河三岔口,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北京,徐家……还有你那青梅竹马的哥哥――就是二爷。我说一句谎,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就是徐小姐,还不走么!”
  话音才落,桂娘眼梢瞥见垂花门外似有人影,忙拉着银瓶走到最近的房门,撩开帘子就把她推了进去。再一转身,果然见有个穿青掐牙背心,水红裙子的丫头打伞走了进来,到她跟前道:“老太太打发我来叫银姑娘过去,说只让她一个人过去就成了。”
  桂娘屏着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笑道:“不巧,银姑娘才淋了一场雨,正在里间儿洗澡呢。我正要往厨房叫人煎姜汤,要不姐姐先回去,等她出来我和她说。”
  这丫头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应了一声,就回去了。
  隔着朦朦的窗纸,银瓶扶着门口放香篆的黑漆小高几匀了匀气息,艰难撑开眼睛,才发现这高深的堂屋是裴大人的书房。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跌跌撞撞地往梢间走,在那琳琅的大书架子前跌坐了下去,翻出藏匿在角落里的诗册子,一本一本抖落出来,银红纸笺像缤纷的落英洒落。
  心在腔子里剧烈地跳着,她抄起一张,喘着气重新打开了它。
  “婉婉谨奉 容郎亲启”
  隽秀的簪花小楷,看进她的眼,看不进她的心。
  都是陌生的,措辞是陌生的,字也是陌生的……雨还在潇潇下着,一道看不见的雨帘把她与她的记忆阻断了。
  会是她写下的么――在她被忘记的十几年的岁月里?
  她对名门闺秀的印象不外乎在江南世家供唱时的惊鸿一瞥,在雨涨春池的傍晚,隔着翠阴的柳,翠阴的桥,她们会立在翠阴的木门后,悄然凭窗而望。一个个尽有着娇柔的脸与端凝的品格,身薄如纸,却披披戴戴地盛装着。钻石顶心映着鬓边芙蓉,泛微微的银红――会是曾经的她么?
  头又疼痛起来,可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若真是这样,裴大人编出那许多华美的谎言,又是为了什么?桂娘也说是他不许她告诉她――千头万绪像琉璃珠子络一样网住了银瓶,慢慢绞紧了。
第38章
  银瓶还在出神,门口帘子一掀,桂娘已经一阵风似的卷进来,穿着淡青回文缎小袄,雀蓝弹花绸F,带着湿冷的雨气。
  她冲到银瓶跟前,急切道,“上房可已经打发人找你,顶多挨延个一时半刻,咱们赶紧拾掇东西去,先逃出去再说。”
  银瓶头痛欲裂,想那大奶奶和她仇人似的,老太太也势必不能护着她,不管她是不是徐小姐,也只怕凶多吉少。因不得不放下计较,依从桂娘,鬼鬼祟祟跟她溜回了正房。
  临走时看着那满地的粉信笺,竟鬼使神差胡乱拾了起来,掖在袖子里。
  进了耳房,桂娘立即翻箱倒柜起来,扯出一块毡布来,把熏笼上熏着的几件颜色衣服随手就塞进去。
  银瓶见状,也忙开了红木螺钿妆奁,把小的,值钱的,什么金刚钻儿的珠花,祖母绿戒指儿,全都拿帕子包起来。才在忙乱,她瞥见盛胭脂的海棠青瓷瓶,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把身子一蹲,打开梳妆台下的小黑漆盒子,从里头捧出了一只小白瓷罐。
  雨天气闷,窗屉子开了一条缝。花罩上垂着珍珠帘子,摇摇摆摆,影子印在白瓷罐上,让人瞌睡。
  “里头是我娘的骨灰。”
  “若能寻着从前那徐首辅女儿,就交给她。”
  “我娘为了护着那小姐,给抄家的兵砍死了。”
  ……
  吴娇儿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一个神秘的鬼魂忽然附在她身上,引起银瓶脊梁上一阵细栗。她把心一横,将小白瓷也抱在了怀里。
  她还在出神,忽然听见桂娘的低语。
  “咱们从西角门子出去,今儿张妈当值,我早上来时看见的。待会你先躲起来,等我找机会敲晕了她,拿了她的钥匙出去。”
  银瓶回神,见桂娘正比划着,要把一只三寸来长铲花盆儿的铁铲子藏进袖子里,吓了一跳,忙道:“使不得!”
  桂娘着急,冷笑道:“不然怎么着?你心慈面软,也不在这上头。我虽不认字儿,也听人说过一句文话――叫‘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今儿不弄晕了她,就等着他们弄死你么!”
  银瓶摇头叹气,“那张妈胖大身子,岂是你弄得动的?别回头成不了事,反把自己折进去。”她急得心如乱麻,把手握在胸前来回走了两趟,忽然想起了裴容廷的话,忙出了门。左看右看,见有个小子正在后罩楼房檐下踢球,是二爷手底下的平安,便喊了他过来。
  这平安虽不比静安是个心腹,却也常帮着裴容廷跑跑腿,年纪小,想必好糊弄些。银瓶忖了一忖,忙对他道:“好小子,我有件要紧事和你商量。”
  平安忙应了一声,垂手听着。
  银瓶勉强笑道:“今儿我怪闲的,想到桂娘家去逛逛,我还没去过呢。她家你是认得的,就在后廊子抄手胡同上,待会我换上男人衣裳,你掩着我出去,好不好?”
  平安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现在?这大下雨天儿?”他哎哟了一声,“我的小姑奶奶,您可别想起一出是一出!您是什么身份,出去到那地方儿,回头叫二爷知道了,非打折我的腿不可!”
  银瓶立即按照裴容廷的吩咐,拿出了主子的款儿来,挑眉道:“我可没时间和你掰扯,只问你答不答应。答应了,二爷未必知道,若是不答应,我可管保叫你落一通打!”
  平安见她变了颜色,也不敢辩驳,苦着脸还要哀求,银瓶却不再理会,只命他送来身小厮的衣裳。匆匆忙忙回屋换了,又和桂娘约定好,等她和平安出去了,先到她家里等她。走之前给剩下几个小子留了话儿,说自己往前头厨房看人弄点心去了,预备晚饭时给老太太送去。
  把谎话都编圆了,银瓶一刻也等不的,背起毡包,催平安一路赶到了角子门。所幸那雨下得愈发大了,并没叫人看见。
  那张妈正站在房檐台阶下扫水,远远见了他们便道:“是谁?”
  平安忙赶上前道:“是二爷房里的,银姑娘想吃护国寺的豌豆黄儿,差我们出去买,劳烦妈妈开个门。”
  张妈认得平安,没言语,又去看他身后的银瓶,纵是隔着沉沉的天色,看不清,也不免迟疑:“你又是哪个?”
  银瓶心突突地跳,忙把油伞压得更低了一低,压着嗓子逼出两个字来,“成安”。
  张妈皱了眉:“一身丫头气,我怎么没见过?”
  平安见状,忙插嘴笑道:“我的妈妈!二爷房里二十几个小子,难道您个个儿都认得?这成安儿,前儿我们把在甬路上踢球儿,还跟您打了个照面来着。您老这记性,说忘就忘啦!”
  “你个猴儿崽子,这么多废话,就欠用火筷子把舌头给拧下来!”张妈啐了一口,又骂,“买个豌豆黄儿,至于俩人一块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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