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卫也没想到自己偶尔犯懒一回就被晋王抓包了,只能忍气吞声,当晋王的出气筒。
“长金,把这试卷拿去,给本王烧得灰都不剩,若是留丁点痕迹,你就在黄泉路上等着刘三兄弟。”
长金是送试卷前来的宿卫之名,他跪伏在地上,颤抖不已。
“王爷!王爷!”
又一名宿卫匆忙跑来。
这夜如此不安宁,气得晋王一脚踹翻石凳,“他娘的快说。”
“王爷,太...太太太和县赵主簿在府外求见。”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气氛凝固片刻,晋王喃喃道:“你他娘自寻死路,这回天皇老子也救不了你。”
晋王抓起桌上的卷子塞进长金的怀里,大步流星离开。
周禄摸了把头上的冷汗,王儒人松了口气,道:“真是好戏连连。”
周禄也算个文士,他一步上前,从长金那里拿来试卷,观摩了一番,又塞回长金怀里。
王儒人挑眉道:“如何?是不是惊为天人?”
周禄默默思索半晌,道:“是有惊世才华。只不过,学生见过更好的。”
“三年前那位,老朽一直想拜读他的文章,奈何他入仕以后封笔不写,想来是老朽无福了。”
周禄道:“日子还长,李凭云是个读书人,不可能一辈子不写文章,老师总会看到的。”
王儒人摇摇头,一边转身离开,一边小声道:“王爷已经想到了他仍在替陛下办事,岂会留他?”
周禄道:“其实这也无可厚非。不过让学生吃惊的是,王爷竟真敢对太傅千金下手,而且如此明显,难道王爷不怕太傅么?”
王儒人露出一抹讽刺的笑容:“周主簿不觉得赵家占着太傅的位置太久了么。赵鸢没了就没了,只要没有证据,谁也不能证明是王爷所为。难不成赵邈那老东西一把年纪了,还能再生一个进士出来?”
周禄沉默不语,王儒人警告道:“王爷这人,没念过什么书,但是脑子灵光,给他办事,千万要小心谨慎。你若敢有别的想法,过几天刘家兄弟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周禄道:“学生只是不懂,您是当世大儒,王爷是您晚辈,对你诸多不敬,您为何从来无怨?”
“王爷是先帝的胞弟,更有军功在身,他若要动,朝廷里有一大批武将跟随,你说为何?”
皇权这二字,离如今的周禄遥不可及。大邺的官员和前朝一样,如果不碰到一个激进的皇帝,想要升官,只能一年一年苦熬资历。
九成九的官员,熬到白头也不知道何为“皇权”。
同周禄一样对皇权遥不可及的,还有一人。
今年的陇右是福年,多雨。
凉州府门口一个尖老奴对赵鸢道:“赵主簿,下雨了,你哪来哪去吧,要不然淋着了你,我们没法跟王爷交代啊。”
这老奴嗓音尖细,身段雍容,赵鸢一看便知是晋王从宫里带出来的老太监。
真是同他主子一样阴阳怪气...她在心中想。
她虽头铁,但也怕病。其实这场雨开始之际,她就想着打道回府,明早再来见晋王,可是她的背后站着一排武卫,他们个个身长八尺,身穿铁甲,手持陌刀,如同一座森严的铁墙将她围堵。
晋王这是明摆着欺负她。
她终究只是个没经历过大风浪的姑娘,在一个只想除掉自己的人面前,学不会宽恕。
晋王不在,赵鸢就对着那老奴阴阳怪气道:“我赵鸢是个敢作敢当的人,不似那些缩头乌龟。”
“你这姑娘为何如此胆大包天?听说赵太傅家的千金知书达理,看来都是误传。”
赵鸢实在无聊,便跟老奴侃了起来:“长安的传闻里,谁家千金不是知书达理?”
“说的也是...哎你怎么还跟我聊上了。”
“您不跟我搭话就是了。”
至此,赵鸢终于出师:李凭云的厚脸皮已经被她学来了九成。
这招果然管用,对方愤然离去。
只是这一夜,再无人打开凉州府的大门。除了赵鸢和那一排看守她的武卫,整条街空无一人。
雨停了会儿,到了快黎明时又下,赵鸢虚弱地对不动如山的武卫道:“我不走,你们回去歇着吧。”
这些武卫是晋王亲自训练出来的,无人跟她搭话。
赵鸢只好道:“是晋王让你们彻夜守着我,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千万不要记恨在我头上。”
日出,雨停。
有个武卫终于熬不住了,他看着靠着柱子熟睡的赵鸢,同旁边的大哥说道:“这姑娘真是倔。”
那大哥道:“别跟我说话,我现在一说话就想睡觉。”
午时一到,凉州的衙门开始干活。
赵鸢醒了醒神,昨夜的老太监换了身衣服,从大门走出来:“行了,跟我走吧,王爷要见你。”
赵鸢本想着自己病了,正好讹一回晋王,没想到淋了一夜雨,只是睡一觉的功夫便又生龙活虎了。
晋王做凉州府刺史,表面上也是个有头脸的官,他今日自然穿着刺史的官服。
只是在赵鸢看来,那身官服真是讽刺。
晋王装模作样地把公文合上,“赵主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王爷,咱们就不打哑谜了。赵鸢想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错事,让王爷宁愿杀害十几条无辜的性命也要除去我。”
晋王本身是个爽快人,阴阳怪气那一套是上了官场才学会的。没想到赵鸢会如此直率,他索性也不伪装了,直接朝赵鸢高声道:“害死那十几个人的是我么?”
