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云直上九万里——佛罗伦刹【完结】
时间:2024-01-20 23:12:13

  李凭云近日一身广袖素衣,风吹得他袖子呼呼作响。赵鸢朝城外望了一眼:“周主簿走了?”
  “嗯。”李凭云转了个身,面朝着赵鸢。
  日暮之下,他眉目广阔。
  赵鸢道:“就这么走了?”
  “对啊,就这么走了。”
  赵鸢低头思忖片刻,猝不及防道:“李大人,你不简单。”
  周禄能以李凭云是贱民身份的理由将李凭云革职,就说明他尚且还是贱民。
  一个贱民,能平安无事地进入春闱,甚至走向殿试,被授官,按正常逻辑来说,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可能是:他非人,神也。
  另一种可能是:朝廷百官非人,猪也。
  俨然,这两种可能都不容易成立。那么只能不按正常逻辑来想了:李凭云背后有人。
  科举舞弊是个常见的事,舞弊出几个进士,年年有之,可舞弊出一个状元,难于登天。
  除非,这个状元背后,是一个极权之人。
  “赵大人,话不能乱说啊。”
  说话就说话,可这人双眼微眯看着她,一副逗宠物的模样。
  赵鸢别的没有,骨气良多,她挺起胸脯,目光笃定:“周禄显然是冲着你来的,你重整耕地,动了陇右世族集团的利益,他们派来了周禄,革了你的职。只是周禄没想到,你背后的人,是他得罪不起的,所以又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赵大人神机妙算,在太和县做个区区主簿,实在屈才了。”
  他又何尝不是呢。
  贱民出身是真,可他当初是在百官面前一骑绝尘的状元郎,这也不假。
  他怎会沦落至太和县,做个任人宰割的县丞。
  如此想来,他们一前一后来到这个地方,并非巧合。
  赵鸢忽而问:“李大人,你冷么?”
  她不按常理出牌,李凭云也有几分忌惮,他向后靠去,“穿的厚,不冷。”
  倒是她穿的有些单薄,消瘦的肩膀在风中有了弱柳之意。
  可她仰头看着他,迎着夜里的风,任其刀锋一般割着她娇嫩的皮肤,毫无退缩。
  “李大人,我问的是,你身在高处,孑然一身,觉得冷么?”
  李凭云是知道她昨夜去过真红楼找他的,可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自己和周禄的谈话。
  她这样说,显然是听到了。
  李凭云是长得好看了些,有些才华,但他也不免和天底下其它的贱男人一样,宁愿对方将他当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也不需要对方的同情。
  尤其...尤其对方是个总将他高高捧着的姑娘。
  “李凭云。”赵鸢直呼他的姓名。
  直呼其名,是属不敬,尤其在士人之间。
  可赵鸢仍是这样唤了他的名字,在这一刻,她抛下了世俗赋予她的全部礼数。
  “请你等等我。”她坚定而自信道:“我天资有限,走得比你慢一些,却很有毅力。只要你给我时间,我一定会走到你的身边。”
  有那么一瞬,李凭云竟然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是如此坚定,像一把所向披靡刀锋,刺穿他这一生。
  这句话还有后半句未说出口,赵鸢将其留在心底:到时候,我们都不会冷了。
  李凭云失神地看着她,良久良久,久到月亮都升上了天,久到赵鸢心砰砰跳个不停。
  赵鸢觉得自己这番话说的很是讲究,不以为有不得体之处。她内心忐忑:这厮难不成对我压根没有意思,所以才这幅狗德行?
  “赵大人,有事求我,直说就行。”
  不愧是李凭云啊!她眨个眼就被看穿了全部目的。
  赵鸢哈哈一笑,掩饰了被戳穿的尴尬,“李大人,真是英明,我这次来找你呢,是想着周禄已经走了,太和县也没别的麻烦,可否请你替我照看两天衙门?”
  李凭云警戒道:“你去何处?”
  “秋试马上就要进行,其中多少龃龉,你我都知道。现在甜枣兄被革职,负责州内秋试的是参军梁威,他乃晋王旧部,怎可能公平对待我县举子?既然我已经预知这一点,就要提前做准备。”
  “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亲自护送举子去州府参加秋试,他们若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欺负太和县的读书人,我会让他们得不偿失。”
  “好啊,我等你。”
  “什么?”
  李凭云的回答出乎意料。
  赵鸢以为,他得先批评一顿自己,再说一通教,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她个蠢货。
  “赵大人,我等你。”
  第一次得到李凭云的支持,赵鸢难以置信了:“李大人,不劝劝我么?”
  “你会听话么?”
  “李大人...难道,你不觉得我的办法太蠢,太冒险么?”
  “嗯,确实。”李凭云点头,“比起我来,是蠢了些。”
  可若无人去做这些事,谁能给世人公道?
