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之下,赵太傅解下自己的鱼符和腰带,然后将自己的官服脱下,一片哗然,李凭云也不知赵太傅这是何意。他将自己的官袍叠地四方四正,置于孔圣铜像下,又将自己的发冠摘下,置于官服上。
“夫子在上,学生以衣冠为凭,证实此子无罪。”
衣冠是一个读书人的全部尊严,而太傅的衣冠,象征着天下所有读书人的尊严。
所有人都为赵太傅此举讶然不已,包括李凭云。太傅以衣冠保李凭云,意味不言而喻。先是国子监的众师生,紧随赵太傅其后,脱下自己的衣冠,证李凭云无罪,而后是赵太傅的学生,是礼部众官员...
满朝栋梁用他们的尊严,证明一个贱民的无罪。
陈国公怒道:“区区一个贱民!竟敢如此分割朝政!来人,给我诸了这贱民!”
禁军正要动手,裴瑯高声怒斥:“没有圣谕,谁敢!”
立马,逐鹿军从四方包围了禁军。
赵太傅回身,他看到在蓄势待发的刀光剑影中,一个个跪着的白衣官员,开辟了一条清白之路。
“判定李凭云无罪的大臣已过半数,李凭云以贱充良参加科举的罪名不成立。李凭云,你无罪了。”
李凭云知道自己会赢,可他没有预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赢这一局。
他对着赵太傅的方向伏身,“学生多谢太傅。”
“你已非带罪之身,不必再跪,起身回去等陛下懿旨吧。”
李凭云扶着膝盖站起来,又向这些为他卸下衣冠的大臣们作了一记长礼。
国子监外,等的人甚是焦灼。
赵鸢在等待审判结果的人群里,看到了几个眼熟的面孔,似乎当初李凭云被捕的时候,也是他们对李凭云出言不堪。
她本就不被那些书生接纳,昨日对高程和田早河闭门不见,加之六子,他们都将她排除在外了。
报信的博士从门缝里钻出来,带来里面的消息,赵鸢踮起脚往前凑,努力想要分辨那为博士的口型,但隔得实在太远了,她什么消息都听不见。
突然国子监大门被打开,门外陷入安静,所有人都朝那道门望过去,死死盯着它。
在一道道目光中,李凭云走了出来。
他从阴影里走向烈日底下,白衣折射日光,给他的身体笼上了一层光明。
他赢了。
他正大光明地从世人的偏见中走了出来,用他的无畏杀死腐朽的旧观念。
所有人都相信,他是这个朝代的未来。
李凭云才出门,田早河带头的书生就围了上去,他们把他围得水泄不通,赵鸢想要上前抱住他,可她想到了那夜大理寺自己的退缩。
她...她凭什么为他高兴呢。
她步伐悄悄向后,似乎在寻找一个体面离去的方式。就在赵鸢打算逃离时,一只利矢从国子监里飞出,直穿李凭云的肩骨。
国子监里传来一声大喊:“有刺客!”
门外守卫的逐鹿军立马入内,国子监大门被重新紧闭。
“李凭云!”赵鸢脚步先于理智飞了出去。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将挡着她的人一个个推开,直到她和李凭云面前再无阻拦。
李凭云的肩膀渗出鲜红的血液,赵鸢慌道:“六子,止血...止血!”
“哦...”六子也被这只飞矢吓傻了,赵鸢一喊,他的神才回来。
他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但却无从下手。
李凭云紧紧抱住了赵鸢的背,他把头埋在赵鸢的肩上,佝偻着背。
他虚弱道:“赵大人,白衣低贱,不衬你。”
赵鸢喃喃道:“以后我不穿了...”
李凭云狠狠嗅着她身上的墨香,赵鸢觉得这比喻不大恰当,但此时的李凭云,就好像一只漂泊许久,终于找到家的小狗。
“李大人,先让六子给你包扎...”
