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端阳从赵鸢眼中看到了一抹不加掩饰的欲望,它并非对权势的渴求,也不是男女之间渴求。而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渴求,仿佛那两个生命,原本该是一体的,它只是被命运短暂地分成了两半。
在这条狭窄而笔直的路上,他们终会相逢,当他们合而为一时,势不可挡,一切的世俗陈规都要为他们让步。
审判前一夜,李凭云被恩准在普通牢房里睡个好觉。
押送他去国子监的是平时看守他的狱卒,牢门打开时,李凭云竟还在睡觉,一名衙役笑道:“李郎中,做春梦呢?”
李凭云睁开眼盯了他片刻,衙役被他盯得心慌意乱,此时他心中想的是,上天可真不公,为什么有人刚睡醒就长这么好看?为什么自己睡醒以后肿的像泡了水的馒头?为什么?
为什么?
他是个读书人,却一点架子也没有,他是第一个愿意教他们这些狱卒读书的人,为什么这么好的人,却要成为阶下囚?
另一个狱卒说:“李郎中,梳洗一下,该上路了。”
李凭云轻哼了一声,“又不是去上刑场,说什么上不上路的。”
一个年纪小的狱卒已经开始哽咽了,“李郎中哥哥,你这么好的人...”
正常的像李凭云这个年纪的男人,都烦人哭。他挠挠耳朵,“我又不是要死了。”
经验丰富的狱卒说:“以我的经验来看,很有可能会被判流放。”
李凭云用一句话断绝了他们的假想,“若我此番平安无事,你们每人给我一两银子。”
“那要是...不平安呢?”
“若不平安...就去我坟前扒拉纸钱吧。”
那个经验丰富的狱卒推翻自己方才说的话,“那我赌你会平安无事,我在大理寺当了二十年狱卒,没见过你这么敢赌的。”
离开牢狱,他们是最低贱的存在,不再敢嬉笑,麻木的面具一戴,又是称职的大邺官吏了。
狱卒们的心难免沉痛,李凭云刚来的时候,他们也像对待其他犯人一样对他,该打的没少打,但这个人好像打不坏一样,不管他们怎么折磨他,他都一副“你们耐老子何”的模样。
狱卒也是人,后来他们都开始替李凭云疼了。他们也不能每天都折磨犯人,闲来就会赌钱,李凭云偶尔点拨两句,赌局结束后,他们竟然发现自己都赢了钱。
后来李凭云赌赢了一支笔,他开始用那支笔在牢房里写字,他用笔墨把字写在床单上、墙壁上,狱卒耳濡目染,也学了些之乎者也。
这群大老粗狱卒在昨夜就商量好了,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李凭云听到半个侮辱性的字眼。
李凭云是贱民之身这件事,激起了书生的群愤,他们发了疯地写诗攻击、咒骂李凭云。因此,此行最要提防的是书生闹事,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围观群众中并没有多少书生,反倒是婆娘居多。
离李凭云最近的那狱卒道:“李郎中,这些不会都是你的相好吧?”
李凭云还是有些困,他打了个哈欠,“这就是长得好的麻烦。”
狱卒好奇道:“李郎中,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说笑?我送过的其它官员这时候要么忙着悔过,要么忙着到处骂人,你就一点都不害怕么?”