  能给世人公道的人,必不是个蠢人。
  她何其聪明,何其尖锐。
  “...李大人,咱们读书人要注意谦逊。”
  “赵大人,早去早回,我等你。”
  少年人不知“等”这个字的可怕,他开玩笑似地说出口,而她就为了这一个字,半生都在泥泞里鞭笞着自己向前走。
  ...
  “不要停下...”
  二十八岁的赵鸢自梦中惊醒,满室昏黑,长夜未明。
  睡在她外室的侍女小甜菜听到了她梦里的呼喊,匆忙赶来:“大人,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呆呆看着窗外,那里还是一片浓黑,仿佛永远等不到天明。
  见她此状,小甜菜心有灵犀:“大人,你是不是梦到那位大人了?”
  她摇摇头,“不是,你去睡吧。”
  小甜菜打着哈欠离去,而赵鸢独自坐到天明。
  她不断对自己说,赵鸢,你要向前走。
  你要向前走,向前走。
  向前走。
  不要停。
  向前走,走出这片黑夜,他在尽头等你。
  惟步履不停,才见得黎明。
  可那日因为有雨,天明来得尤其晚。
第46章 生死在天1
  赵鸢带着太和县的举子们上州府赶考,这是她政治生涯上第一次铤而走险。
  六子想着赵鸢一离开,自己终于能偷懒几日了,当夜就摆起了大爷姿态,对将和赵鸢一同前往州府的胡十三郎炫耀:“这主子太勤奋也不是个好事,你看你,接下来几天,要照顾十几个举子的吃喝拉撒,再看我,我想干啥就干啥。”
  胡十三郎恨不得把自己底裤糊六子脸上。
  “可闭嘴吧,老子现在就撒泡尿让你看看你这幅小人嘴脸。”
  ...
  要说一个女人带着一帮男人赶考,实在不像话。
  于是赵鸢打算女扮男装,掩人耳目。
  如今的她在各路人马的熏陶之下,已有了一定的江湖经验,直到女扮男装是很容易被识破的,于是特地从胡十三郎那里借来一副马鬃毛做的络腮胡,粘在脸上,又特意画粗了眉,用碳粉糊糊脸...
  这要还能认出她是个姑娘家,她把赵鸢两字倒着写。
  此次州府赶考,在衙门门口集合,她是领头人,自是第一个抵达。赵鸢同门口的衙役打完招呼,下台阶时,看到远处一对男...女向自己走来。
  男子极高,步履轻慢,女子个头只到男子肩膀,走得又急又冲,风风火火。
  二人到了赵鸢面前,赵鸢眨巴眨巴眼睛,“高...高程?”
  这对男女中的女,妩媚妖娆,若非一双碧眼格外熟悉,赵鸢还以为她是高程的孪生妹妹了。
  高程向赵鸢行了一个妾礼:“小女见过大人。”
  而带着他前来的那男子,将他一把推向赵鸢,“这位兄台,劳你照顾舍妹。”
  高程十分识趣:“亲哥,赵大人,这一别就是整整三日,你二人一定要好好告别啊。”
  赵鸢教训道:“你再胡说八道一个字,本官赏你板子。”
  李凭云第一次见赵鸢如此装扮...甚至是他第一次见一个女人如此装扮。
  若非他认得她身量,只怕也被她的装扮糊了过去。
  李凭云低头看着她炯炯有神的目光,打趣道:“县里何时来了这般俊俏的郎君。”
  “李大人,你别拿我说笑。”
  赵鸢这样直率的姑娘,也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只能垂眸避开他湿热的注视。
  “去了州府不准拈花惹草。”
  赵鸢下意识咬唇,结果忘了自己现在是个长着络腮胡的男人,于是吃了一嘴胡子。
  “呸...李大人,我不是对你说的...”
  “赵兄请安心前往州府,家中有我照看。”
  家...家。
  赵鸢心想,平日她是女子,同他总得诸多避讳,可现在她是男子,兄弟之间,最高的礼仪是拥抱。
  退一万不讲,就算兄弟之间的拥抱也是非礼之事,只要她的心是清白的,有何可怕?
  她向李凭云作揖,“我视李兄如亲兄长,今日小别,若可行交颈贴面之礼,当别而无憾。”
  “赵兄,非礼勿言。”
  “我心清白,何谈非礼。”
  李凭云淡淡扫过她热烈的眼睛:“赵兄,不是人人都似你心地清白。”
  对她好到百无禁忌的人是他,用“家”这个字来诱惑她的人是他。
  可这狗东西,总在她鼓起勇气向前一步时,一脚将她踹开。
  赵鸢喃喃道:“李大人,你真会玩弄人啊。”
  李凭云作揖道:“赵大人,若无别的事吩咐,草民先走一步。”
  他给之以冷漠,赵鸢也回之以冷漠:“走吧走吧。”
  当然,她的内心是希望对方留下来哄哄她的,李凭云那张嘴欺神瞒鬼,哄人是他最不算本事的本事。
  可他竟真的...走了?
