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自信的反问,就算塔莎没有真切地见识过他指挥军士,也能看懂他的底气。而塔莎知道,他不是拎不清的人,“可我还是觉得没有亲自去的必要,刀剑无眼,万一出什麽事情——总归还是怕这个万一。”
西德尼薄唇微勾,幽深如海的眸子忽然溢出些许波光,志在必得,“刀剑无眼,你却忘了我可以刀枪不入。你的担心,并不存在。”
“我也不是担心你,只是脑子一时转不过湾,”塔莎忽然知道自己忽视了这最重要的一点,“你要用金币?”之前分明是他,不信任这种诅咒的虚无东西,对於这种随随便便把人转化为怪物的东西,万分戒备。
现在是怎麽了,转性了?
“对,”西德尼衔着一抹浅浅的轻笑,“之前你说的,只要把血滴在金币上,放回原处,就可以恢复原样,是真的吧。”
“真的啊,你不是找人试过吗?”塔莎耸耸肩,“既然你决定了,那我只能祝你凯旋了。”
“你倒是潇洒,不像别人那样万般阻拦,”西德尼语气略带感慨,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失望,“试过是试过,但像你刚才说的,凡事就怕个万一。万一出了什麽事情,让诅咒无法成功破解,那麽——”
“那就我来。”不等西德尼把话说完,塔莎便接下了话头,用一种淡然却自信的语气。不再是那种含糊其辞的回答,而是字句鲜明的承诺。
简单几个字,掷地有声。
西德尼的目光一下子就幽深了起来。
塔莎见他不信,微微挑眉,“不信我啊?多大点事嘛,我可是专业的。”
对待一个如此庞大复杂的诅咒,在自己熟悉的领域里面,她如此云淡风轻,极度的自信和自负。真该让她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和他的嚣张比起来——简直不遑多让。西德尼微微一笑,“你这麽说,那我就信你这一次。”
“嗯哼,”发出这个无意义的音节词,塔莎对於西德尼也是非常直接的话语表示受用,自觉正事已经告一段落了,她又非常主动地拿起自己的水烟,再度懒散了起来,“所以,需要我和你一起下海吗?”
被下海这个词一惊,西德尼先是纠正她乱七八糟的日常用语,然後再抬眼,目光却有些改变了,“我没经验,你不也一样吗?带不带你去,有什麽不同呢?”
这句话不对,不能硬接。
塔莎现在虽然懒得动脑子了,但这种面对危险和陷阱的警觉性已经深入骨髓了,本能地就跳转了话题角度,笑道,“陪你嘛,担心你害怕。”
西德尼见没套出话来,也不强求。听她胡说八道,也只是轻哼一声,“带你还是算了吧,我总觉得一把你放进海里,你就自在逍遥去,再不回来了。”
被西德尼这麽敏锐的直觉一戳,塔莎眨了眨眼睛,轻笑一声,“你真喜欢开玩笑,真的一放下海就一去不回的,是你生在海底、长在海底的小公主,怎麽你担心她呢?”
