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春 ——奶油蒸酥【完结】
时间:2024-01-20 23:09:48

  银瓶困在这围城里两个月,与外界完全断了联系,也不知裴容廷那边已经暂时告捷,一直傻傻为他祷告着。
  听见这话,她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把手捂在心口,苦笑着抿了抿唇。
  吃了太多黄连的人,含一颗青橄榄也能尝出甜味来。未来太大太恐怖,她不敢有任何长久的设想,一点有关他琐碎的消息,一个平安的信报,于她已经是莫大的宽慰。
  银瓶和李延琮,一个屋内一个屋外,各怀心事地微笑着,忽然听见门口脚步声响。
  有个女人进来,穿着淡青的夹袄裙,手里端着个漆茶盘,闲碎道,“我看姑娘房里蜡烛烧没了,柜子里也不多,我往上房又要了些来,省得晚上要用没的……”
  她走到月洞门底下,正看见屋里的李延琮,猛地顿住了。
  李延琮从前堪称风月场中的元帅,睡一个忘一个,见了这女人顶多看着眼熟,还是银瓶道:“麻烦吴姐姐,就收在柜子里罢。”
  李延琮怔了一怔,正说不出话来,银瓶又在花罩外轻轻开了口:“多谢将军成全,吴姐姐是半月前接进来的。”
  三个人浸没在这浓稠的春光里,都有片刻的沉默。他们身不由主地想到了那个夏天――冷月,绿纱窗,螺钿栏杆床上挂了织金帐子,合欢香袅袅,轻掩满床淫糜的气息。
  明明只是前年的事,却像是隔世了。
  李延琮离开时没敢去看银瓶的脸,等他出了房门,才发觉手心的薄汗被春风打得发凉。
  三月底,朝廷再征二十万民夫于辽水,集结兵力重攻辽东城。经过了一冬,高句丽也大伤了元气,十日后不堪重负,决意放弃辽东城,颓败至安市城,竭尽兵力抵御梁军,把个城池守得像铁桶一般。
  自从三月收复了辽水,裴容廷还没来得及马革裹尸便已经功德圆满,南下回北京复命。考量着梁军已经疲乏不堪,而安市城背靠阴山易守难攻,便上书谏言,既已到了春耕时气,为民生思虑,应暂与高句丽言和,停止徭役兴发,使劳力返乡耕种,避免耕稼失时,田畴寥落,以此缓解今年饥荒困顿。
  然而来日八百里加急送到边陲的,却是皇帝乘胜追击的号令。
  金銮殿上谏言之声如潮水般一浪涌着一浪,皇帝向来讨厌言官多事,借此斩了五六个;而裴容廷身居内阁,一连写了几封奏疏,却都被冯首辅压下,万般无奈之下索性也仿照御史当庭谏言,气得皇帝连着罢了两天朝。
  裴容廷是没什么好怕的了,但皇帝总不能前儿一口一个“裴卿爱朕”,今儿就斩了他的脑袋。皇帝年轻冒进,可也不傻,知道都察院那些酸舌头杀干净了也没分别,可杀了一个裴容廷,就实难找出第二个了。
  四月初十,裴容廷被连贬三等,出为永州司马。
  一路南下江州,所见所闻,田畴鞠茂草,乡亭绝烟火,依旧是百废待兴的模样;
  而另一面,民夫的征发仍在持续,分离哭泣之声,连响于州县,杳杳不绝。
  皇帝的意思,本是眼不见心不烦,等高句丽的事平定了再把他招回来。然而仅仅五日后江州一道信报一骑绝尘送上龙书案,砸得他满眼金星。
  信报上只有短短几个字:
  江州飓风,江溢,司马渡江溺水,不见尸
  空荡的杉木棺材随着翻涌的白幡送入裴府,一并由内臣带来的,还有皇帝追赠的诏书:
  “今可复协本位,加之册祭。可赠太子少保,礼部尚书,仍委马总访其遗骸,以礼收葬,优恤其家。若有子孙,具名闻奏。”
  这是裴容廷留于《梁史》中的最后一笔。
  夜幕重重,火盆里的碳火仍窝着一点红星,一千里外的淮安闻不见京中漫天的白烟。李延琮将手里烧尽的最后一点信笺投进火盆,吹了吹指尖,吩咐身旁的近侍:“把后罩楼旁边的西小院儿拾掇出来,仔细洒扫,等明儿裴尚书到了,可不能委屈了人家。”
  李十八只低头应了一声是,李十二却愣了一愣,低声道:“西小院……不会离上房太远了些?来来回回也不方便。厢房有的是空屋子,徐小姐住了东边――”
  李延琮t了他一眼,撑着下颏带笑不笑道:“尚书自己说的,条件之一便是不许叫徐小姐知道。远来的是贵客,咱们又怎能拂了人家的心愿。”他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也告诉徐小姐一声儿,就说尚书溺死,其他的一概不许提。”
