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他伸手接过食盒,“中午外出了?”
“李大人,你要远行吗?”
李凭云道:“从今往后我不再是李大人,赵大人不必如此称我。”
他刚说完,六子拎着一个箱子从屋里出来,“王道林这王八犊子,老子扒了他的皮。”
赵鸢刚一回来,就接到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李凭云被革职了。
李凭云一直以晋王为背景,王道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直接动李凭云,赵鸢忧心起来,晋王是个杀千刀的,若是他突然看不惯李凭云了,那此别岂不是...
永别?
“李大人!”
两双眼一齐看向她。
“您永远是李大人。”
李是大姓,古往今来,光史书记载的李大人就不以数计,更别说那些沦为历史尘埃的“李大人”了。
然而在赵鸢心中,仅此一位李大人。
他是以一只孤笔改变大邺律制的李大人,是曾经名动长安的状元郎李大人,是一把火烧尽所有名与利的李大人。
他是让她有六分仰慕,两分嫉妒,两分憎恨的李大人。
他也是会穿女装哄她开心,护她尊严,为她治愈白头的李大人。
李凭云看向六子:“她没事吧?”
六子摇头:“不好说。”
时日耗尽,方知时日短暂珍贵。
赵鸢对六子说:“六子,你可否避开片刻?我有话想单独同李大人说。”
“没问题,瞬间消失可是爷爷的拿手绝活!”
二人独自相处,赵鸢率先想到的不是他被革职的缘由,而是往后他们再也不能朝夕相对了。
离别的伤感催生出前所未有的勇气。
“李大人,我有话要问你。”
李凭云和普天之下的其他男人一样,也怕女人问话。
“...注意尺度。”
“李大人,洗衣那日,你为何要扮女装?”
“想换个风格。”
“那昨夜你为何要送我生黑发的秘方?”
“怕你因白头心情不好,迁怒于我。”
这就是李凭云的本事,明明一片鬼扯,也能对答如流。
“李大人...”
“赵大人问题是不是有些多了?”
“事不过三,这是最后一个问题...李大人,你是不是...喜欢我?”
赵鸢原本不是一个坦率的人,她和这个年纪其它的姑娘一样,有许多不切实际的思虑,瞻前顾后,畏惧良多,怕做错事,怕会错意,怕丢脸,怕人指点。
可这样一个人,也能被纵容得胆大包天。
李凭云仰天看看,夕阳无限好,夕阳无限好...
夕阳无限好。
他的一生,若能永远停在此刻,那才是真正的无限好。
李凭云断然道:“不是。”
赵鸢爱面子,立即找补,“我就说怎么可能,还好李大人对我没有那种情义。”
“赵大人...”他轻轻一笑,阴影似的压向赵鸢。
也许她一直在等这一步靠近,所以当他靠近之时,赵鸢没有任何退避之意。
他抬起手,那只手落在赵鸢脸颊一侧,食指轻轻拂过赵鸢脸上的绒毛,而他们之间的距离,最近也只是到此为止。
李凭云手掌压向赵鸢的后脑勺,将她脑袋往前捧了捧,低头覆在她耳边道:“赵大人,男人若是真喜欢一个女人,则满脑子都是下流念头,不可能不去碰她。我对赵大人,只有利用,没有喜欢。”
“利用...利用...”赵鸢重复念着这二字。
念着念着,心境越发开阔明朗:利用好啊,这正说明了他们之间是公正平等、相互信任的关系,这岂是男女关系能相提并论的?
“李大人,只要你不害我,尽管利用我!能助李大人回长安,是朝廷的福祉,更是是士人的理想。”
李凭云没有这般峰回路转的脑回路,他揉了揉赵鸢柔顺的头发,“我把六子留给你,不谢。”
“六子和李大人交情深厚,李大人把他留给我,他也未必愿意,我有狐十三就够了。”
李凭云装作亲昵地揉弄她的头发,与她耳鬓厮磨,实际上是附在她耳边说着和风月毫不相干之事,“胡十三郎和晋王私下一直有联系,平时你可以信他,但涉及到晋王之事,一定避开他。另外,王道林和商人私下交易试题,此事你不必忧心,总有东窗事发之日。”
“李大人,这次我听你的...”赵鸢的手突然抓紧李凭云的袖口,“你如何得知王道林卖题?”
“赵大人多经历几回乡试就知道了。”
“愿我仕途能有那般长久...”
“赵大人,有我在,有何可惧?”
