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问心有愧。”他目光沉沉,眼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忽觉心悸,快步走出些距离,眼前不合时宜地浮现出那夜缠绵悱恻的吻,连带着浑身的皮肤都滚烫起来。
大抵是真的还没能从雍州一梦中醒来,陆时微心情郁郁,拖着江予淮入了街角酒馆。
秉烛长谈许久,轮番的推杯换盏间,她已是面色绯红昏昏沉沉的模样。
当真是不胜酒力。
她半边脸贴在桌面上,浮夸地深吸一口气,胡乱说:“江予淮啊,我同你说,我这几天好好想过了,发觉我和祝向榆长得就有些像。你别瞪着我,我可不是往脸上贴金啊,我不好看吗?”
见她气呼呼地要坐直,他叹息着摆摆手以示安抚,等待不着调的下文。
“也许我们做的事也有些像吧,你约莫就喜欢旁人护着你,过往年少时是本事不够,现在强大了也初心不改。”她倒是条理清楚,句句说得明白。
山林遇险,扶风守城,强斩情丝,桩桩件件,恍如昨日。
隔着帷帽下浅薄的纱,她看不清对面人的神情,只觉四周气息骤冷,若她再把脸挪个角度,便会看见他下垂的指尖都用力得发白。
但她像是没心没肺般接着说:“但我不是祝向榆,你看清楚了,我真的不是她。况且,即便这世上有前世今生,我们也不会是同一人。”
她努力想让说出口的话不带着丝毫的酸气,一遍遍的否定,她既不要为人替身,更不要前途未卜的情意。
江予淮几乎要将桌子一角捏碎,他敛起情绪,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我知道的,我真的知道。”
而她竟由悲哀转为怜悯地看向他,坐直身子豪气干云地灌了一壶说:“醒醒吧,从经久不息的梦里醒来吧。”
陆时微是知晓自己的心意的,日久生情,再正常不过了。江予淮是护过她几次,又大梦一场,青梅竹马十载,以至她生出些不切实际的少女绮丽遐思。
都无妨,只要说清楚就好,其实最该醒来的人,是她自己。
但伴着柔和的晚风,他的声音亦是细碎的温和:“时微,你想错了。我是喜欢你的,我知道你和她不一样。”
他不是个爱说大话的人,他更多时候所做远多于所说。
她忽然有落泪的冲动。
但酒劲很快涌上来,她吃力地撑住下巴,到底是抵不过昏沉,迷蒙地趴在桌上。
外界犹是危机四伏,两人间太久没有如此平和的时刻,江予淮蹑手蹑脚地放下酒盏,向着窗外张望一眼。
今夜圆月高悬,夜色深沉,已是子时了。
刚说出大段绝情话语的陆时微正侧趴着,眉头紧皱,面色娇润得如同一朵初开的花,此刻连胡话都不说了,大约已经沉沉睡去。
他刚想伸手拍醒她,堪堪触及肩头时又触电般收回,自顾自续了一盏酒,慢慢地啜饮。
约莫又过去大半个时辰,窗外吹进的风都带着丝丝冷意,他终于慢腾腾地站起身,先是在她周身探了探体温,放下心来后悄声说:“更深露重,我们回去吧。”
语毕又疑心自己犯了自言自语的毛病,这话能说给谁听?
况且这小鸟一向得意自己的原身有丰满羽毛,绝不怕冷。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一手提着盏灯笼,另一手正准备将她拦腰捞起时,她忽的睁开了眼睛,嬉皮笑脸地咕哝了几句我还能自己走之类的豪言。
他不得不转为扶住她,极为不信任地上下扫视一番她歪曲的身形。
这酒鬼喝了许多,酒品又不佳,身上时不时流转着火红的光华,极为兴奋地扑腾几下。
江予淮紧随在旁,面色晦暗不明,手却是紧了紧,把她往怀里拉了拉,时不时蹦出一句:“看路。”
一路跌跌撞撞,除却她偶尔非要挣开江予淮,险些跌进小河之外,也算是平安无事。路上默契地无人提起要用灵力回去,荒废好久才回到爬上山。
行至山巅,她禁不住驻足俯视漆黑一片的山下小城,喃喃问:“如今的雍州城里还会有灯会吗?就那种话本里写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醉了竟还会吟诗?”他惊奇地扬眉,轻声道:“你想看吗?只要想,当然可以办灯会。”
“灯火……”她又引回幻境,哼哼唧唧地说:“我以为你会不愿意从中醒来的,为什么反倒一次次提醒我,那些事情不是真的?”
