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春 ——奶油蒸酥【完结】
时间:2024-01-20 23:09:48

  好在多数贼寇不过“斩木为兵,揭竿为旗”,既无军械,也无法纪,不成气候。几支叛党先后攻陷了河南归德府与山东西部几处州县,但很快便被镇压。
  直到九月初。
  最开始,不过是在山东与江苏之间的徐州府,有人于淮县乡下开仓放粮,椎牛酾酒,招合流民,结纳壮士。
  彼时正是水路战线吃紧的时候,先遇大雨水患,运输也跟不上,梁军一个月仍未攻入平壤。徐州临近江淮,官府成日忙着抓征夫给朝廷交差,根本无暇顾及。
  然而短短半月,他们已集流民数千,为首的几个领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刀剑衣服,很快起兵攻陷淮县,杀县令与其门下,佩其印绶,占山为王。可接下来,他们并没有如其他叛军一样朝着北京进发,而是反其道南下,向苏州行军。
  苏州府,是曾经祁王的故地。
  那里有一座山唤作灵云山,山上有青隐崖,崖上有座废弃已久的四合寺。
  年月太久了,没有人能说清它的身世,银瓶顺着垒土高台走上去,看到它遮天蔽日的出檐,四抄偷心斗拱,粗犷的鸱吻伏在恢宏破旧的屋脊上,想起那一年她随父亲回安徽祭祖,途中瞥见过的晚唐佛光寺。
  她小心地推开木门,走进了正殿。
  殿堂石板砌地,又黑洞洞的看不到房顶,简直像是走在无垠的夜里。一点红影影的香火,上首是已经看不清面容的白衣观音,手持柳瓶端坐在莲座里。杏子红桌围的下面,也盘坐着个穿白袍的……李延琮。
  乌木佛珠在他瘦长的指尖流转,木鱼清脆的敲打一声赶着一声,滴滴答答,像彻夜的更漏,一瞬间被拉长到永远,没有尽头。
  他端坐在宽敞挺括的白纱袍里,散挽青丝,微微低着头,锋利的侧脸在灯下阴影错落。她头回发现他有着丰泽的唇,唇珠一点,唇上洼着个小窝。
  银瓶也从没见到他有如此虔诚而凝重的神色。
  她悄声俯下身,听见他口中低喃。
  “文殊师利,导师何故、眉间白毫,大光普照。
  文殊师利,导师何故、眉间白毫,大光普照。
  文殊师利,导师何故、眉间白毫,大光普照。
  ……”
  银瓶越听越不对劲,愣了一会儿,终于问,“……合着整本《法华经》,你就会开头这四句?”
  白衣大士被拆穿,冷冷乜了她一眼:“我竟不知道徐小姐在佛法上还有造诣。”
  银瓶的娘信佛,小时候她调皮玩闹的下场就是被娘拘在上房抄佛经,《心经》《法华经》《阿弥陀经》,那里永远梵音袅袅,绕梁三匝,春夏秋冬没个完。
  她没接这个茬,直起身,合起手来对着当空的真菩萨拜了一拜,低声问:“李十八他们什么时候能到,从徐州到苏州……三天也差不多了。”
  话音才落,隐约听见厚重的木门外似有异声,细听下来,是纷乱的马蹄得得,由远及近,渐渐上山来了。
第48章
  依照李延琮的德行,真皈了依也多半是个妖僧,只是他一旦肃穆起来,那股子贵气逼人的架势也实在唬人得很。
  银瓶捂着小酉的嘴躲在退了色的黄帷后偷看,看他伫立在殿前的背影,瘦高的脊梁撑起缥缈的四合夜色,月色照过来都染上了寂寂檀香。