赵鸢咬牙切齿:“不是你么?”
“你不离开太和县,他们会死?”
“你...”赵鸢秀才遇上兵,一时愤慨无言。
在愤怒面前,还谈什么自持。
她震怒道:“就算你是王爷,亦要杀人偿命!”
有一瞬,晋王也恍惚了。
对方的气势是他从未预料过的,眼前这个姑娘,俨然已经因愤怒面目全非了。
“难怪老贼婆会派你来陇右...赵姑娘,你本无罪,可你是老贼婆派来的人,就是本王的敌人。本王杀一个敌人时,不慎误杀了几条贱命,这需要理由么?你若非要一个理由,那本王告诉你,这就是你的命,而且,是你自己选的命。”
“所以我送上门来让王爷杀了我,免得再伤及无辜,王爷动手吧。”
第50章 生死在天5
晋王张狂地大笑了几声:“赵主簿,本王以前是领兵打仗的,三十六计不见得有多熟悉,但还是会一两招兵法的。你想帮老贼婆解决本王,于是打算激本王杀你,然后本王落得个谋害命官的罪名,和本王一命换一命,是不是这样?”
赵鸢低估了晋王。
武断、冒进,她的弱点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在她官员最通亨的那两年,坊间有一波专事研究如何升官发财的人提出,赵鸢之所以受女皇宠信,除了她的女子身份,更因为她和其它官员不一样。
越接近权力中心的地方,官员们越是步履维艰。可当一个王朝在走向鼎盛之路时,最不需要这些步履沉重的人。
女皇需要的,或说大邺需要的,是一个敢于犯错的人。
赵鸢若早生或晚生几十年,也许会性格的弱点屡屡碰壁,可她偏偏生在了这个需要她的年代。
聪明的时候是真聪明,蠢的时候也是真蠢。她头脑中的“生死”观念非常简单:人生无憾,则死无怨言。
她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女进士,做官最高做到了代县令,还有,她遇到了李凭云。
无憾,可死矣。
赵鸢的手紧握成拳,仰头看向晋王:“王爷,您横竖要杀我,我横竖都是一死,只求给我个痛快。”
晋王哂笑道:“赵主簿,本王和那老贼婆斗法的时候,你还是个黄毛丫头。本王现在改主意了,我不但不杀你,还要把你当座上宾。”
赵鸢输在了太年轻 。她对这个敌人的了解只有两点:女皇政敌,丧心病狂。
晋王和女皇斗的最厉害的那两年,赵鸢还在玩泥巴。
当年先帝病危,只许女皇一人近身,坊间传闻帝后的宫里散发着尸臭,疑似先帝已薨,晋王以解救先帝为借口带兵杀入宫中,不料被起夜的先帝撞了个正着。
晋王知道自己中了女皇的计,他知道自己逃不了夺宫的罪了,于是当场撞向奉天门前的石柱,当即昏死过去,再醒来时候,晋王就疯了。
晋王靠着装疯,一直苟活到先帝真正去世那天。
他本是夺位逼宫的佞臣,谁晓得半路杀出来个比他更荒唐的女皇,女皇成了讨伐对象,而当年的反贼晋王竟成为了受拥护的王位继承人。
那几年,大臣们簇拥着晋王跳起来一次,被女皇压制一次,跳起来一次,被女皇压制一次...
那个女人的厉害,赵鸢往后才能真正认识。而此时此刻,她和那个女人的宿敌——晋王的势不两立,与对方并无关系。
她只是纯粹想赢这个自大的男人,为那些惨死的举子和小甜菜的父母讨一个公道。
“王...”
晋王骤拔出架子上的刀,赵鸢被利刃出鞘的声音打断了话音。
刀尖直抵她的喉咙,但凡她的喉咙有轻微的震动,都会被刀尖割破皮肤。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赵鸢当场吓得发不出声音来。
可她不是一个表情丰富灵动的人,明明是不敢动,配上并不丰富的表情,就给人一种稳重的错觉。
晋王冷笑:“我就说老贼婆怎么会派个黄毛丫头来对付本王,原来是胆识过人,敢情平日赵主簿是故意装傻,让本王掉以轻心。”
晋王都如此说了,赵鸢自然是死撑着面子,将错就错,想象自己是一个泰山压顶岿然不动的大人物。
“王爷,您就这样对待座上宾?”