“她不会,”简单三个字,西德尼语气淡然却透着一股坚定。忽然轻叹一声,西德尼抬眼看向天边,稍显感慨,“其实对她,我心情有些复杂。”
“心疼了?”塔莎眉眼一弯,带着轻嘲的意味。
西德尼轻轻摇头,“在她被抓起来之前,海难还未发生的时候,我就见过她。虽然只是远远地看着,不曾像现在这样说过话,但是我记得很清楚,她那时候的眼神——可是现在,公主的眼底清澈明朗如美玉瑰宝,但是有些曾经让我驻足惊叹的光芒,却从她的眼里消失了,似乎从未出现过。”
“这一点,算是我的小遗憾。”
西德尼只是非常寻常地在一边说着,塔莎却无法像是寻常那样在一边若有似无地听着。拿着水烟的手指微不可查地收紧,塔莎面上不动声色,“也许是离得远了,看岔了呢?再说了,一个女人坠入情网之後,态度转变了也是正常,你应该高兴她心里有你。”
“是吗?”也是一句没有意义的反问,西德尼不需要答案,塔莎也不会给出答案。
巧合的是,曾经她眼里消失的东西,却在你的眼中出现了。
西德尼现在暂时还无法判断其中的关系,不知道要不要往所谓的虚无缥缈的缘分上前去想、去靠。只是笑了一下别开眼,刚才那个话题就此略过,“你说情网?你也会吗?真是难以想象。”
转移话题,塔莎乐见其成。轻轻吐出一口烟气,她清丽的脸庞被烟雾遮掩了三重四重,多了些缥缈和虚无,像是一个难以把握的梦。塔莎一手撑着下巴,又是懒懒散散的样子,话语轻飘飘地在烟雾中传来,影影绰绰也是难以捉摸,“也许不会。”
“听起来像是被伤透了心?谁这麽不长眼,我可以滥用私权,帮你出一次头。”
“只是感慨而已,□□误人。我本就痴愚了,还是置身事外、作壁上观的好。”
“哦?”一声感叹,西德尼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沉默不语。
塔莎也懒得去猜他的心思,懒懒散散地吞云吐雾,看着烟气淡淡又舒卷消散,自得其所。
半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对於即将朝着未知领域出征的人来说,一寸光阴一寸金,每一天都是紧张训练、熟悉战术、谨慎思量,没有一刻是清闲下来的。而对於某位女儿失踪的人鱼之王而言,日子就十分难熬了,他已经派遣给首相几队人马,尽数出动,在各个海域之中竟然都没有找到小公主的踪影。他的心情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每天都是煎熬和着急。
几乎就连没有征战已经半是休憩的卡洛斯,都被叫回来说要一起出去探察一番。
劳师动众,倒也不愧是人鱼一族最受宠爱的公主殿下。
半月之期将过,人鱼公主在西德尼及其军队的亲自护送之下,终於回到了海底。对於这种发展,小公主心里不是不窃喜。被恭恭敬敬地护在军队之中,与西德尼并肩而行,个中深意,小公主稍一思索,便内心悸动。
可是白天的时候还好,太阳落下,月色倾洒在海面之上,隐隐约约地映照在了深海之中正行进的军队之上。人皮血肉消磨而去,眨眼间,浩浩荡荡的军队只剩下一具具恍若幽灵的枯骨。一眼望过去,让人心生惊恐。
即使西德尼早就将这种情形告知过人鱼公主,但是刹那间,她还是被眼前的转变惊到了。忍不住惊呼一声,一下子抓住了西德尼的衣袖,躲在了他身後。
见此,西德尼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全军之中,现在就剩他和人鱼还是原貌了。西德尼心中不由得暗叹,他原本也是想要使用海盗金币的,可是人鱼公主一听他要亲自送她回去,便满心欢喜,为了不让他化身白骨模样,竟然主动献出了计策,说是可以让他在海底自由呼吸——西德尼心中暗叹一声,只能说她天真了。
西德尼怀里被塔莎加持过的一个小布袋,里面便是装着那一枚隔绝其中的海盗金币。等到了人鱼皇城,一旦开战,肯定还是化为不死人更为稳妥。
而已经和塔莎通好气的莉莉安,在皇城之中也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莉莉安·埃尔斯的父亲——人鱼首相本人,在同一天,终於造反了。
风和日丽的一天,风起云涌。
最小的女儿失踪了,唯一的王子布朗又在埃尔斯的手上,人鱼之王穷其一生都不可能想到,向来忠心耿耿、世代忠良的埃尔斯家族会叛变。
再是坚不可摧的磐石,从内里开始腐烂和击破了,又会如何呢?
第137章 137 .未来可期
佞臣当道, 皇城之内,早已一片动荡。而携带着公主归来的亡灵大军, 先是被阻拦在外,但转眼间,却是兵戎相见, 丝毫不理会还在对方手上的公主。
小公主被此等变数惊呆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情。西德尼思索着他被人鱼公主坑了的可能性, 便反手把人护在身後,“他们说你是假冒的公主, 怎麽回事?”