“我李凭云博学千古,唯不认得两个字,一是输,二是怕。”
这话太过猖狂,但出自李凭云之口,没有丝毫违和。他年轻、英俊、以贱民之身,在十八岁的年纪高中状元,将大邺所有的读书人都踩在脚下。
他活该受万众敬仰,活该如烈阳刺目,因为他是人心所向,因为是被割断喉舌的贫苦百姓的现世菩萨。
狱卒小声道:“李郎中,我表姐夫在朝中当官,我给了他十两银子,三桶油,四袋米,他答应我,今天会把鱼符挂在树上,替你撑腰。”
“李郎中...到国子监了。”
李凭云今日第一次抬起眼皮,国子监的金匾之下,站了约一百来号人。大多数都是书生装束,田早河和六子都在其中,还有些听过他讲学的书生,还有鬼市偷跑来的贱民。
他们堵在国子监门前,喊着李凭云无罪,国子监外守着的,是刚收归禁军的逐鹿军,他们围城一道铜墙铁壁,镇守森严。
李凭云享受着这些追捧与呐喊,他的傲慢被助长,他对押送的狱卒挑眉一笑,无限得意。
直到,那个站在离人群百米远的伶仃身影,落入他的眼底。
她被这些狂热的读书人和贱民孤立了。
自她被送上这条路第一天起,注定是孤立无援的。她做不了真正的书生,也做不了一个普通的姑娘。
她一席书生白衣,迷茫地望着国子监的人群,直到,她看到缓缓而来的囚车,还有囚车里那个傲慢的身影。
李凭云脸上出现一抹讽笑,她凭什么来...她凭什么以为自己穿上书生的衣服,别人就会把她当个书生看待。她明明是个女人,一个连自己婚事都无法做主的女人,凭什么守护一个罪人。
李凭云想让她回去,但他嘴唇打颤,无法说出半个字。
他知道,赵鸢宽恕了他。有她的宽恕,他才是清白的,可是...可是,他前所未有地感到罪孽深重。
她被他推向了所有人的对立面,孤立无援。
李凭云轻轻说了声“等我”,他们隔得太远,赵鸢看不到他的口型,只能看到他被押入国子监的背影。
第91章 胜天半子1
今日的国子监问审, 受审的人是以贱民身份欺世盗名,参加科举,入仕为官的状元郎李凭云, 审他的是这条仕途上的其他人。有他的先行者, 也有他的后来者。
这场审判的地点在国子监中央大殿,大殿中央, 屹立着一尊三米高的孔圣铜像, 在孔圣铜像后是一颗活了三百年的古榕树,它见证了两朝三百年间选官方式的变革。
鱼符是大邺官员身份的象征物, 太傅问审之后,判李凭云无罪的官员, 便把自己的鱼符挂在那株古榕树的树枝上。
问审尚未开始, 古榕树上已经挂了一枚鱼符,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的鱼符为金制,五品以上的为银制, 其余的为铜制,那是一枚银色的鱼符,阳光掠过它的表面, 迸发出一层刺目寒光。
那是一枚新制的鱼符,不必猜, 百官也知道他隶属于新上任的中郎将, 裴瑯裴侯, 过去长安城有名的纨绔。
这位裴侯承袭安都侯府爵位,他的祖辈都是安西的大功臣, 其身份尊贵, 并非普通官员可数落。
陈国公领着尚书省众官员站在孔圣铜像右侧,他问今日的主审官赵太傅:“太傅, 问审尚未开始,裴侯就把鱼符挂在了树上,是否不合规矩?”
这样的问审是大邺头一遭,没有可参考的先例。
赵太傅不慌不忙走到孔圣铜像脚下的鹤膝桌前,拿起上面盛放着的圣旨。
“依陛下同中书商议出来的规矩,并未规定悬挂鱼符的时机,没有不合规矩一说。”
在陈国公鹰眼追视之下,赵太傅合上了圣旨,放回原处。
这时裴瑯道:“我与李郎中相识于边关太和县的穷乡僻壤里,他在那蛮荒之地垦出片片绿野,这鱼符,我是替太和县百姓替他挂的。”
一只鱼符挂在树上,多少显得寒酸可怜,对陈国公并不造成威胁。
陈国公不再追究,赵太傅终于暗中松了口气。
他眼前的这幅圣旨,打开后,竟是一片空白,上面什么都没写。
他凭着多年经验揣摩女皇的意思,实在揣摩不透,看来今日只能听天由命。
这整一国子监的大臣,光尚书省就占了一半。依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李凭云都赢不了,更何况,国子监那四方镇守的禁军,都是陈家人培养出来的人,有武力镇压,谁还敢帮李凭云?
朝廷里的破事,无非你争我夺,已很难嚼出新鲜感了。今日实在是个例外,李凭云被禁军押送上前时,所有大臣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脸上,包括赵太傅。
赵太傅不上朝,他对李凭云的了解还仅限于四年前的科举,至于他这几年的情况,只听旁人提起过几句。孟端阳说,此人为人倨傲,但做事有分寸,知进退,是个异常聪明的人,府上的管事忠叔说,这是个非常英俊的年轻人,难怪小姐喜欢。
那些听闻此刻化作了一个具象的人。
他身穿一席低贱的白衣,被剥夺了发冠,但白衣素洁,黑发如云,昂首向前时,目空一切。
今日汇聚在国子监的大臣,都是所谓的国之栋梁,他们要出身有出身,要党羽有党羽,就连自己这样慎独的官员,为官多年也难免有一两个朝中好友。
那个名作李凭云的贱民,他只有他自己。
赵太傅听说他生父是个船户,而国子监是大邺最高的学府,从那艘船上走到国子监,他其实已经赢了。此刻他跪在百官的目光中,被低视,被嘲讽,可他不低头也不折腰。
有些人跪着,也能顶天立地。
赵太傅道:“李凭云,洛川县令举证你身份尚为贱民,未曾赎身,可为实情?”
