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渠燕带她离开侯府,重点避开裴瑯。马车行驶了很久,来到一处荒草从中的废宅。这里是裴家的宅邸,因无人打理而荒废了。
进门的一瞬,赵鸢的心毫无预兆跳了起来。天地不知,唯有她知道自己在期盼着什么。
沮渠燕推开杂货房的门,赵鸢看到里面关着的人,惊讶不已:“六子?”
六子瘦了很多,他的眼眶深深凹陷,双眼无神。
见到赵鸢,他突然发疯地冲了过来,双手掐住赵鸢的脖子,“他唯一放不下的是你,我这就送你去陪他。”
沮渠燕没料到会有这一出,她使劲推开六子:“你为难她做什么?李凭云是她害死的么?你怎么不去为难那些真正害他的人?”
赵鸢站在原地,方才被掐脖子的恐惧似乎并没有进入她的心底,她只是形销骨立地站着,像个新生儿一样,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六子从腰间扔出一块碎布:“这是什么,你认得吗?”
一块碎布,透露不出任何信息。
赵鸢说:“这我怎能认得?”
六子突然抱头痛哭了起来,“以前师父让我学泅水,我不肯学,我眼睁睁看着船翻了,我救不了他,我救不了他...”
赵鸢箭步上前,抓起六子的衣领:“把话说清楚,你救不了谁?”
“他北上的船在黄河遇了劫匪,船翻了,正值汛期,没人愿意下水救人,送刑的官差无一活口。我跟踪那些劫匪,亲耳听到他们是你舅父梁国公派去的人,这片碎布,是从那些人身上扯下来的,我调查过,这是青云川的产物,你还想抵赖嘛!”
赵鸢捂住自己的耳朵,啐了六子一口:“骗子。”
沮渠燕一个不留神,赵鸢跑了出去,沮渠燕怕她做傻事,追了出去。
赵鸢跑到荒草从中,野草将她单薄的身躯淹没,不久沮渠燕听到一阵悲伤的哭声。
安慰的话再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蓦地想到自己的心上人,她以为自己走出来了,可至今想起那个人,心还是会隐隐作痛。
任岁月迢迢,命运崔嵬,这一生的故事旧辞换新章,再无少年人。
送刑船在黄河翻船,船上人员无一幸免,死的都是差吏囚犯,本是件不值一提的事,但因此行有更重要的目的——为女皇修佛像,所以女皇对此事极为看中。她唯恐是为自己修佛像这事得了天怒,便下令大赦天下,且全国缟素一月,以祭此船。
赵鸢和裴瑯的婚事终于定下来了,新年过后,裴瑯娶她过门。
这事是她自己点了头的,赵太傅和梁国郡主虽不满意赵鸢做平妻,但赵鸢自考上进士以来,他们就提心吊胆,如今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待嫁的日子,赵鸢甚至为自己请了一位女先生,积极学习起了为“妇”之道。她也时常去探望沮渠燕,并在沮渠燕和裴瑯祖母之间转圜,还未正式嫁入裴家,她就获得了“孝妇”的美名。
裴家祖母以前谈不上喜欢赵鸢,有了沮渠燕的对比,恨不得把赵鸢当亲生孙女。
离过门还有半个月,赵鸢带着小甜菜做的糕点来探望裴家祖母。
“人来就行了,带什么礼物,真是见外。”
赵鸢抱住裴祖母的胳膊:“祖母,是我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才想和你分享的。”
“这丫头嘴也太甜了。”
“我们小甜菜做的糕点可比我的嘴甜多了。”
裴祖母人虽老,但嗅觉还未失灵,她皱皱鼻子:“你们可闻到了焦糊的味道?”
赵鸢立马松开裴祖母的手臂:“祖母,怕是我身上的味道。前夜我家里祠堂走水,连带着书阁也烧了,我们赵家藏了百年的圣贤书,都给烧干没了。”
“啊?这么严重么?家中可有人受伤?这样,我派几个人过去帮手吧。”
赵鸢道:“庆幸没人受伤,家里人手也够用,多谢祖母关心...只是...”
见赵鸢面露难色,裴祖母说:“裴瑯欺负你了?”
赵鸢抿抿唇,“没人欺负我,是我家走水的地方是祠堂,只怕迎亲时,不大吉利。我心里有个主意,还没跟我爹娘说,想先来问问您的意思。”
裴祖母说:“你这丫头从小就有见解,祖母能帮你的一定帮。”
“祖母,历来都有新科进士在凤凰台举办宴的传统,当年我登科时,未曾受邀登凤凰台,这是我最大的遗憾,我想在凤凰台出嫁,为自己多年苦读,求一个善终。”
娶一位女进士回家,于武将出身的裴家也是一妆光宗耀祖的事。裴祖私心想让赵鸢的婚事比沮渠入门时更隆重,二话不说买下了凤凰台,将凤凰台作为聘礼的一部分。
裴家给足了赵鸢风光,梁国郡主十分满意,大婚前夜她从赵鸢那里回来,对赵太傅得意道:“我找了好几位大师,都说那人的命,压着咱们鸢儿的命,你说我迷信是不?现在看看,咱俩到底谁是对的?”
赵太傅说:“你不怕鸢儿知道了真相恨咱们吗?”
“恨就恨吧,为人母,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一个贱民毁了一辈子。”
那日国子监问审的画面陡然印入赵太傅脑海,与之重叠的,是当年谨辞从凤凰台跃下的身影。
他从这些年轻人的命运中看到了这个王朝的未来,大邺终将亡于腐朽,亡于偏见,亡于年轻人的消弭。
裴瑯带着他的十里红妆来娶赵鸢这个清晨,大雪初霁。
他穿着新郎官服,事不关己地从一众看热闹的目光中打马而过。凤凰台前围满了人群,裴瑯以为都是来看新嫁娘的,一阵烦躁。
身旁的阿元道:“侯爷,你看那里...”
裴瑯抬头望去,在凤凰台最高处,赵鸢一袭白衣,她站在危楼边缘。
殉情。
裴瑯脑海里立马出现了这个念头:赵鸢要为李凭云...殉情!
她是何其刚烈,他们凭什么以为她舍得忘掉那个人?
梁国郡主已经吓晕了过去,赵太傅在她背后苦口婆心的劝着她。
赵鸢不知从何处拿来一把剪刀,她捧起自己一抹黑发,毫无留恋地剪了下去。
不予片刻,长安上空黑发飘飞。
裴瑯冲上高楼,大喊:“鸢妹!他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赵鸢回头望了眼裴瑯,如若未闻,继续剪着自己的头发。
她一头长发被剪得稀碎,只剩短俏的发茬。
赵鸢对着裴瑯漠然一笑,而后高声道:“我赵鸢是大邺的进士,天子门生,不做平妻,也不做节妇,只做朝官。”
当风起时,那些碎发乘风而上,朝云间飞去。
是理想的吉光片羽,是年少的好梦残片。
她的白衣广袖飘荡在风中,如白鹤振翅。
当风落时,一切都静了。
在无边的寂静中,赵鸢的笑容慢慢消失,她的五蕴皆空,轻成了一缕魂魄。
有个声音无助地问她:“你想去如何处?”
她听到自己坚定的回答——
“我要去世上最高的地方,因为,那里有我求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