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盹儿的大臣们睁开眼,行大礼迎接陛下上朝。
百官跪伏的时候,孟端阳听到身后的郎中辛子昂道:“侍郎,...那是...”
孟端阳轻轻抬头,在女皇身后,跟着一个不该出现在常朝上的身影。和光鲜亮丽的百官不同,她身着一件满是血迹的污衣。
她恭顺地跟在女皇身后,走在离女皇最近的地方。
赵鸢出长安接囚犯,按计划,她应该今天早晨抵达长安,他下了朝回到刑部就能看到她了。
女皇坐上龙位,柳霖领着赵鸢侍奉在侧。
满朝文武自然都注意到赵鸢了,有人认识她,有人不认识,但这不妨碍他们对今天的朝会有了预判。穿血衣上朝,今日必是有冤。
他们看着赵鸢,赵鸢也看着他们。
大邺是个大盛世,从高祖执政后期到先皇统治时期,全部京官必须参与朝会,人越多,礼越繁复,越能彰显盛世。可到了女皇执政,削减了参加朝会的名额,如今除了御史台全员外,只有正五品以上,三品以下的官员才能参加早朝。
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都是虚名,不直接参与朝政,五品以下的则是跑腿办事的人,而三品以下、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是大邺江山真正的头脑。
和历代五品官员年岁偏高的景象不同,女皇在位时期,重点提拔青年官员,朝会班子里,不乏年轻面孔。
尚书省有孟端阳、李凭云,中书省有冯洛,武将中,更是有一众陈家子弟。
赵鸢的出现,让今日早朝一开始就陷入凝重。
女皇首先让赵鸢陈情。
赵鸢跪在大殿前,将这些天的遭遇再次复述了一遍。
女皇目光扫过底下的大臣,“此次灾后由百姓自发救援,朝廷欠了汾县百姓五千三百一十八两银子,于我大邺国库,这不是个吃紧的数目。但欠银子事小,欠了百姓信任事大!此次是天灾,更是人祸!京兆府对琼庄灾情知而不报,朕的娘家对百姓见死不救,朕有愧于琼庄百姓,这五千三百一十八两银子,就由朕与诸卿一起出了。诸卿给个数目,剩下的,朕来出。”
五千余两银子,实在是个太小的数目。底下这些官员去地方办事,三日的招待费也该七八千两银子了。问题就出在这个“小”字上。
谁先出?出多少?为何会比别人出的高?又为何会比别人出的低?银子来源是什么?每桩事,都要这些大臣殚精竭力地去思考。
今天这个钱,出多出少,出与不出,都会成为日后被收拾的把柄。
赵鸢看着那些退缩的大臣,心里发寒。
救人你们推三阻四,捐钱你们畏畏缩缩。
她手掌握拳,道:“下官愿献上三年俸禄。”
朝官俸禄并不多,一个七品主事,三年俸禄大约二百余石。他们真正的银子来源,是家中的田产地产。
“臣也愿捐三年俸禄。”
赵鸢闻声望去,出声的人,竟是李凭云。
李凭云兜里有几个银子,她很清楚,奉上三年俸禄,他这是不打算娶妻成家了么?
大臣们一听,预支俸禄这是个好方法,过去的银子可能不干净,但将来的银子一定是干净的,于是统统效仿,都捐出俸禄、田收,就是没人愿意说一个具体的数目。
其实这也怪不得这些大臣,女皇多疑,手段狠辣,朝政人人自危。
“臣出一千两。”
此言一出,引众人竖耳,究竟是谁这么大胆赶在朝会上露家财?
看过去,原来是孟端阳,那没什么了。
孟端阳是寒门出身,少年入仕以来,家破人亡,监狱几进几出,他不可能有钱,这一千两,大概是要变卖祖宅了。
“一个主事的话,你们也能轻信么?”
一声质问将事态带向另一个方向。
第83章 初次朝会2
陈国公站出来, 一会儿怒指百官,一会儿怒指赵鸢:“难道不用派人去调查清楚么?既然是天灾,死伤无数, 为何赵鸢能全身而退?作为下臣, 出事应立刻向长官汇报,整个尚书省却没人收到任何消息, 这事, 就没可能是赵鸢渎职害死囚犯姓名之后,演的一出戏么?