人鱼小公主心中尽是茫然,尤其看到臣民对她竖起刀剑的时候, 心中不安更甚, 抓着西德尼的衣袖更紧了,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我、我也不知道!皇城都是这样了, 那麽父亲——求求你,帮帮我吧!父亲一定是出事了,不然绝不会这麽对我!”
她已经完全六神无主了。
西德尼微微皱眉, 却还是定下心神, “我知道了, 这件事情交给我。我说了要把你安全送回, 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刀剑无眼,你先找个地方避一避。”
西德尼的沉着稳重,让小人鱼的心缓缓落到实处。对於在危急关头还站在自己这边的西德尼, 心中顷刻间产生了更深的依恋和喜欢,重重地点头,“好,那我在城外等你,请务必安全回来。”
“那是自然。”西德尼轻轻点头示意。
送走小人鱼之後,西德尼面色深沉,嘴角却微微勾起。拿出那只塔莎亲手交给他的布袋,毫不犹豫地打开,那枚被隔绝的金币被他握在手中。顿时,俊美无双的容貌尽褪,化为一具萧索的枯骨。西德尼抽出长剑,剑锋直指,锋芒锐利,“破城。”
一声令下,原本只挡不攻的亡灵大军,顿时浩浩荡荡地动了起来,气吞山河。
杀人取心。
西德尼也没想到一来到人鱼之地,就遇上这等乱事。既然如此,他在皇城之大动干戈,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成了,他是人鱼皇族的好外援;败了,他也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姿态,杀了反叛的人鱼,是正义良善之辈。在海底,他也算是虽败犹荣、知恩图报的人类王子了。
怪不得塔莎说今天是个好日子。
可不正是个好日子吗?
埃尔斯首相谋反,利用官职便利,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所以当卡洛斯终於从封锁的皇城之中听到消息、率领着在外寻找公主的军队急急赶回去的时候,城中早已是物是人非。
两败俱伤。
埃尔斯败了,他的屍体、还有他家人的屍体,整整齐齐,尽数周全。可是皇族几乎也是尽数凋零,王子的屍首已经找到了,数位公主不是死亡,就是失踪,虽然已经派人迅速寻找,但是存活几率怕是不高。
而人鱼之王——身首异处。
死透了。
卡洛斯眼前顿时一黑,他怎麽也想不明白,之前那麽忠诚的首相,怎麽说反就反了。几日前还跟自己说担心女儿的君主,说死就死了。局势骤变,他们人鱼一族经此重创......还有那突然出现的亡灵军队,不死不灭,实在难缠。失踪多时的小公主这时候跳出来声泪俱下,一边担保着这些怪异的人类,一边又是一问三不知。
得知小公主这些日子都在人类的鱼缸里面,被人类圈养,却还和人类你侬我侬。就算暂时不回来了,至少也该放出一点消息吧!这样他就不会被派出城去,如果卡洛斯当时在场的话,拚死也不会让君主有半点损伤。
而如今,什麽都晚了。
卡洛斯敏锐地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可是事实打击太大,卡洛斯现在情绪不稳;而且头绪纷乱,半点想不出缘由。而现如今......也没有那麽多时间留给他思考了。
曾经的小公主心中只有风花雪月,现在也是全然沉浸在悲痛之中,完全不堪大用。而卡洛斯虽是武将,却也明白——事情既已造成,卡洛斯明白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君王忽然死去,臣子谋逆。
政权、国家,摇摇欲坠。
卡洛斯忽然间想起了很多事情、很多人,都在电光火石之间从脑海中飞速掠过,最终停留在了一张冷漠疏远的脸上。卡洛斯伸手摸了摸腰间的一个小小的玉坠,眷恋之中带着深刻的决然。
他是人鱼一族的大将军,是发誓忠诚的臣子。现如今国家危难,他必定竭尽全力守住这片江山,护住所有人鱼子民的周全——万死不辞!
