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春 ——奶油蒸酥【完结】
时间:2024-01-20 23:09:48

  裴容廷不可思议地怔了一怔,哭笑不得,“别胡思乱想,这是安神的汤药,吃了它安稳睡一觉,我明日再来看你。听话。”
  银瓶眼中又有水满湘江的趋势,挣脱出他的怀抱,跪坐在他对面,手捧着脸呜咽:“我不吃我不吃!我不要忘了容郎……”她的手徐徐滑下来,露出红肿的月眼,眼中低微的哀求也像月色一样惘然,“容郎,你吃了它罢。下辈子你忘了我,可是我还记得你,换我日日夜夜,寻你不得……”
  “胡说!”裴容廷几乎是下意识地打断了她,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竟也跌入了这异想天开的幻境。他自嘲地叹了口气,又好言好语哄了两回,见她仍不依不饶,无奈扳起脸来,冷淡道,“你若不吃,我现在就要走了。”
  作势便要起身。银瓶慌了神,忙拽住他的袖子,可怜巴巴地仰面望着他。
  僵持了半日,还是银瓶溃败下来,老老实实被他喂着,一口一口吃掉了安神药,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汤碗里。
  风吹走了丝丝缕缕的云,终于露出皎白的月,门外的绣球花落了又落,寂寞地盛放在这有月的夜晚。
  她在他怀里睡了许久,只是自己不知道。
  裴容廷在郎中来到之前离开了,临走前问吴娇儿:“是李将军让把我的死讯告诉姑娘的?”
  “嗳……嗳。”
  吴娇儿小心觑着裴容廷的脸色,他站在门槛外,脸上半明半暗,唇角浮着似有似无的冷笑。
  等银瓶发现自己并没有死,已经是五日后的事了。
  她这一病,本就因忧结内郁引起,吃了人参,沤了一身汗,又大哭了一场,把病气又都闷了回去,重新发起烧来。等再醒过来,暮春的最后一场雨已经结束,廊下侬华繁丽的牡丹凋落一地,荼蘼花事了,是濡湿的初夏了。
  对于那天晚上,她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影子,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先问吴娇儿那晚可曾有人来过。只是如今裴容廷随李延琮下扬州打仗,那晚之后给了她和几个小丫头许多钱,叫他们不许说出去,吴娇儿也只好支支吾吾地矢口否认。
  银瓶跟前只这两三个人,他们不说,她也就没有了别的消息来源。
  思来想去,那一夜的境况愈发模糊了,越想越觉得是个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大病一场,流尽了眼泪,她的心还在那,却干枯得像秋日里的叶子,灰落了一层又一层。
  但是怎么办呢,徐家的冤屈还没有洗尽,她又能怎么办呢。
  这一天她精神难得好些,才洗了头发,被吴娇儿推出来,坐在门槛上看小丫头晾手帕子。不一会听见人来报信,说是将军回来了。
  雨初晴,雁空绀碧。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门下走进来一个穿黛蓝半臂,白罗中单的男子。
  银瓶认出是李延琮,远远见他手里拿着一只二尺长的竿子,还当是只烟杆。
  “哟,病好了么?看着恢复得不错。”
  他笑着走近了,银瓶才看出那是一架木杆,上头站着只毛茸茸的小灰雀。
  “瞧我给你带什么回来――这玩意在京城叫蜡嘴儿,又叫梧桐儿,年节庙会上打弹的都是它们。”
  他撩袍在她身边坐下,袍子底下露出皂靴和白绸F,门槛子矮,更显得腿长没地方放。
  银瓶立即站起身,蹙眉抱起了手臂,看着李延琮从地上捡了一块小石子往天上一抛,小雀随即扑棱着翅膀冲到半空,衔回小石子吐在他手心。
  “好玩罢。”他洋洋得意,“我们打进扬州府,在府衙里发现这爱物儿,回来一路就养熟了。这东西亲人,好上手,留着给你做个伴儿罢。”
  打进扬州府,短短几个字,省掉了多少血雨腥风。
  银瓶愣了一愣,忙问:“打进扬州府了?那朝廷的兵马呢?”