  高程看热闹不嫌是大,偷听完毕,从驴车另一侧凑过来:“赵大人,我亲哥心里有你,要不然也不会叫我扮成姑娘陪着你。”
  “哈,你亲哥?”
  “对啊,我亲哥亲口说过,我比他自己少年时还要像他。”
  遇到李凭云之前,赵鸢也不信心有灵犀这回事。可听到高程的话,她自然地懂得,李凭云的少年时过得并不如意。
  时辰到了,举子们和负责护卫工作的胡十三郎都来了。
  赵鸢自掏腰包包了三辆驴车,虽是餐风宿露,但读书人天生有苦中作乐的精神,他们一路上边啃着饼,边吟诗作对,赵鸢也加入了他们,做了一首诗。
  在大邺往后几百年的统治中,大邺的读书人当中流传着这样一句口号:扶云直上九万里。
  细品这句话,大有典故。
  扶云直上,取的是庄子逍遥游“扶摇直上”的典故,比喻仕途猛进。
  在漫长的岁月里,大邺读书人都习惯用“扶云直上九万里”来表达自己的仕途抱负,对这段岁月颇有了解的人,则能嗅到了背后血泪的味道。
  无人记得,最初这句诗,仅仅是赵鸢看到那远在天边、悠然自得的云朵,有感而发的一句:“浮云直上九万里”。
  抵达肃州驿站,天色将晚。赵鸢跳下车,走向驿站柜台,对店小二做了一个揖:“小哥,我们是太和县的考生,需要一间独间,两个通铺。”
  小二打着算盘,头都不抬:“客满了,不接不接。”
  驿站客满,只得去找其它住店的地方,辗转了三四家,都没有空房。赵鸢想,后天就是秋试,各县的学子们前来赶考,客栈住满人也无可厚非。
  她认命地离开,客栈里,一个正在打尖的商人追了出来。
  “兄台留步!”
  赵鸢回身,给对方做了一揖。
  这书生误以为赵鸢是太和县的举子,自我介绍道:“这位兄台,我是本地的生意人,方才听小二劝你去别家店看看,我说啊,你还是别奔波了。”
  赵鸢挑眉:“为何?”
  生意人道:“客栈有项潜规则,优先接待上县的举子,你是下县的举子,没有客栈会愿意接待你。”
  如此不公之事,赵鸢在长安也见过。
  那是三年前长安春试,她随母亲去西华山礼佛,因癸水提前来了,不得不先回府。
  回府的路上,在一处叫做小灵村村庄驿站外,碰到几个被赶出来的外地举子,时逢天要暴雨,她痛心掏空自己的小金库,为那些被赶出来的举子包下了驿站,让他们不必沦落街头。
  若当初有人告诉她,你执意参加科举,遁入仕途,有朝一日连遮顶的瓦片都没有,她一定会有理有据的驳斥对方。
  可看看眼下...
  她成了那个被不公对待之人。
  赵鸢嫉恶如仇道:“论出身区别对人,这不是猪油蒙了眼么。”
  生意人立马道:“兄台,非礼勿言啊。”
  县城分上县下县,州府分上州下州。若说太和是肃州最下等的县城,那肃州就是陇右道最下等的州。下州有下州的好,民风淳朴,生意人给赵鸢支了一招:
  肃州是关口,商旅络绎不绝,客栈常供不应求。而住在郊外的农民面临地多人少的问题,于是就盖起了房屋,专为商旅提供住宿。
  生意人道:“恰好,我舅母一家就有这样的空房,虽不如客栈位置号,但价钱实惠,客栈有的她家都有,你们人多,看在我的面儿上,我让舅母收便宜点。”
  前往农家的路上,赵鸢感慨:“农民开舍迎客,这真是便利之举。”
  胡十三郎幽幽问道:“赵大人,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有种地方,名叫黑店?这种没官府许可的住宿,出了啥事都得自己承担,就算是碰到杀人放火,也只能自认倒霉。”
  找住宿一事上,胡十三郎只动嘴不动手,赵鸢对他已是一肚子火,现在他又说风凉话,她直接道:“你能闭嘴么。”
  生意人领着他们到了一处荒僻的农院里,在门外大喊:“舅母,舅母,有贵客上门!”
  一风霜满面的农妇从门里走出来,看到满满三驴车的读书人,露出天降横财一般的笑容:“呀,哪来这么多读书人?个比个俊俏。”
  女装打扮的高程显得弱小无依,他跳到赵鸢身边,悄悄道:“赵大人,这真是正经地方么?我也是肃州人,怎不知有这种地方...”
  农妇热心道:“赶路饿坏了吧!陈大娘给你们做好吃的,吃饱饭,睡饱觉,祝你们个个前途无量!”
  一个老年举子爬下驴车,对赵鸢道:“赵主簿,我住过这种店,没问题的,你放心吧。”
  有了长者的支持,赵鸢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农妇朝屋里喊道:“小甜菜,快来带贵客们去歇脚。”
  一个扎着花苞头的小丫头跑出来:“状元郎们,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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