  他披着袍子走到廊下,青漆的梁柱映着月的流光。
  仰头看,万里无云的碧海青天,明日应当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第52章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再没错。
  从前裴容廷防贼似的防着李延琮,如今却是孟光接了梁鸿案,一切都倒过来了。
  李延琮成日背地里关怀银瓶的状况,当着裴容廷却从来不曾提起。他深知裴容廷也是个千年的狐狸,虽脸上波澜不惊,又主动回避着银瓶,葫芦里指不定卖的什么药。
  因着连日东海泛水,临海的县官报上来欲要修筑防御工事,李延琮本也有造船的意思,于是趁此机会往东海巡视。临出门的早上他叫来了张大夫问话――银瓶听闻裴容廷的噩耗便昏厥过去,醒来昏天蔽日地哭了几天,哭出了高烧,久久没有退下。他只怕沤成痨病,因此在府衙里养了个随叫随到的郎中。
  “姑娘好些了么?”
  张大夫有着惯混高门大户的滑溜,忙垂手道:“回将军话,暂且无妨,精神还好。”
  如果一个病人只剩“精神还好”,那就是真的不好了。李延琮本来是要往仪门上马,听此一言,拐了个弯,直奔偏院的厢房。
  走近东屋窗纱下,听见里头有人抑扬顿挫说这话,他停下来听了一听,才知道是银瓶在哭。
  “……怎么能!吴姐姐……他怎能就那么……”
  吴娇儿叹气:“徐姑娘……”
  “我的错……我对不住他,可是来不及了,姐姐……再也见不到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呀……”
  抽噎间头脑嗡嗡的,枕头哭湿了,温热的液体从她眼角横流,滴下去,已经是冰凉的了。
  她的容郎,这样一个世间少有的男子,年少时簪花打马,春风得意,没了她,将来也合该有三十年的官途,四十年的荣华。她不是没想过有一日金刀铁马阵前相见,可总应当是一个壮烈,悲凉的故事,绝不该这样轻描淡写,像一根丝带飘飘然,把她紧紧绞死了。
  “姐姐――吴姐姐,我好痛……早知今日,我当初又怎会那样骗他……”银瓶缩成一团在被窝里颤抖,汗湿的衣裳粘在身上像一层柔软的皮,吴娇儿伸手想替她擦擦汗泪,却反被紧紧抓住了手,“他死前一定恨我……只怕来世……他也再不肯见我了。”
  银瓶自从醒过来就哭得肝肠寸断,哭累了睡着了,醒来再哭,流不尽的眼泪盛着反反复复的几句话。起初吴娇儿还尝试劝慰着――尽管并不知道尚书和她有什么关系;但到了后来,她渐渐明白了那根本是徒劳,索性沉默下来,只是在她床边长久地陪坐着。
  李延琮的影子投在纱窗上,没有人注意,甚至连他也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轻风吹起他的袍角,跟来的郎中小心地试探:“将军可要进去瞧瞧?这会儿小姐难得醒着。”
  他仰面顿了一顿,最终摇了摇头,原路走出了院子。
  让她哭罢,人活一世,总有自己的眼泪要流。等流成河,淌到人迹罕至的地方,万水归源,黄河入海,这一段贪嗔痴爱便可以放下了。
  他是过来人了,他心里有数。
  二十年烈火浇油,落了个兔死狗烹。母妃放弃了他,亲弟弟要他的命,爱的女人上了新帝的床。他身旁的至亲好友,许多为他连累而死,没死的,也等同于死了。一道道朱门在他身后关闭,一切权力,繁华,骄傲,志气,都没有了。他的人生不必再有意义,成王败寇,命运已经注定了――缓慢地自戕,以此保存失败者的体面――纵欲而亡,又或是郁郁而终。
  他选择了前者。
  苏州醉烂的日日夜夜像梦一样,如果他自问是何时从这场梦里被叩醒的,追根寻源,大概就是那个开着栀子花的夏末。
  那个弯眉月眼的姑娘。
  他本应名正言顺的妻。
  李延琮穿花度柳往仪门走,一阵风过,粉白花瓣落了满头。隔墙隐约听见笛子的声音,低回断续,不成曲调,却别有一种破碎的哀愁。他想起前日曾翻出一只旧木笛,随手逗弄小酉。是小酉在吹笛子么?