  门外的树林里一片火把,挤挤挨挨的人群鸦雀无声,有个穿罩甲的男人跪在最前面。银瓶认出他是李延琮的近侍之一,李十二。
  前些时他们趁乱赶回了苏州,在乡下一处毫不起眼的废宅里见到了祁王府仅存的几个侍卫和府官――整个苏州府都被洗劫过了,可大约没人会看出这房舍的地下别有洞天,藏匿着提前准备好的几百斤钱粮和八百付铠甲。
  李老九,李十二,李十八三个人被分派去了徐州招募人马,这会子带着三千余人赶来,却装作不认得主子,伏地高呼他为“阎浮提主”。
  “您――您就是大慈大悲南海观音菩萨罢。”
  李延琮好整以暇地微笑,并不言语,垂着眼睛,微挑的眼梢让他更像敦煌壁画上飞天的神佛。
  李十二嘴皮子最好,“弟子前日夜梦菩提言说:南海观音九世投胎,皆苦修苦行,前世降生为先帝中宗第六子,亦未得善终。当今乱世为王,观音再临世于云灵山四合寺,是为救苦救难,拯救苍生。菩提在梦中命弟子引人来寺庙寻,果然见观音在此……”
  银瓶听着这一番漏洞百出的说辞,目瞪口呆,可树林中的听众显然没发现破绽,个个情绪高涨,甚至还有人五体投地,哭诉家中弹尽粮绝,奄奄一息时,有南海观音降世施粮,救了一家老小的性命,原来真身在这儿。
  凄凄惨惨,感人至深。
  众人哭成一片,纷纷下拜,即便有的离得远什么也没听见,也被这气氛催出了眼泪,稀里糊涂跪了下来,齐齐请求菩萨出山挽救乱世――
  “保国祚,延太平。”
  九月初,李延琮以“六王转生,观音降世”的名号起兵,起初并未大张旗鼓,而是游走于各乡县之间招募人马,因为之前他曾在山东各地分发济粮,虽并未真的发出多少粮食,名声却传出去了,一传十,十传百,如今听说真身现世,许多流民亡命反正是活不下去了,都纷纷下南方投奔。而当年他被贬出京,南下就藩之后,朝中多少与他交好的官员勋贵受到牵连,即便未被诛杀,也都仕途无望,打包回卧龙岗做了散淡的人。今时听说祁王复兵,索性死马当活马医,暗地里散家财相助。
  等到十月底,星火燎原的时候,旗下兵马已有数万。
  军队壮大的速度让银瓶惊愕。
  她置身于这场洪流之中,像是被滚滚而来的浪头迎面打了个跟头,裹挟着在浩渺的平原上狂奔,不知去向。她跟随队伍从一个县到另一个县,多数时候和粮米一起挤在骡车里,有的时候要翻山越岭,也让她人生第一回 尝到了骑马的滋味。
  天气渐冷了,银瓶披着从县令家搜刮来的大红猩猩毡薄氅,高高的观音兜围着雪白的脸,丰红的唇,清凌凌的眼睛,画上工笔细琢的昭君也未必有她的好颜色。
  昭君坐在马上摇摇晃晃,尽量把自己隐在衣裳里不引人注目。可她饿瘦的身子颠在太大的氅衣里,反显出一股烟似的袅娜,低着头躲避旁人的眼光,拘敛的姿态更增添了孱弱的美,在那些饿乏的男人看来无异于又甜又粘的高粱饴,看一眼就粘住了眼珠子。
  只有一个人看见,对她大发脾气。
  “你是骑马还是遛鸟,牵只猴子来都比你快!”
  李延琮虽然惯于颐指气使,却很少这样疾言厉色地斥责她,银瓶自知理亏,也不好说什么。可他随即逼停了她的马,把她扯到了自己的马上。
  银瓶唬了一跳,奋力挣扎:“你干什么!放我下去!”