这话...未免太易叫人动心。
赵鸢是个真真进取向上的好姑娘,可一个人底色中的斑驳却无法随成长而抹去,感情用事便是她人性底色的斑驳,哪怕摔再多跟投,也无法得到改善。
偏偏这样的她,在情感最丰沛的年纪,碰到了野火一般无所畏惧的李凭云。
最烈的酒浇在野火之上,叫她如何守得住心。
在李凭云离开她那一瞬,她抓住对方箱笼的支架。
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她心中的思念和遗憾已经开始翻江倒海,“李大人,若我没有婚约在身,定会光明正大为李大人心动,哪怕李大人对我并无相思之意。”
人生的第二次告白,比起第一次克制了许多。
当然结果始终如一。
李凭云道:“赵大人既有婚约在身,你我确实不便拉拉扯扯,放手吧。”
放手——
还真不容易。
李凭云离开衙门,赵鸢知道这事并不简单。
胡十三郎前来告密:“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冒出一个叫周禄的巡抚使,说是你心上人的旧识,跟王道林聊了不到半个时辰,李大人就被革职了,而且没有任何理由,李大人也一句话都不说,估计是有把柄在他们手上。”
赵鸢道:“周禄这个名字我似乎听过。”
胡十三郎道:“我好像也在哪里听过...”
二人盘算半天,也不知这个周禄是何人。
六子将李凭云送走,回到院子里见两人百思不得其解,提点道:“这人之前在洛阳县城当官,我盗取洛阳文侯墓时,跟他交过手,草包一个,结果你们猜怎么着?这草包两年后,竟被调去了京兆府当主簿。”
赵鸢拍掌道:“对,京兆府周主簿,洛州周氏人,从八品。科举的考官都是诗赋爱好者,周主簿考进士那年,因一篇《山水杂赋》备受瞩目,后来也是仕途顺遂的代表。”
胡十三郎也终于想起来了:“我说这人怎么能熟悉呢,就你说的那啥杂赋,当年我爱慕的那个姑娘,非让我送她此赋的拓本,结果我给买错了,我俩就吹了。”
赵鸢和六子面面相觑——胡十三郎喜欢的是姑娘?谁信。
六子道:“看来这货很讨姑娘喜欢嘛。”
赵鸢道:“这就是玄学了,我也是从我表哥那里听说,当年科举,陛下嫌这篇文章空有辞藻,不务实,但乐阳公主却非常喜欢,有乐阳公主和各大考官的保举,陛下不得不重新思考,于是命人将其乡试省试所写的文章都收了上来,发现此人不止擅长文辞,也是真有论见,于是便将他委派去了有礼部摇篮之称的东京洛阳。”
问题来了,周禄和李凭云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也不是同年科举,仕途毫无交集,怎会相识呢?
周禄此次任肃州抚使,是官阶上升的兆头。他来肃州表面的目的是监察乡试,暗地里的契机就不得而知了。
周禄宿在城外驿站,第二日,王道林特地从珍宝楼请来大厨,在衙门为周禄设宴。
二人私下是以见过几面,这次在衙门设宴,主要的目的,还是赵鸢。
赵鸢还未有动静,六子和胡十三郎二人已经把这当做了鸿门宴,千叮万嘱:“赵大人,你若察觉出不对劲,就打三个喷嚏,我在楼顶守着。”
赵鸢道:“周禄若想在长安做官,必不敢动我,你们就...哎,算了,有备无患。”
不出他所料,不但周禄不敢动她,连王道林也对她无比客气。
王道林一个边关小吏,不知“太傅”二字在长安的威望,周禄却很清楚。
周禄道:“赵主簿,我动身出发前一天,恰好碰到赵太傅来京兆府问学,没想到今日就碰到赵主簿了。”
王道林道:“周主簿既然和赵主簿有此渊源,我可忍不住夸赵主簿了,赵主簿是女中豪杰,这次策试她可是出了大力!”
这是赵鸢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权势”的引诱,它将人扒得精光,让其身上的污浊腐烂暴露无遗。
脏,真是肮脏。
赵鸢谦逊道:“策试一事,我也是听王主簿差遣。说起来,衙门正是缺人的时候,不知李县丞触犯了哪条律法,竟在这时离开县衙...”
王道林冷笑:“一个贱民冒充良民参加科举,若不是周主簿来了,我们都被他骗过去了!”
普天之下,从来没有绝对的公道,就连科举这一古往今来最公道的举措,也将贱民排除在外。
赵鸢吃惊:“李县丞是贱民?”
第37章 第二只蜻蜓5
贱民不得参加科举,更不得入仕,这是共识。
周禄道:“李凭云他娘是被卖到南方的乐工,他爹是给我家送货的船户,爹娘都是贱民,他自然也是贱民。这个人,小时候仗着点小聪明,满口撒谎,我爹对他屡次容忍,最后也是忍无可忍,才把他转卖给一家农户,真没想到他竟敢谎称良民参加科举。”
王道林说:“老人把‘三岁看老’挂在嘴边,也是有些道理的。李凭云和太和的前县令司徒相互包庇,做假账亏空,仗着衙门县丞的身份作威作福,我同赵主簿此前屡受他欺压,要不是周大人来访,还不知得被他欺骗多久。”
赵鸢淡淡道:“李大人或许是贱民出身,但他也确实是陛下亲自册封的状元郎,他在太和县兴修水利,把老天都放弃的荒地变成可以耕种的田地,一个人的才干是骗不了人的。”
周禄道:“贱民就是贱民,笨一点儿的,小偷小摸,聪明一些的,就鸡鸣狗盗,再胆大一点的,欺世盗名,这是他们祖上传下来的劣根,就算那李凭云穿上士人衣冠,装出个冠冕堂皇的样子,也掩盖不住贱民天性,赵主簿,你得早日清醒啊。”
王道林道:“赵主簿,你以为李凭云是平白无故地巴结你?他看中的是你的出身,谁知道是不是想借你脱籍?”