而人鱼之城传来的种种哀恸,隔山隔海,其中悲戚落在了遥远的一双眸中,却是无悲无喜,毫无波动。
维吉尼亚站在高处,远远地欣赏着他们的丑态。而她身後,是几位巫族的人。
“......大人,那我便回家去了。”回家这两个字,对於他们这群见识过人间炼狱、又死过一次的人口中,用这种略带轻松的语气说出来,总是格外动人心弦。
维吉尼亚轻轻点头,他们相继离开。
这件牵绊了他们半辈子的宿命,总算是落下了帷幕。比起当初人鱼一族的屠戮行为,维吉尼亚自觉已经手下留情。
他们杀的人,从全部的人鱼,缩减到了人鱼中的皇亲贵族忠臣良将,再到现在实际动手的埃尔斯全家、人鱼之王全支。只不过死的是人鱼一族的政治领导,所以现在看起来事情比较严重而已。单就杀人的数量而言,维吉尼亚自认在人鱼之下,不敢居功。
而现在,他们政治内里已经残破,要培育出一批全新的政治人物,需要一段很长的事情。修生养息、压住底下人的惶恐不安,也是极为重要的事情。
经此一役,人鱼已经算是没落了。
他们的实力要再雄起,再次达到屠杀巫族的高度,已经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而且维吉尼亚相信,人鱼里面的,也不全是跟那个死了的人鱼王一样野心蓬勃又愚蠢至极。
哼,抱着你的政治野心下地狱去吧。
维吉尼亚眼底映照着冰冷的火焰,最终微微敛下眉,“你回来了。”
从她身後,莉莉安款款走出。一步一幻化,红色的长发、蓝色的眸子,五官看似未变,实际上和莉莉安·埃尔斯相比,已经是海角天涯。若是有人看见她,定然不会把莉莉安和死去的莉莉安·埃尔斯勾连在一起。
“打算去哪里,回海驰林吗?”
“也许是吧,我还没有想好。”莉莉安是真的没想好,那常理来说,海驰林算是她的家,她现在暂且没有其他地方想去。但是这次回去,心肯定不像之前那样偏安一隅了。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那个地方太小了,不适合你。”维吉尼亚心情冷淡,很少看管别人的事情,这时候能劝这麽一句,已经算是她对莉莉安的另眼相看了。
可是这边维吉尼亚话音刚落,身後那一片海域扬起了淡淡的波光,一抹窈窕娇媚的身影顿时出现。任塞来得及时,维吉尼亚那句话刚好听得一清二楚,摇着扇子款款上前。看似淡然,实际上扇面却掩住了她的咬牙切齿,一下子就站在了维吉尼亚对面,顺势挡在了莉莉安身前,“趁我不在,拐我徒弟是吧?”
“没有的事,”维吉尼亚面色如常,“我们合作了一次,也算是朋友了吧。”语气虽淡,但神色却认真,这句话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雨轮回,维吉尼亚是真心的。
任塞却还是那个臭脾气,拿起扇子挡住半边脸,多看维吉尼亚一眼都是嫌弃,“呸呸,谁和你是朋友。”
半点面子都不给,反手直接拉起莉莉安的手,摇身一变,两人的身影消失无踪。
维吉尼亚也不拦着,只是看着空荡荡的眼前,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刹那间冰雪消融,仿佛梨花万里。
海里的事情,远在陆上的塔莎要知道,还是有一点时间和空间隔阂了。忽然,波涛微扬,有人踏浪而来,告诉了她一些好消息。
直接在海滩上支起躺椅,却心中带着牵挂和隐隐紧张的塔莎,顿时喜笑颜开,浅色的眸子亮晶晶地落入光亮。这时候才看得清楚,那看似浅蓝的眸中,带着淡淡的灰,看起来通透又明朗,一笑起来,仿佛满天星辰凝聚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