  李延琮嘬着嘴逗鸟,半天才扔给她一句:“躲到南京去了。”
  银瓶看不上他这纨绔样子,低低骂了一句“薄媚”,李延琮听见,却笑起来,靠在门旁仰头道:“杜工部有首诗――‘马上谁家薄媚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这诗好,对时对景――喏,银瓶,酒就不要了,你们这里的茶总得捧一碗来罢。”
  银瓶没心思理他,提着裙子往屋里走,又听他闲闲道:“既然身子好些了,赶明儿就搬到后头花园子里罢,里头有个两层的小红楼,足够你住的了。”
  府衙后头有个小花园,一直上着锁。
  银瓶停住脚步道:“为什么?”
  “花园子里有花有草,叫人拾掇干净了,不是比前头有意思。怎么,不想去?就这么想离我近些?”
  “你――”
  银瓶低头横了他一眼,再不理他。
  李延琮掸了掸衣裳,也悠悠站起了身。才打赢了仗,如今又能“铜雀春深锁阿徐”,实在是好事成双。
  花园子是好地方啊,有花有草适宜养病都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园子有锁,又在东北角,和某人歇宿的西小院遥遥相对。
  若是穿过这斜对角,势必要经过他的上房。
  李延琮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乱响,却没料到那句“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如今银瓶身边最近的人是吴娇儿,而她又曾是他的姘头,三个人的关系可谓剪不断,理还乱。
  吴娇儿也像桂娘,早已锻炼出一身步步为营的本事,想银瓶若未来跟了李延琮,自己搅在当中,未免两面不受待见;倒不如和裴尚书有个结果,自己也好长长远远地服侍。再加上裴尚书花了许多钱收买,吴娇儿便与静安暗通款曲,把银瓶将要搬到花园子里的消息透露给了裴容廷。
  当日白天裴容廷并没有露面。
  一直到了晚上,吴娇儿才“偶然”将裴尚书不仅并未葬身长江,还赶来淮安做了李延琮幕下宾的消息告诉了银瓶,说他如今就住在府衙里的西小院。
  彼时银瓶正吃下了最后一口人参汤,听见这话,竟急火攻心,哇地一声又吐了出来。
  她怔忡了须臾,一句话没说便往外跑,出门时一个磕绊跌在门槛上,才算寻回些神志。
  吴娇儿来扶她,她推开她,语无伦次地问:“在哪儿!他在哪儿!”
  “在西小院……”
  银瓶爬起来便跑,她也跟在后头。日头下来,已经是泼泼洒洒满天星斗,银瓶整个人像撂在大海里,东倒西歪地跑到府衙的西角子,小小的院子,粉白墙,黑油大门竟是半掩的。
  她扑在门上撞开,头一眼先瞧见守在门旁的静安。
  银瓶心里轰然,见厢房的堂屋门口点着纸灯笼,便扑火的飞蛾一般闯了进去。
  吴娇儿夹脚迈进来,看见静安,两人对了个眼色,关上门远远退到了廊子底下。
  银瓶迎着灯影,一把撩开了竹帘,看到了灯下的人。
  心脏骤然的停顿,于她与他,都是。
  但是和银瓶面红发乱的狼狈相比,裴容廷称得上波澜不惊。
  眼梢掠过她,然后转回了目光,继续看他的书。
  侧脸巍峨,乌发只用玄绦系着,象牙白罗袍在灯下泛浅金,露出一点深朱红中单的领缘。夜凉的五月,芝兰玉树的贵公子挑灯夜读,乌漆条案上除了书籍笔墨,就只有一盏白釉水盂,两只印奁。
  在别人是寒素;在他,反显得淡雅从容。