  他觉得怅然,心境却前所未有地明晰起来了。
  既然裴容廷不许银瓶知道他的下落――那正好。
  他吩咐人熬参汤给她,自己跨上马走了。
  一直到晚上,李延琮都没回来。裴容廷本是叫人去找两本书来,小厮不认字,接连拿回来几本都不对,他便找了管事的一同往书库房去,看着他们翻找。那库房原是上房旁边的一排空房,里头年久失修,暴土扬灰的呛人,管事的便请裴容廷在廊下略站一站,他们把装书籍的匣子都搬出来,在空地上翻拣。
  就在这时,院里忽然闯进来一个女人,提着站小羊角灯,竟是吴娇儿。
  她气喘吁吁走到台阶前,见廊下站着个穿长袍的男子,灯暗认不出是谁,却也知道必是个有身份的,于是忙道:“先生!将军可回来了吗?”
  裴容廷看了她一眼,淡淡的并不接口,吴娇儿却已经又道:“没事也不敢打搅将军,还托先生带个话儿,徐姑娘――哎!”
  一声“徐姑娘”,倒让裴容廷愣了一愣。
  这些时李延琮把后院瞒得像铁桶一般,事关自尊,他不能正大光明地关心“将军的女人”――何况她已经将他的心那样践踏。他也曾不动声色地打探过几次银瓶的状况,却没大得到消息。
  下人怎么称她姑娘?裴容廷蹙了蹙眉,见四下无人,脸上虽面沉似水,却低声问:“她怎么了。”
  吴娇儿摇头叹气,“下午吃参汤怄了一身汗,力气恢复了些,可烧得愈发厉害了。一会糊涂一会明白的,明白的时候闹着要见将军,要托付他重修徐家什么宗祠的,糊涂的时候哭着要见容郎――我猜八成就是那什么裴尚书……”
  一语未了,又有个小丫头打月亮门跑进来,踉跄扑过来,险些跌在地上。
  “了不得!了不得!姑娘要抹脖子了!”
  吴娇儿始终没看清裴容廷的面容,却能在银蓝的月下感到他骤然变了脸色。
  她打了个寒战,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拖着小丫头在前头引路,小跑着将这位长腿阎罗带回了东厢房。
  小院里只东厢房住着人,三溜黑洞洞的窗子,只有一扇窗纱透着昏黄的光,影影绰绰映着人影。
  银瓶是趁人不在,爬上乌漆小柜子系的汗巾。李延琮花重金买来一等老参,加补料熬了三个时辰,却反给了她发癔症的体力。等小丫头来送水,汗巾已经系上了,底下人跪在地上,又哭又求,银瓶蛰伏了许久年的大小姐脾气终于破土而出,把柜子上的花瓶儿摔了一地。
  最后一只青瓷耸肩瓶被她抱在怀里,她也像是只易碎的花瓶,头发披散着,纤弱苍白的鹅子脸,大眼睛灼灼的,仿佛烧出来的洞,看着众人漠然道:“你们都给我出去。”
  “姑娘,姑娘不成呀!”