她似醒非醒,心里潜藏着一大堆的疑问,说完后又低下头去,手里无意识比划着问:“那个傀儡糖人,你是如何做到的”
他的话语亦是轻轻的,几乎消散在风里:“大概是不敢再承受一回失去,况且那都是假的。但我早告诉过你,只要愿意付出代价,万事可成。”
“什么都能做到?我可以付出啊!我想做的一切,也都可以吗?”她思维跳脱,也不纠结于先前的疑问。
“你是想说杀了沈临熙?”也不知他是怎么立即想到的,保证般许诺:“他辜负你,又伤你至深,我定会除了他。”
沈临熙……一个都不知身在何处的人。
她却是笑嘻嘻地岔开话题,扒着他的臂弯叫嚷:“才不用你帮,你又不知道了吧,其实我是很神秘的呢。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普普通通,只能依附于人哦。”
“我知道。你最厉害了。”他温言哄着,忽然扳正她摇晃的身子,认认真真地说:“我的一生很漫长,我以为自己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但我能肯定,我从来没有把你和她混淆过。”
而后江予淮也不允她回话,借口夜间风大,软磨硬泡把她送回房里。
“妄念纸人消失之后,你不是想跑吗?”他倒了两杯茶水,先试过温度后,正准备喂给嗷嗷待哺的陆时微,举起杯子前又停住,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怎又心无芥蒂地与我饮酒?”
她本已趴下的脑袋又一下子抬起,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看向江予淮,一字一句地说:“啊,哪有这回事?”
“是吗?你想通了?”立刻就是一句惊喜的追问。
“你长得多好看,我最喜欢好看的人。”赞许的话语她信口拈来,说出口后却有些后知后觉地后悔。
过分热切的眼神在一瞬间黯淡,他摸了摸脸上刻骨的伤痕,不再说话,给她喂了杯温温的茶水,便想着走。
方一转身,就觉衣袖被揪住。明明使的气力也不大,只是攥着一小截,他的脚步却是立时停下了,梗着脖子回头张望一眼。
她便乖觉地贴在他的胳膊上蹭了蹭,撒娇般地问:“我是真心实意的,你跑什么?”
表象的美色,江予淮向来看重,他自己也格外珍爱。只是被直白地点破,他却莫名地难受起来。
“时微,你见过好多次我人皮受损变异时的样子,那不好看,你真的没有害怕过吗?再者,你岂会是只爱重表象的人?”
他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回想起几次狼狈样子都被她看见,语气平缓,又夹带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她好容易听明白问题后迟钝地接连点点头:“是挺吓人的。”
他一恼,刚想甩开她紧贴的脑袋,就听见下一句悠悠传来:
“可表象都是假的,我为什么要怕?”好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含糊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都是假的,不怕。而且你对我挺好的,我可是很知恩图报的。”
尾音微微上扬,分明是得意的音调。
他收住想推开的力道,虚虚地抚过她的发顶,无奈地感慨着:“可我很怕被别人看见啊。”
她砸着嘴,顺口接上:“但我都见了多次了,也无甚特别了。你有什么愿望吗?我想报恩!”
他一时哑然,被借酒发作的少女揪着不放,终是按着她躺下,又披着夜色离开。
而微弱的月色下,陆时微睁大的眼里是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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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前几章故事的小剧场。
【人鬼情未了】专访:山鬼大人,听说前几日你的同居对象对你图谋不轨?现在又翻脸不认人了?您这魅力不如当年了啊?(挑衅)
江予淮微笑:你误会了,她爱我。
专访:何以见得?
江予淮:她脱我衣服。
专访:严格来说,那其实也不算是她......
江予淮:她怎么不脱你的呢?妄念怎么不是她了?你胡言乱语!她后来不还是亲我了?!
专访高呼:“她跑了啊——”(挨打)
这两天支原体感染好多,宝宝们注意身体哦。来自鼻子塞塞的作者。
第50章 行缺德事
星月暗淡,寒风凛冽。
一个轻盈的黑衣身影翩然落在佛寺内墙下。
她的一左一右分别立着一傲然昂首的白衣男子和一鬼鬼祟祟的矮小女孩。
那女孩声线压得极低,很是心虚地说:“时微啊,你真的要做这么缺德的事?你别说,刚站到这佛寺里,我已经感觉被佛光普照到了,好怕噢。”
“好怕你还嚷着要跟来?说什么不让来就去找山鬼打小报告?没点原则。”纪轻舟斜睨她一眼,反问得她哑口无言。
“嘿嘿,我这不是......”陆小煦干笑着还想挣扎一二,被陆时微一把揽过捂住嘴,恶声恶气地压迫:“不许吵。你还穿白的,这么招摇?”
“放宽心,有我跟着才不会惹事。”被诘问的纪轻舟不疾不徐地捏了个小结界罩住三人,又开始念经:“时微,我不是要跟来劝阻你的,但此事当真非做不可?”