  “你还好意思闹,行军的速度全被你耽搁了。”他两只手勒着缰绳,轻而易举将她困在了臂间,阻挡了旁人的视线。只有两人相对,他又恢复了往日的落拓,漫不经心地笑道,“你可别惹我。等会儿日头一落,狼就要下来了,再闹,把你喂给它们。”
  银瓶气极:“你――”
  一语未了,李延琮忽然打马急奔了两步,高高跃过了一道窄窄的山涧,银瓶猝不及防,捧着脸短促尖叫了出来。等黑马落地,抖了抖鬃毛,她回过神,却发觉那山涧极浅,后面的马也都是直接淌水过来的。
  银瓶咬牙切齿,又怕他再使出什么折磨人的手段,不敢发作。想低低骂一句从乡下学来的村话,酝酿了半日,也还是没能说出口。她无计可施,只好尽量把身子往前靠在马颈上,尽管粗粝的鬃毛有一种强烈的动物的气味,也远比贴近李延琮让她自在。
  等到江苏巡抚终于意识到事态压制不住,必须马上上报的时候,他们已经攻占了苏州和徐州。李延琮势如破竹,很快又东出奇袭了淮安,自此在淮安府的府衙住了下来,安营扎寨,由攻转为了守。
  远在紫禁城中的皇帝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是什么反应,宫墙外的人不得而知。银瓶只知道那位巡抚很快被赐死,连带一大批江南官员也被革职。他派出梁军南下讨伐,在扬州府设江北大营,虽是迅雷之势,兵马数量却不足十万人。
  双方僵持了十五日,大小交战六次,互有输赢。
  只是,淮安是背海,又是运河途径的重要渡口,李延琮把持漕运枢纽,导致北上山东运输粮草的航船不能通过。
  马上就要入冬,高句丽战场的前线等不了了。
  十一月中,大内暗遣扬州按察使郑瑾致信李延琮门下,意欲就征讨高句丽之事与他讨价还价――毕竟这是中国对蛮夷的征战,不应成为内乱的筹码。
  能走到这一步,对反贼讲起道德礼法来了,连银瓶都看出朝廷已是穷兵黩武。
  李延琮对此未置可否,却受了郑按察使的信,使人备宴,在淮安府的府衙迎见他。
  是晚,郑按察使只怕这是个鸿门宴,战战兢兢,酒一口没喝,倒是李延琮自己吃得酩酊。
  正事还没说,开门见山先把郑按察使大骂了一通,骂他官位太低,不配来与自己谈和,让他滚回去叫皇兄至少派个三品以上的阁臣。
  郑按察使一听不用自己以身殉国,简直要喜极而泣,抬起袖子拭汗,才松了一口气,却又随即被李延琮一把揪过了领子。
  咣当碰翻了酒杯,淋漓的酒液泼脏了他官服上的鹤补。
  李延琮浓桃艳李的面容近在咫尺,被热酒一催,更显得i美,美而毒。
  郑按察使被他拽着,俩大男人跟鸳鸯交颈似的,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喘,听李延琮邪邪笑道:“使臣回去禀报、呃,禀报给我那好弟弟知道,从前我们那太子太傅徐相的女儿,现在就在我的手里。”
  郑按察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禀报的,却也连声喏喏了,当夜如实写进了奏章,三百里加急递进京城。
  送走了郑按察使,李延琮再回到宴客的堂屋,已经是满室的夜色。
  他看见条案上一片狼藉,白瓷盘的菜肴并没怎么动过,在灯下都泛着寒凉的光,澄黄的酒淌在青漆软布上,沿着边缘滴着,一滴,两滴……一切寂寂无声。
  很久不见了,这种热闹过后酒阑人散的戚戚。
  他吹灭了灯盘上的蜡烛,看见圆月纸屏风后影影绰绰纤细的人影。
  走上前往后一转,是银瓶还在那儿。穿着白绫小袄,银红褙子,乌鸦鸦的长发用红丝线斜挽在肩上,端柔的侧影,低头默默地站着。
  “哟。”他弯了弯唇角,“看我抓着个偷听的贼。”
  银瓶轻声道,“若想对皇帝使出激将的手段,大可拿遗诏来说……为什么要提起我。”
  “遗诏,遗诏不着急。”他笑了,徐徐弯下腰,那声音低到了极点,反有一种诡异的温柔,带着股妖气,“趁早把你也供出来,我们就彻底是一条藤上的蚂蚱了。徐令婉,反正我们已经是择不开的了,从今往后,你坠着我,我坠着你,不好么。”
  离得太近,他的唇恍惚碰到了她的耳垂,凉与热的结点。银瓶在怔忡间打了个寒战,慌忙几步后退看他,在昏暗灯火下看见他脸上奇异的餍足。
  “什么?”她捏着耳垂不明所以,惶骇低叫,“你……你疯了么!”