李凭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审判。自他决定入仕第一天,就在等待着。他以为这一天会是自己的结局,没想到,这才是开始。
“赵鸢,我娶你。”
第92章 胜天半子2
“赵鸢, 我娶你。”
李凭云的声音不大,但近处的人都听得见。
赵鸢的心跳停了一拍,她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 周围的人都化成了虚影。她甚至出现了耳鸣, 一阵钟声自遥远的地方敲响,那声音回荡在无极天地间, 她的命运自此一锤定音。
直到国子监里传来哭天喊地的求救声, 叫声充满恐慌。
赵鸢如梦方醒,赵太傅此时正在国子监里, “李大人,我先去找我阿耶。”
李凭云紧抓着她的手:“赵太傅不会有事的。”
“你能肯定么?”赵鸢双眼通红, 嘴唇颤抖道:“李大人, 那是我父亲,我今日走开,永远不会心安。”
她抽回自己的手, 从后门方向跑去。
李凭云唤道:“六子,跟着她。”
六子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你看不明白吗?她有家,有门第, 跟咱们不一样。”
这天, 六子第一次没有听李凭云的话。他知道赵鸢进入国子监, 未必能平安回来,但他没有去救她。
国子监这场动乱彻底平息, 已是三天后的事。狼藉收拾了整整两天, 一切才恢复原状,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
那日赵太傅和赵鸢回府后, 赵府就被重兵包围了起来,不得出入,直到第三天,黄门侍郎柳霖带着圣旨前来赵府。
“太傅,不知赵姑娘情况如何了?”
“腿上无碍,只是神志还未清醒过来。”
赵鸢此时正和母亲坐在在书房的屏风背后的椅子上,她清楚地听到了父亲和柳侍郎的对话。
伤了腿是真的,神志不清也是真的。
她只要回想起那日国子监里的画面,就忍不住浑身战栗。
她见过死人,却没见过杀人的过程。那日逐鹿军分明是进去捉拿伤害李凭云的刺客的,可他们和禁军打了起来,在混战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大臣被无辜伤及。
血流成河。
屏风另一侧,柳霖道:“如今陈国公交出了禁军,由裴侯的逐鹿军代为统领,陈国公当日受了惊吓,中了风,至今未愈,尚书省不能没有长官,陛下的意思,是想请太傅出山,主持尚书省的局面。”
赵太傅事后才想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什么国子监问审,根本只是个幌子。目的就是为了将百官聚在皇宫外的地方,效仿指鹿为马。指鹿为马的典故里,是鹿是马不重要,而在这场问审中,李凭云是否有罪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谁站在帝王身侧。
那日伤李凭云的刺客,想来也是做的一出戏,以捉拿刺客之名,逐鹿军名正言顺地进入国子监,开始一场屠杀。
任何站在帝王对面的人,他们都不放过。
赵鸢记忆里最后一个画面,是逐鹿军围攻保护着陈国公的陈炳,陈国公当场中风倒下。
李凭云是这场屠杀最大的帮凶。。
赵太傅对柳霖道:“我这些年只顾教书,已有几年不知朝事了,只怕难以胜任。”
柳霖清楚赵太傅此举是在避难,不过女皇早料到了他会推拒,之所以特地叮嘱柳霖问他,也只是为了给赵家一个面子,算是答谢他在国子监支持李凭云的行为。
“这真是可惜了。”柳霖说,“不过,还是请太傅再考虑考虑这事。”
赵太傅道:“不知柳侍郎是来宣什么旨的?”
柳霖将圣旨推到赵太傅手边,赵太傅打开圣旨,眼深冷若寒潭。
柳霖柔声道:“此番夺回禁军,全是李郎中的功劳,他以身入局,解了陛下多年的心头大患,陛下高兴的很,就赏了他一道空白圣旨。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陛下原以为,他定是索要高官厚禄,没想到他却向陛下求了一道婚旨,要娶赵小娘子...哎呀就说这赵小娘子是有福之人,这李郎中,前途无量啊。”
赵太傅极力克制着愤怒才避免将圣旨摔在柳霖脸上。
赵夫人按捺不住,从屏风后面冲了出去,“一个贱民,也敢高攀我们家!陛下要羞辱我们赵家,何必用这种法子!”