“万分当真,势在必行。”少女坚定的目光穿过巍峨的殿堂和层层院落,不知落在何处。
她趁着夜黑风高摸进佛寺,是来偷挖祝向榆的尸骨的,借以招魂。
本想着孤身一人行动,毕竟是缺德事,呼朋唤友来找骨头也不合理。
可大概是她出门前没看黄历,一推开门就撞见深更半夜蹲在树下啃玉米的陆小煦和躺在树枝上吹风的纪轻舟。
她正想施施然关上门回屋去,小道士慧眼如炬,铁口直断说她着急忙慌的是心里有鬼,穿夜行衣出门定不是准备做好事。
于是在他罗里吧嗦的一番盘问下,她和盘托出,三人狼狈为奸,一起来挖。
近来俗事缠身,她的老本行早就荒废了许多时日,但见鬼问话这一招属实是万分的有用,如今又有充盈的灵力傍身,在术法尚显稚嫩时便成功过以残骸召出亡魂沟通。
只是不知可能已经投胎几百年的魂魄还能不能被找出来,真真是扰人清静。
明知眼下安全,陆小煦还是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小声问:“你有多少把握能招回来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无心搭理,撇撇嘴随口胡扯:“有七八分吧。”
缺了这一桩德,她为的是更大的功德。
甚爱严苛要求她的小明只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敷衍,也不理睬她,假模假样地评价一声“损阴德”了事。
她以一句凉嗖嗖的“我的阴德早被你扣完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堵回去。
小煦大着胆子释放出灵力在寺院里探寻一番,苦恼地问:“那要怎么找啊?这佛寺里供奉着好多好多的灵位呢,好像也设了结界吧,我用灵力感知不到什么。”
是该切入正题了。
陆时微不再多言,默默地将手掌割开一个小口,重重地按在心口处,而后闭目宁心静气,口中念念有词。
不多时,一面小小的碎镜徐徐浮现在三人面前,雀跃的光萦绕镜身忽明忽暗。
光芒散尽后,出现两个血色的大字。
“东南。”
碎镜究竟有什么用途犹未可知,尝试着拿来引路,倒是真的能成。
寺院里没什么夜间值守的僧人,三人一路奔袭,飞快地掠至东南角,眼前端是一座颇为气派的塔型建筑,流动的金光在夜色里亦是熠熠生辉。
好巧不巧,塔的门口正正站着一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他们想躲开时,和尚已经朝着他们招手了。
是个道行高深的老和尚,纪轻舟设的结界在他眼里如无物,怕是早知他们夜访。
他拈着长长的胡须笑道:“老衲在此处等施主好久了。”
陆时微怯懦地左右看了看,丝毫没义气的道士和陆小煦已经退开一米,硬生生将她推在了最前方。
“您是在等我吗?大师你会算命呀?是早猜到我要来取东西?”她面色不改,一如既往地胡扯。
“说得还挺好听,这不就是来偷吗?”小明听得想翻白眼,再三克制还是忍不住咕哝一句。
幸好老和尚宽厚只是摇头轻笑,答非所问道:“施主想要的东西,我们已经保管了三百多年了。如今施主能来取走,于彼此而言,都是功德圆满。”
功德?做这种事竟然会是功德!
她疑心老和尚的话里有未尽之语,藏着什么她当下不能明白的事情和谜语,但她有一个天大的优点,那就是不太爱刨根问底。
就从小的谋生经验而言,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若是当下旁人不想说的,那不是时机未到,就是不能听的话。
好奇心太过旺盛且知晓太多秘密的人,是会死得很快的。这是话本里再常见不过的情节。
于是她朝着老和尚真诚地拜了拜,上前两步将地上摆放着的棺材缩小,悉心抱在怀里,才心满意足地说:“我们回去吧。”
这一程容易得超乎寻常。
重归山巅时,已是日出东方。
江予淮的房门虚掩着,她不知不觉就走过去,轻轻一碰就开了门,他正安安静静地坐在镜子前,凑得极近地观察面上的伤痕。
听到她靠近的响动,他飞快地戴上帷帽遮住,若无其事般问:“回来了?”
整座山上的一举一动,恐怕都不会逃出他的神识,终归她本来也没打算瞒着他,微微颔首说:“办了点事。”
“好,还顺利吗?”他也不多问。
“很顺利。”她立在原处没有再动,而后商量般问:“江予淮,我上回说想报恩,是真的。你想不想画一张新的皮?”
她勉力绽开一个笑,试图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轻松些:“你这么多年还没有看腻这张脸啊?你过去这样貌吧,算是清冷矜贵公子型的,但近年啊,城里都更流行桀骜不羁的,或是温润少爷,你要不换换?”
他古怪地瞅她一眼,不满地问:“你喜欢那种吗?小道士那样?”
不等她答话,他就兀自撒气:“那纪轻舟生得也就算是端正,无趣得很。”
声音虽小,她刚好听得完整,也算是听明白。江予淮根本不会看腻,他所求的,更是一张与他如今一模一样的面容。
“呀,我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你本来的样子就是最好看的呢。”她睁大眼,情真意切地赞美。
“真要做到画皮一事,很难。”他却是不领情,说话时面容上笼罩着沉重的哀伤,连带着他整个人暮气更重,然而陆时微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爱怜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