  尽管早已把心输给了她,也是输人不输阵。
  连音色也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自持。
  “这么晚了,有事么。”
  病中的剖白不能算数,裴容廷本是想等她养好了身子再好好算一笔账。可是银瓶可怜兮兮扑过来,一下子扑在他膝上,话还没出口,桃花脸上就已经滚下珍珠泪来。
  “容郎!真的是你……你、你还活着,那天是你……容郎,是你么。”
  她永远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败下阵来,在心里喟叹,放下书卷,把手肘撑在扶手上,扶额叹息。
  “唔。”
第54章
  唯一能让自己硬起心肠的办法,就是不去看她。
  裴容廷宁可转过脸对着灯花,淡淡道:“姑娘来有什么事么。”
  银瓶抿了抿唇,轻声问:“为什么……既然容郎还活着,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因为这与姑娘无关。”
  裴容廷语气全不见那夜的温柔,银瓶愣了一愣,慌忙道:“所以……所以容郎来投靠他,不是受了我的牵连么……”
  他淡漠地哂了一哂,显然是在嘲讽她的不自量力,“为了大梁,也为了我自己,唯独和姑娘无关。”
  银瓶却松了一口气似的,顿了下,又忙不可置信地问,“……为了大梁?你觉得李延琮比如今那位更适合当皇帝,还是他许了你什么?”
  他不再理她,“天晚了,我要歇了,徐小姐请回罢。”
  “不成!什么徐小姐,容郎……上一回你分明叫了‘婉婉’的!”
  至少这一刻他在这里。“死了复生”,没有比这更大的团圆。银瓶来不及再追问,拼了命也要抓住他,伏在他膝上,两弯远山眉紧紧蹙着,“再叫一声罢……裴哥哥,再叫我一声……”
  铜台蜡烛滴红泪,裴容廷闲闲的并不接口,握在圈椅扶手上的手却攥得嶙峋。
  银瓶见了,撒娇似的叹气道:“容郎,你瘦了好些。”
  裴容廷终于肯回应,却是拂过了袖子,微微冷笑道:“我瘦不瘦,与姑娘什么相干。”
  这话怎么听怎么耳熟,银瓶愣了一愣,身后忽然有人说话。
  是静安端个茶盘在竹帘子外头,笑嘻嘻道:“二爷,小的见银姑娘慌慌张张跑过来,必是口渴,想着给姑娘斟碗茶吃。不知是用大人吃的六安茶,还是才打扬州带回来的杨春绿――”
  一语未了,便听裴容廷隔着帘子道:“不必了,银姑娘马上就要走了,用不着吃茶。”
  静安本以为两人久别重逢,必是浓情蜜意,极尽绸缪,故特意赶来凑趣。一听这话,倒唬得正说不出话来,银瓶急了,把手紧紧抓着裴容廷罗袍下摆的膝[,口不择言道:“谁说我要走,今儿我不走了!”
  她红了红脸,低了低头,又柔声哽道,“容郎,我知道你恼我。之前……是我对不住你。我是怕连累了你,所以才……如今你投靠李延琮,若真是为了自己的心,我也没什么好忌讳的了,容郎,我……”
  她运了运眼泪,才要施展,又蓬蓬听见人敲门。
  静安忙到外头问明了,溜回来报告道:“是李将军的人来,说有样东西要当面交给二爷……”
  银瓶一听李将军三个字,又是气又是恨――容郎不肯告诉她自己还活着,必定自有苦衷,可李延琮也配合着骗她,就是罪不可赦了!
  她还在走神,裴容廷已经提着袍子起身,吩咐静安道:“把银姑娘带到东厢房待会子,等他们走了就送她回去。”
  “不成,我凭什么躲着李延琮的人!就是要让他们看看,回去报给他主子知道,让他还怎么骗我!”