柳霖尬笑道:“郡主原来也在...我也是替陛下办事,陛下肯定没有郡主说的那层意思,如今礼部侍郎之位空悬,国子监问审过后,陛下钦点由李凭云主持今年秋闱,并特赦贱民参加科举,这几乎是明说,李凭云就是礼部侍郎了,如此年纪,身居如此高位,不知长安城里多少世家小姐等着吃这块肉呢,人家呢,一心只有赵家小娘子,若能结成好事,定是一段佳话。”
赵太傅手下圣旨,道:“李郎中是个大人物,鸢儿不懂事,只怕高攀了人家。虽说婚姻大事要父母之命,但往后的日子是鸢儿自己过的,等她醒后,看她自己的意思吧。她若想嫁,又有陛下圣旨,我们想拦也拦不住。”
屏风后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柳霖探首望去,赵太傅不着痕迹挡住了他的视线。
赵鸢冲出后门,趴在草丛边上干呕。
她想到李凭云,就想到那日国子监里的惨状,那些溅在她身上的血,还有...被踩烂的官员,她干呕不止。
嫁,她良心难安,不嫁,她抗旨不尊。
赵太傅收下圣旨,送柳霖离去。赵鸢在外面听到父母的争吵,至于他们到底在吵什么,她懒得知道了。她坐在池塘边,将自己双脚浸在寒凉的水中,刺激自己不要迷失。
她恨得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赵鸢啊赵鸢,你在李凭云身上糊涂了一世,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清醒。
就不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做个蠢货,欢天喜地把自己嫁给他么。
李凭云大获全胜,可她从未如此觉得自己低贱过。
这一旨圣意否定了她所做的一切,好似她存在的意义,只是作为一个男人的战利品。
眼下的困局,没有任何解法,唯有逃避。几日后,赵家便以赵鸢养病为由,举家南下,去了梁国郡主在青云川的老家。
青云川地处秦岭腹地,依山傍水,入了秋层林尽染,湖光山色,正是好时候。赵鸢的亲舅舅梁国公在此颐养天年,一家人一到青云川境内,就有士兵接应护送。
梁国公曾官至大将军,二十年前告老还乡后,便开始沉迷钓鱼。赵家下午到的,晚膳吃的是全鱼宴,梁国公老当益壮,兴致勃勃介绍这些鱼分别是什么。
坐在赵鸢身旁的是容安,梁国公的小女儿,赵鸢的表妹。
容安年纪比赵鸢小,却已然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了,席间,容安对赵鸢小声说,“这人的衰老,往往是从钓鱼、养鸟开始的。”
赵鸢觉得容安说出这话很有趣,她试图笑一笑,可每次到了想要笑的时候,她就想到了那日的国子监,随之而来的,是所有死人的面孔。
容安见她不会笑,便又说:“表姐,你是不是郁结于心?女人的伤,因男人而起,还是要因男人而愈。”
席间忽然安静,梁国公老脸难看极了,“容安,你若是吃撑了,就出去消消食。”
赵鸢疑心容安不是十四那年就成婚了么?怎么一直待在娘家,几日后才知道,容安耐不住闺中寂寞,出轨被夫家抓住,梁国公舔着老脸威逼利诱容安的夫家,她才不至于被休,而是体面和离。
不过,在容安口中又是另一回事了。
容安在家里被关了大半年,一肚子苦水无处可倒,好不容易来了赵鸢这个年纪相仿的,逮着就要抱怨她那不能人道花样又多的前夫。
赵鸢总结,这件事的本质,就是一出失败的盲婚哑嫁。
青云川多山水,时间在这里仿佛不会前行。眼看到了秋闱,赵鸢在父母那里分别旁敲侧击,他们并没有回长安的意思。
一日赵鸢见梁国公单独召唤了赵太傅。赵太傅在朝中人人敬仰,实际上当年也是梁国公主下嫁,在梁国公面前,他向来是挨训的份儿。
赵鸢本来是想去看父亲挨训的,却偷听到了国子监那件事的结局。
那一场血流成河的动乱被抹去了痕迹,记在史书上的事件,只有李凭云以身为天下贱民请命,赵太傅携众文臣衣冠相护。
“你说你是不是糊涂?明知那李什么是妖婆的人,还大动干戈护他,你是嫌自己太傅的位置做腻了,还是脑子被驴踢了?”
听到赵太傅被训话,赵鸢叹了口气——赘婿难当,诚不我欺。
这场谈话,几乎是梁国公单方面的责骂,最后梁国公劝赵太傅回朝,赵太傅说:“陈国公已离朝,如今正当秋闱,我门生诸多,身在长安,难免落得陈国公的下场。”
梁国公又是一通粗口。
粗口过后,他砸了桌子,“当年我就该一刀砍了这妖婆,现在刘家皇室后继无人,国子监一难后,她亲掌长安军事,如今又让那贱民做礼部侍郎,主事今年科举,文武两条路上全是她的爪牙!只怕我大邺离改朝换代不远了。”
几日后,青云川秋闱发榜,梁国公家里堵满了来送谢礼的书生。一般世家大族在这时候都会低调行事,梁国公反其道行之,他把这些书生请进来,让他们一个个当面汇报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