李凭云从未否认过这事,被关在大理寺的时候,他对自己的贱民身份供认不讳。百官面前,依然如是。
他回道:“是为实情。”
在世人心中,贱民就该是自卑的,是低着头的。
李凭云却不是那样。
他刺目地笑着,不卑不亢。
中书省官员中发生一阵异动,有人道:“他是在嘲讽我们么?”
嘲讽他们一帮酒囊饭袋,靠着几代祖宗的荫庇,混的还不如他一个贱民。
赵太傅又问他:“五年前,你伪造良民身份,参加洛川县秋闱,可为实情?”
李凭云道:“是为实情。”
赵太傅:“你以贱充良担任朝廷命官,欺上瞒下,可为实情?”
这一条,其实是不属实的。他殿试之后,就向女皇禀明过实情,当时赵太傅就在女皇身侧,女皇近臣,都知道他的身份。
何谈欺上瞒下。
李凭云目光与赵太傅对上,道:“是为实情。”
赵太傅沉默一阵,走向百官面前,“李凭云对贱民身份供认不讳,诸位可还有要问的?”
李凭云的坦荡使得诸人一早准备好的腹稿做空,陈国公四处看了看,见没人吱声,他冷笑道:“这李郎君也是难得一见的俊俏,陛下被这么一个货色蒙骗,也情有可原。”
赵太傅道:“陈尚书,勿妄论圣上。”
他看回李凭云,“李凭云,你可有话要说?”
李凭云和赵太傅对视时,他陷入了短暂的放空。
他突然想到了赵鸢。很快,他逼自己集中注意力。
抛开赵太傅是当朝唯一官居一品的大臣不谈,其本身的学问也令人臣服。李凭云道:“太傅是天下之师,学生有几处不解,想请太傅答疑解惑。”
赵太傅回想起四年前那场殿试,他见证无数次科举,围观了那场殿试,也会兀自感慨:李凭云之后,大邺再无状元郎。
他对李凭云的发问不敢掉以轻心,慎重道:“只限你三问。”
李凭云淡淡道了声谢,然后发出第一问:“请问太傅,何为士?”
“士,既读书人,孔夫子之前,在卿大夫之下,庶人之上,擅六艺者统称为士,孔夫子之后,士人不争轻重尊卑贵贱,而争于道,读书求道者,皆可为为士。”
李凭云的第二问是:“大邺律法可有明文规定,不准贱民读书求道?”
赵太傅道:“高祖立国,尊崇儒道,伸张有教无类,并未有此规定。”
李凭云的第三问是:“贱民可以读书求道,科举明文规定,士子可投牃自荐,却又禁止贱民应举,请问是贱民读书问道错了,还是律令矛盾了?”
眼看赵太傅没有回答这一问,陈国公提醒:“太傅,此贱民擅长诡辩,可别被他绕进去了,科举明文规定贱民不得应举,防的就是这种有些小的才能,却没德行之人。”
刘舍人亦道:“咱们这些臣子,都是官学出身,一步步考功上来的。不敢说自己学问做的多好,但一颗忠正之心,上无愧于君,下不惭于民,那贱民是在何等处境下长大?娼优!奴仆!隶卒!不能让一滴墨,污了满池清水。”
刘舍人是赵太傅的学生,他的话,八成就是赵太傅的意见。
赵太傅扬声道:“诸公可以开始判决了。若认为李凭云无罪者,请将自己的鱼符挂在树上。”
整个国子监沉寂了很久,蝉鸣声也逐渐式微。
一个身影上前将自己的鱼符挂在树上,打破沉寂。挂鱼符的人是御史台的高程,众所周知他同李凭云交情深厚,若这时他不站出来,倒是太过忘恩负义了。
此外,便没有了。
几只鱼符在风中摇曳,显得孤单。
礼部有几个受过李凭云恩惠的官员,想要把自己的鱼符挂上去,但树下持刀的禁军让他们望而却步。
陈国公不耐道:“既然满朝上下只有裴侯和新科状元二人挂了鱼符,多数大臣认为此人有罪,太傅,定罪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了赵太傅身上。
他用二人交谈的声音问道:“李凭云,你可还有要说的?”
李凭云无声地摇了摇头。
赵太傅秉着一口气,环顾四方。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没有半点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