大臣们这才看清楚了局势。
这不是上天和人的矛盾, 而是陈国公和女皇之间的矛盾。他们不由松了一口气,兄妹掐架, 外人看热闹就行。
陈国公为官数载, 女皇登基,他功不可没。朝中对女皇的讨伐声多于支持声,她需要自己的娘家人, 陈家有私兵,光这一条足以震慑讨伐她的文臣们。
但矛盾不会消失,只会越积越多。
在最开始的计划里, 女皇是要借这个机会,利用赵太傅去对付陈国公。接囚的刑部官员, 本应该和晋王府囚犯死在一起的。只要陈国公发难刑部, 赵太傅不会坐视不理, 她只要坐收渔人之利。
而如果赵鸢能死在这这个局里,效果一定更佳。
没料到, 这个小小的赵鸢, 她不是入局者,而是破局者。
事态虽没按计划发展, 但如今局势尚可,就算拔不去陈国公这根扎了她多年的刺,也能给他一个提醒。
她更没料到,面对陈国公的当众质疑,赵鸢竟反问了回去。
赵鸢被陈国公指着鼻子训斥了一通,她闭目静思,脑海里有一个初步的计划,却不知该不该实行。于是,她悄悄抬起头,看了眼李凭云。
李凭云微微颔首。
她一个眼神,他已意会。
赵鸢挺起腰,抬起下巴,与陈国公对视:“陈尚书,您是质疑我大邺士人的品性,还是质疑陛下的判决?汾县县令张疏得知灾难发生,向长安送了二十封急信,没有一封能够出汾县境内,到底是何人拦住了报灾的信,您当真不知么!”
女皇心中本已有了决定,赵鸢掷地有声的质问,让她心生动容,决定静观其变。
女皇没想到,这么多年,第一个站出来捍卫自己帝王威严的,会是这么一个瘦弱的姑娘。
人群里,声音最大、怒火最盛的人,往往有着绝对的权威。可赵鸢镇静的反驳,竟让大臣们觉得陈国公不堪一击。
陈国公身旁的户部侍郎斥责:“大胆!赵邈就是这么教你的!朝堂之上,你竟敢如此犯上!”
“圣上在上,谁敢称上。”
出言之人,竟是孟端阳。此人是先帝钦点入宫为官,当初女皇登基,他是反对派中最年轻的官员。
表面上他是当众维护起了女皇,实际上维护的则是赵家父女。
赵鸢突然向女皇叩拜,“陛下恕罪,下官确实有所隐瞒!当日下官先去汾县官衙求救,发现县里的衙役都被陈家征用,于是又去了陈府求援,陈府管家不愿通传,他告诉我,让我写信给尚书令,有了尚书令的章,陈家才会出兵。救援时间紧迫,当时下官一时冲动,对陈公出言不敬。下官愧对上官信任,愧对父亲言传身教,愧对国子监诸位夫子敦敦教诲,请陛下依法惩治。”
赵鸢这一招以退为进,李凭云都没料到。
他的心思和其它人不一样。
在满朝风雨中,他置身事外,看着赵鸢的双眼渐渐出现幻觉。
他看到她的背上生出一双羽翼来,它扑通扑通地挣扎,挣扎戛然而止,死寂半晌,突然奋力一挥。
一只雄鹰扶摇而上,冲入云霄九万里之高。
女皇叹了声气,“国公,赵鸢是目无尊长,可你身为尊长,也欠了几分包容。赵鸢所说是否属实,请汾县县令张疏前来,一问便知。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灾情调查、赈济之事,便交给...李凭云,朕命你为汾县巡察,这事就交给你来办。”
女皇这是一句暗语。
汾县不但是受灾的地方,还是女皇的娘家。去汾县察谁?自然是察陈家。
明白人都看懂了,让李凭云去察自己的娘家,说明陛下对他极其信任。
女皇从龙椅上站起来,顷刻间,一只活物从大殿外冲进来,一头撞向龙椅,黄门侍郎柳霖马上惊呼:“护驾!”
等禁军前来护驾时,众人已经看清了造成这一场动乱的罪魁祸首是什么。
是一只隼。
它冲向龙椅,撞死在皇位上。
女皇寿辰之后,隼就代表了鸢。
冲撞皇位,不必筮官来占卜,没学过周易的三岁小儿也清楚这件事是隐喻赵鸢冲撞了女皇的皇位。
陈国公大呼:“是谁把这畜生放进宫的!”
赵鸢嫉恶如仇地盯着陈国公,谁?眼下想要害她的还有谁?除了你们陈家人,还有谁敢!
女皇迷信也是众所周知,群臣鸦雀无声,不敢多做解释。这时李凭云突然道:“这是天上飞的野物,地上走的宫人如何阻止的了?天降异物,当召筮官占卜吉凶。”
担任筮官的,正是当初女皇寿宴,称赵鸢为祥瑞的礼官冯洛。
“陛下!”冯洛惊跪在御前,“这只误打误撞的隼,为大邺挡了灾!”