  “您想要什么,我马上去告诉将军,姑娘可千万别想不开――”
  一听将军两个字,她更受了刺激,满脸委屈地颤声叫道:“住嘴!除非把容郎找来,不然都给我出去!”
  她抱起花瓶要掷,还未脱手,忽然有个高个子的男人闯了进来,裹挟着清冽的月色匆匆赶到她面前,将她的手臂与花瓶一把托住。
  “哎呀,你撒手――”银瓶气极,扭着手臂正欲发作,待看清了他的脸,却猛然怔住了。
  “婉婉。”他仰面看着她,乌浓的眼深渊映月,声音温柔得像下蛊,“别害怕。把它给我,好么。”
第53章
  银瓶直勾勾看着眼前的人,像是吓得怔了,雪白的脸烧出烟霞粉。
  裴容廷趁她怔忪,夺过花瓶交给丫头,揽着腰将她抱下了漆柜。
  滚烫的面颊贴在他温凉的胸前,挺括的熟上带着熟悉的清冽气息,银瓶头痛欲裂,一会冷一会热,满脸泪痕风干了,绷得皮肤紧涩。
  裴容廷把她抱到床上,她抓着他不肯撒手,看了看他的脸,又回头望了望上吊的汗巾,恍惚而小心地问:“容……容郎?我、我也死了么?”
  裴容廷不明所以,才蹙了蹙眉,银瓶脸上却已经掀起了狂喜的神色。她咬着纤细的指尖,极力地忍住哭泣,泪珠却还是滚了一脸。
  “是了,是了,一定是我已经死了,不然怎么会见到你呢!容郎,你……在等我么?”
  她凑近了,双手环住了裴容廷的颈子,含着颤抖的微笑,几乎虔诚地描绘着他的眉眼轮廓,终于撑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在他的颈窝大哭。
  她的皮肤滚烫,热气扑面而来,裴容廷的胸膛和眼光在跳动的烛光里震了一震。
  方才的温柔只是为了哄她,裴容廷已经收敛,恢复了冷然的神色。
  他本早已打定了主意,多痛也不能再在她面前流露,可是她的泪水这样多,这样突如其来,声声撞在他的心坎上。
  心脏像被人紧紧攥着,他垂下眼睛,还是用一只手揽住了银瓶的肩膀,低声道:“好了,不要说胡话了。”
  银瓶已经又哭起来,“……容郎,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但是――前头的话是我骗你,没有一句话一个字是我的真心。五百多个日夜,我没有一日不想你,容郎,但是我也没有法子呀,我的爹爹娘娘,我的哥哥,还有妈妈,他们都是枉死的鬼魂,要等我替他们申了冤报了仇,他们才能托生呀……”
  她哭得嗓子都哑了,这样的号啕,到最后已经听不出眼泪,只是撕心裂肺的宣泄,孟姜女哭长城般将裴容廷心中所有的防御击溃。而他甚至没听完她说了什么,就全然原谅了过往的一切,他曾经的恨,曾经的痛,已经记不得了,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哀愁――她流了这许多眼泪,一贯世界,都是她的眼泪。
  银瓶抓紧了他的衣裳,攥过来揉过去,蹭得一塌糊涂:“容郎,我不承望你原谅我,但既在黄泉路上遇上你,有些话我就不能带着投胎去了――和李延琮,我也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只是,不想再做你的拖累,你明明那么好……当着天地鬼神,我若说谎,叫我天诛地灭,万劫不复人身,你再不信,现在就剖开我的心肝看看――”
  裴容廷听她越说越离谱,忙叫人熬安神药来。
  碰了碰她的脸颊,见愈发烫得吓人,便拽过被子来裹住了她,打发人去找郎中。
  参汤效力渐弱,银瓶也没了力气,倚在他怀里任他摆布,只是抽噎着。
  药端来了,深茶色的汤盛在白瓷盏里。
  裴容廷接过来,轻轻吹了吹,眼底柔得像月下春江,哄孩子似的道:“好婉婉,把它吃了,我来喂你,好么。”
  银瓶看了一眼,变了脸色:“这是孟婆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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