  “也许,只是吃醉了酒罢了。”李延琮纠正她,红润的唇被他抿着,一片晶莹,笑得纯良,“和吃醉了的人较真,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他杳杳地走了。
  银瓶留在原地,抓紧了身旁青帐的飘带,仍觉得毛骨悚然。
  不对,不对。
  虽然李延琮吓唬她也是家常便饭,却很少让她感到跗骨之俎般的寒冷,之前没有过的,就是近些时……究竟是什么时候?
  纱帐被穿堂风吹得鼓胀,@@拂着她的脸颊。
  奏章在被呈到御案之前,先送进了文渊阁的官舍。
  内阁里的人谁不是三头六臂,裴容廷便是人不在官舍,对重要的奏章也一样知之甚详。
  十一月二十三日,郑指挥使的奏疏递进内阁;
  当夜,静安是在书房内间外守的夜,昏暗的灯烛伏在裴容廷的案头,彻夜没有熄灭。
  如今皇帝正为了高句丽的战情焦头烂额,入了冬,中原梁军不惯于寒天作战,关外的奏疏雪片似的飞到案前,几乎就没有好消息。内阁也跟着连轴转,皇帝正愁择不出人选,又要会应变,又要懂战事,又要御前的亲信。
  二十五日,裴容廷自请回文渊阁当值,次日递进一沓拟满了应对之策与谏言的黄笺;
  三十日,圣上任裴次辅为江南巡察使,以督军为由遣下扬州府。
  淮安府衙得到这张线报的时候,是在十二月初的一个清早。银瓶在稀薄的日光里吃了酱豆和粥作为早饭,在梢间的罗汉榻上落座,叫人取来账目核对。
  李延琮名下将近二十万兵马,家大业大,几乎算个小朝廷,兵法策略她不在行,计算钱粮出入――诸如攻占官府掠来的储备,富户送来的敬献,对战事破坏掉的房屋亩禾的赔偿,却是世家女必修的功课。
  银瓶更是受她那一品夫人阿娘的言传身教,当年太后赐婚之后,她被关在房里足足打了小半年的算盘。
  外头师爷一笔笔记在账上,汇到她手中监察入库。
  差事是李延琮指派给他的,甚至在考察了她了一段时间之后,连同府库的钥匙一起都交给了她。他竟会让她掌管军需粮秣这种生计大事,连银瓶自己都格外惊异。
  但无论如何,有事做,有用处,总归是好的。
  榻上的炕桌堆着小山似的卷宗账簿,两只令牌被用来当做镇纸,银瓶低头翻看账目,忽然听见身后一声淡淡的“徐令婉”。
  熟悉的声音,让她起了一身的细栗。她忙回头,果然见李延琮站在月洞花罩下,虽然已经恢复了“上等人”的衣着,瘦高的身子撑在半旧青缎圆领袍里,没有一点纹饰,清素得不像他的审美。
  她吓了一跳,迅速起身,正色道:“将军有事?怎的直闯进我的内室来。”
  自从军队壮大之后,李延琮很快便对那观音转世的荒唐身份弃之不提,上下将吏皆以将军称他,银瓶也不例外。
  “唔,徐小姐好规矩,就是记性不大好。”他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这才过了几天,就忘了和我朝夕相对同食同卧的日子了?”
  “我什么时候和将军――”银瓶心底一阵抵触,却很快被惊恐淹没,“你到底来干什么。”
  李延琮走进来,银瓶不自觉扶住了炕几,屏着一口气紧盯着他。他走向她,却从袖中拈出了一支白玉钗。
  “朝廷遣来了新的使臣,下次的宴请,你好好打扮起来,也随我去。”
  “我?”她不明所以,“可是――”
  “毕竟。”他抬眼看她,笑得意味深长,“你可远比我熟悉他。”
  熟悉,他。
  银瓶愣了一愣,反应过来的一刹那,整个人如堕冰糊,冻得站不住,一个摇晃跌回了罗汉榻上。
  “你是说,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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