何为贱民?他们是让人啃干了骨头上的最后一丝肉,还要叫人将其骨头杂碎泄愤。
赵鸢终于明白,权贵不许贱民读书入仕,并非他们没有读书的天赋,而是因为一旦他们学会了读书认字,便有了记录权贵恶行的工具。
李凭云是贱民...
贱民...话说回来,科举层层选拔,每一层都有专门的官员负责审核考生资质,他是如何一路顺风到达殿试的?
王道林见赵鸢心不在焉,便道:“赵主簿,尝尝猪皮冻,这是姑娘家大好的补品。”
赵鸢顺势夹了一筷子,尝了口,说道:“说起来,这是陛下最爱的食物,前年除夕我随父母进宫赴宴,吃到了陛下御厨做的猪皮冻,其实口味和今日所吃的这一口,也没多少不同。”
何为权贵?
这就是权贵。
参加宫宴,吃过女皇御厨做的猪皮冻,最重要的一点,是要云淡风轻、毫不在意地看待这一切。
见赵鸢从宴上下来,六子立马从房顶跳下来:“赵大人,他们没欺负你吧?”
“欺负我...也不看看他们是谁。”赵鸢垂眸道。
思忖半瞬,赵鸢忽然目光有神:“六子,李大人呢?我有些事想问他。”
“这真为难我了。”六子道,“那可是李凭云,行无影居无定,他只让我把他放在城门,下了车就不见人影了。”
“若他有事找你呢?”
“他说如果有要联络的必要,就在城西门往东数第十三、十四块砖的裂缝里插一根稻草蜻蜓,我也担心他,所以每天早晨都会特地去检查一趟,反正今日是没有。”
“我们再去看一趟!说不定,说不定他中午正要去插蜻蜓,咱们刚好抓个正着。”
“赵大人,你不用担心他,李大人命大,没那么容易出事儿的。而且他走了不到一天...”
是才不到一天么?
赵鸢也分不清,自己是要见李凭云,还是想见李凭云。
六子大方道:“行啦行啦,你要真着急,咱们现在就去城西门插蜻蜓,他要是看到,就知道你在找他,肯定会来找你的。”
“多谢。”
“谢啥,赵大人,别忘了咱们得赌约啊,他对你越上心,我赢面越大。”
二人去城西门插了稻草蜻蜓进去,赵鸢怕风把蜻蜓吹走了,所以她特地多编了几只蜻蜓。
然而三天之后,蜻蜓依旧挺立在残砖的裂缝里,没有风把它吹走,也没有人将它取走,更没有人来找她。
整整三天,李凭云杳无音讯。
中午时赵鸢又想去城西楼检查一次,六子知道她为了准备举办策试,几乎没有能喘气的机会,想让她趁中午休息一会儿,便在明堂拦住她,“赵大人,我去看就行了,你别累坏了。”
“不多这一趟。”
“赵大人,你找李大人,是想问他出身之事么?”
“你早知道了?”
“我跟你同一天得知的。”
赵鸢抿唇道:“若李大人是贱民出身,那他如今的功名,都得作罢。”
六子忽而认真:“说起李大人这个人,真是迷雾重重啊,他是什么样的人,只怕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赵鸢深有同感:“谁说不是呢。”
六子又道:“但是赵大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世上人,十有八九都被猪油蒙心,只分贵贱,不分善恶,赵大人,你和他们不一样。”
其实这件事的根本在于她信不信李凭云,她也许偶尔被雾障遮掩,可是在她内心最深最深的地方,坚定地相信着李凭云。
这一日依旧没有李凭云的消息。
解试已经报名结束,赵鸢在胡十三郎的帮助下,三天时间审了一百人的背景。她将最后一个合资质的考生名字写在花名册上,终于完工。
此时乌云滚滚,将黄昏压地晦暗无比,赵鸢想趁雨来之前速去外面吃一顿好的犒劳自己,但刚出明堂,就听到一声擂鼓轰轰。
她先当做是打雷声,毕竟太和县衙门的鸣冤鼓只是摆设,在司徒的懒政之下,七八年没人敲过它了。
咚咚咚——咚——
如此有节律,已非雷鸣可以做到。
所以,真会有百姓敲那破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