  银瓶气恨恨地也站了起来,转身对上裴容廷清冷的目光,立即温驯成个鹌鹑样,可怜兮兮抿唇道,“既然容郎让我回避,我回避就是了。”
  她低着头打帘走到堂屋,瞥见西进间儿湘帘半卷,里面虽未点蜡烛,却洒进了一室月光,屋里只一张架子床,一条香案,案上也没有炉瓶三事,只放着一幅青瓷茶奁,在月色里白得发了蓝。
  银瓶低声问:“这可是二爷住的地方?”
  静安应了一声是,银瓶心下动了一动,竟也不出门,闪身往卧房里一躲。放下了湘帘,三两步上了床,又放下了青纱幔帐,把自己关在了床架子里。
  “这……”静安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二爷。
  见裴容廷仍是一脸的波澜不惊,自己也不敢再理论,照常赶到院前开门,放了李延琮的人进来。
  来的两个青衣小厮,给裴容廷送了一封信,说是安庆府兵备道暗中传送来“投诚”的信。
  因着裴容廷从前在北京和他共过事,所以由他来过过目,“长长眼”,等明儿再商议如何处置。
  待裴容廷收了信打发他们回去,径自往卧房里去,一把拉开幔帐,只见银瓶已经裹上了被子,跪坐在床上,弯眉倒蹙,仰面瓮声瓮气叫了一声“容郎……”
  裴容廷把纱帐挂在铜钩子上,“起来,既没事就早些回去,这不是徐姑娘待的地方。”
  “不,我不走……除非,除非你听我把话说完。”
  裴容廷心里发痒,像湿寒的人遇上阴雨天,要抓要挠没个地方下手,可脸上仍像冻了层冰壳子似的。
  银瓶见他不说话,又嘘声问:“容郎,你还是爱我的,是不是……像从前那样……”
  “不敢。”他冷笑,“我可比不得旁人配得上姑娘,有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平白自作多情了许多年。”
  他扯起被子的一角要把她抖落出来,引得她拼命抵抗,滚着被子越缠越紧,“如今姑娘也大了,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想起来了也无趣,又提它做什么。”
  这些话原都是婉婉拿来伤他的,如今现世现报,全都“完璧归赵”送了回来。
  她又红了眼圈,愈发低声下气,嗫嚅道:“容郎,你知道的,那――那时我不过,我不过是要你忘了我――”
  “唔,要我忘了你,那你已经达成所愿了。既了却了夙念,又来寻我做什么。”
  “不,不――”
  银瓶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声音里已经带了呜咽。裴容廷那点子心痒直往骨缝里沁,忍了半日方忍住不去抱住她,迸得骨头都酸楚。
  月光照在床头,小小的银蓝光圈,只分明照亮了他眉间怅然的怒气,“从前不记事的时候,你多疑多思,轻易不肯信人,我都体谅。可既然想起了前尘,你总该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罢。把刀子递给你,是为了让你防身所用,不是让你对着我的心捅!连那些信都烧得一干二净,一条活路也不给我留,到头来反成了为我着想――徐令婉,你把我当成什么?”
  十二年来他从没叫过她徐令婉,也从没对她这样疾言厉色。
  偶然的怔忪,让银瓶慌了神,有一瞬间她竟觉得他的决绝是认真的。
  她出神不打紧,却忘了自己还在跟裴容廷抢被子呢,他一把撩开被子,她却没使劲儿,身上的被子一层层打开,她身子一滚,冷不防掉下床,摔在了脚踏上。
  “嗳呀。”
  银瓶叫唤了一声,反正磕得也不重,正要爬起来,忽然想到了什么,索性将计就计伏在脚踏上,把脸埋在袖子里抽噎起来。
  锦屏春过衣初减,她已经换了夏天的衣裳,都是淮安府小姐的旧藏,家常穿着白银条纱衫儿,鸦青绸裙,更显出两道纤细的肩胛起伏。
  裴容廷多少年的修为,一眼便看出她的做作。只是看得出是一回事,心疼不疼另一回事。明知她是故意的,也不免缓下了语气问:“起来罢,摔着哪儿了么。”
  然而银瓶并没有“卖伤邀宠”,只是不理他,仍啜泣个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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