“来人。”晋王唤来武卫,“护送赵主簿去休息。”
说是护送,实则是押送。
赵鸢被刀抵着脖子送到厢房,一看到屋中的奢华程度,她就想到了这样的可能性:晋王一定是要腐化她。
赵家世代清廉,想以贪腐之罪治她,门都没有。
可事实是如此么?事实是,晋王将她当座上宾招待,只想简单愚弄她一番,有问题的是赵鸢,她确实有多疑的毛病。
这毛病从前没有,遇到李凭云时初有苗头,直至这次在她身边发生了命案,这毛病被彻底激发。
后来有几年,随着她成了朝廷第一大靶子,这疑心病已经将她折磨地夜不能寐了,大病一回之后,才被迫改善。
赵鸢的本意,是来求死。若身为县官的她死在晋王手下,晋王将面临剥爵流放的处罚。不料晋王不按常理出牌,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她。
两餐美食下肚,赵鸢悟出了两个道理。
一是还是活着好,二是她被软禁了。
和吃苦主义的赵鸢不同,晋王是个享乐主义。
赵鸢这趟刚好赶上了晋王爱妾过寿,她被请去了宴席上。
晋王是个奇人,十分看重自己名节,怕人传他和赵鸢的谣言,勒令赵鸢男装出席。
宴席的奢靡令她瞠目结舌,她是个见过世面的长安千金,但看到宴上歌伎衣服上镶着的宝石,仍不免被闪瞎眼。
若是从前的她,会惊叹于那颗宝石的光芒。
而如今她是太和县主簿的身份,她见过县里的农民被强权剥夺生计,见过读书人连一间寒舍也负担不起,叫她如何再去感叹宝石的璀璨?
前来赴宴的,多是陇右官吏和望族。
朱门酒肉...何止一般臭。
晋王趁着台上歌舞表演时,对赵鸢炫耀道:“文言坊是坊间最好的舞乐坊,经本王亲自调教,在胡旋舞的基础上,加了破阵舞元素,宫廷歌舞伎,比不上她们一根头发丝。”
晋王言外之意,比不上这些歌舞伎的头发丝的,不止宫廷乐坊,还有因她丧生的那些人命。
赵鸢则是没听明白晋王的意思,回话道:“原以为凉州府的事务繁忙,没想到王爷还有这闲情逸致。”
“赵主簿,这就是我跟你的区别,当官会用人就行了,别整的自己累死累活的。”
“王爷...先帝有令,严禁官吏铺张浪费,八品以上的官员,每年私人吃穿用度不得过三十两银,您这场宴会,过于奢华了。”
“先帝...赵主簿原来是说本王的皇兄啊...他去了太多年,本王都忘了这人的存在了。”
“王爷,请注意您的言辞,您这是公然对先帝不敬。”
晋王哂笑道:“赵主簿,你是要去皇宫给老贼婆告状么?想来,老贼婆比我更恨皇兄。还是说,你想去黄泉路上,亲自在皇兄面前参我一本?若他知道你一个女人做了官,不知道先宰我还是先宰你。”
“王爷若只是想看教训我,大可不必请我前来浪费一双筷子。”
“以为本王愿意看到你这扫把星么。”晋王冷笑,随之转头看向躲在他身后的小妾,“是你说想要见识咱们大邺第一位女主簿的,人给你请来了,怎么又避之不见了。”
这一脸娇羞,不敢以目光直视赵鸢的美人就是今天寿宴的主角,晋王爱妾。
“王爷,赵主簿是朝廷官员,妾贱民出身,没有资格直视赵主簿。”
“本王不是早就替你除籍了么...茹儿,你这样子真让本王心痛。”
色迷人眼。
就连赵鸢都看得出那爱妾是在装模作样,偏偏晋王看不出。
赵鸢不知,当年晋王之所以成为最不受宠的皇子,不单因为他字写的丑,不爱读书,还因为他格外“痴情”。
晋王爱妾匆匆看了眼赵鸢,然后小鸟依人靠在晋王怀里,“这位赵主簿,竟然是个美人,王爷,你...你让她做客,不会是...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乖乖,你胡说什么?本王当初请你入门时说的话,你以为是骗你的么?”
“可赵主簿又有才华,又有美貌,你当真不会对她动心?”
“老子就算瞎了眼,也看不上她...”晋王在处理感情上也是个糊涂蛋,他朝赵鸢招了招手:“赵主簿,回去歇着吧,别出现在本王和茹儿面前了。”
女人的直觉告诉赵鸢,自己被晋王的爱妾给耍了。她定是知道自己被关在州府里,误会了她和晋王的关系,心生妒意。
对方眼珠子一动,赵鸢就知道必有阴谋。
“王爷,让秦嬷嬷送赵主簿回去吧。”
晋王对此妾几乎言听计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求你别质疑本王对你的真心。”
赵鸢不禁质疑人生:自己对李凭云也说过类似的话,这话说起来容易,听起来真...有些恶心了。
秦嬷嬷斜眼看一记赵鸢,“奴婢送赵主簿回去。”
秦嬷嬷是新招的奴婢,不大熟悉州府的路。今日文言坊的人过来,州府异常混乱,为了避开外面来的班子,她选了一条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