吉凶辞,向来由人解释,经冯洛这一解释,众大臣心里只觉得妙哉,女皇道:“既然是为我朝挡灾,当以厚葬。这只小畜生的后事,便由赵鸢去处理吧。”
赵鸢知道自己是渡完劫了,她不敢松懈,挪到御前,小心翼翼捧起那只隼的尸体。
女皇要下朝时,她忽然想到:“陛下,那下官失职一事呢?”
赵鸢是女皇力排众议挑上来的人,她赶在百官面前这样问,恰说明她是个上进的人,女皇对她不由多了几分喜欢。
“孟卿。”女皇唤来孟端阳,“赵鸢是你的手下,对她的处置,你来定夺。”
孟端阳道:“琼庄受灾一事尚未查清,不能给赵鸢定罪,便先停职处置。”
这个结果赵鸢不得不接受,经历此难,她察觉要想做个好官,勇和谋,一样不能缺。她如此冒进固执,能得这个结果,已是莫大幸运。
散朝后,她跟着孟端阳往外走,走出启元门,赵府的马车在等她。
赵鸢拜别孟端阳,抱着死隼的尸体,上马车离去。
陛下命她处理隼的尸体,她不敢怠慢。回家沐浴更衣后,便找到义庄,像给人入殓一样,下葬了这只阿隼。回到家中,家里一切如常,父母未谈及此事,唯一反常的,是今日晚膳父母同席,这个三口之家似乎从未坐在一起吃过晚饭。
长安东市宵禁,西市正是繁华。凤凰台上,今日有个南方来的舞乐班子献歌献舞,不同于坊间盛行的胡女,南方来的佳人婉约秀致。
冯洛透过雅室的珠帘,看得如痴如醉。
他与李凭云是同届考生。李凭云是当年的状元郎,他名次稍稍次之,那年本以为是大鹏振翅,将与天比高。
那年李凭云的名次被调换,引来女皇对当年科举的追查,当年科举考官皆是陈国公的亲信,冯洛的叔父作为其中之一,被关入刑部问罪,后畏罪自杀。
冯洛父亲为了保住冯洛的功名,将所有家财献给了陈国公,可最后,冯洛还是被判定为舞弊。
一关三年,出来冯家已经没了。
若非眼前之人,他如今还在牢里数虫子呢。
“李兄,陈国公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吃瘪,我别提有多高兴了,今日你是要不醉不归,还是要醉倒温柔乡,都算在我的账上。”
李凭云依稀记得赶考那年,冯洛恃才傲物,对女色不屑一顾。如今,也只剩这点依赖了。
李凭云说出一句欠揍的话:“我不近女色。”
冯洛给李凭云倒着酒,意有所指地笑道:“李兄,你与那赵家小娘子究竟是何关系?竟为了她不惜把自己送到陈国公眼前。”
“我帮她,因为她是个好官。”
李凭云的父亲是被官府的人所杀,他见过太多官员,也当过官,深知其中不易。赵鸢他看到这么多人里,唯一会为贱民鸣不公的。
冯洛半信半疑,“只是如此?”
李凭云道:“只是如此。”
李凭云的脸上只有两种表情,一是如沐春风的淡笑,二是冷漠。这样的人,心事往往藏得很深。
冯洛道:“姑且当你没有骗我。原以为这赵鸢是个草包,没想她第一次上朝,临危不乱,应变能力也够快,下朝时我偷偷看了眼陈国公看她的眼色,巴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了。”
李凭云端起酒,轻抿一口,“说她做什么。”
“李凭云,你若信得过我,我再卖你个人情。”
李凭云:“我不喜欢欠人情。”
冯洛心里暗骂了几句,可谁让人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陛下对赵家小娘子的喜欢已经溢于言表了,你想不想让你的小娘子更受宠一些?”
皇帝的宠爱是免死金牌,谁不想要。
李凭云道:“你想如何?”
“李兄,这件事是我冯家的秘密,若非你救过我的命,我是不可能泄露给你的。当年我有位姑婆,曾是宫中产婆。陛下入宫怀的第一个龙胎,就是她接生的。”
“死去的废太子么?”
“是,也不是。别看陛下如今威震四海,我姑婆说,当年她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为了诞下皇长子,月份不够,陈家父子就命人去催生了。至于催生的法子,是命人割开女皇的腹,从里面取出婴儿。当时陈家人请了数位先生算过,每个人都信誓旦旦说是一定是皇子,谁知破肚取出来的竟是一位公主,因是不足时辰生出来的,公主哭了几声,就断了气。于是他们偷梁换柱,拿一个男婴换了公主。陛下是天子,也是女人,都说舔犊情深,陛下对待太子的狠心,足矣说明对这位公主的思念。若我在你小娘子的生辰八字做些手脚,让陛下深信她和死去的公主有某种联系,等她的,将是泼天的恩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