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伯珩那未经人事的榆木脑瓜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分明只是说了件很平常的事,身旁两人却忽然脸颊绯红,不知所措。
他在沉默中思索,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两人应当还未定好婚期,如今被他一个小孩子提起,所以才觉得不好意思。
他想,裴姐姐这样好,长得美,剑术在他之上,家世也极好,父亲乃大齐战功赫赫、万人敬仰的大将军,唯有出身高贵,面容俊美的淮临哥才配得上她。听闻他们青梅竹马,羁绊颇深,所以淮临哥定会尽他所能,爱她护她。
他才不希望裴姐姐嫁给一个不能给她幸福的男子。
淮临哥哥虽对外人凶了些,眉眼又显得冷酷,又常与裴姐姐斗嘴,但据他长久以来的观察,二人一次都没有动过手,也没有真的生过彼此的气,反倒是惹裴姐姐生气的人,会被他整得很惨。
嗯,譬如他自己。
当初淮临哥赶回京,听闻他做的那些事,险些让爹爹把他屁股给打开花了。
傅伯珩悄悄摸了摸自己圆润的屁屁,仿佛回忆起了曾经半个月下不了床的日子。
……
命展昭将困倦的傅伯珩安全护送回永昌侯府后,燕怀瑾终于放开手脚,往她房内的美人塌上倒,没个正形。
裴筠庭对此仍旧见怪不怪——二人私下在一块时都会不自主的散漫些,什么端正仪态,举止规范,关上门一概不算,开了门才作数。但她仍能做到仪态端庄,步步生莲。
燕怀瑾一手撑在脑后,侧着身子望她,见她白皙秀颀,再往下的蝴蝶骨透过衣裳印出形状,仿佛即将破茧成蝶。
不知怎么的,就心猿意马了起来。
“我今日,在大理寺见了温璟煦。”
“嗯。”
他自顾说着,裴筠庭也不时应他几句。
“我看出来,能与瑶笙姐成亲,他是极高兴的。”
“他半声不响离开几个月,除了有我父皇给的任务在身外,更是为了寻找当年靖国公府上下灭门惨案的线索。具体有没有寻到,不得而知。”
裴筠庭静默半晌,开口道:“你还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吗?”
燕怀瑾想了想,老老实实说道:“记不太清,追溯的时间太过久远,我尚年幼,能记得有这么个人就不错了。”
裴筠庭无声笑了笑:“我记得,记得当时听闻爹爹救了个哥哥回来,便跟着二哥去看,就见他紧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睡得很不安稳。我当时也不知怎么,只觉得这个哥哥长得很好看。”
燕怀瑾:“……”
“后来得知他家破人亡,爹爹娘亲都不在了,十分怜惜他。我想,若我爹娘不在了,我也希望有这么个人能对我好。”裴筠庭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茶盏的杯口,“你也知道,二房的孩子从小便和我们不对付,小打小闹是常有的事。温璟煦来后,他们知晓他的身世,更为有恃无恐,他那时身子不好,又吃不下饭,瘦瘦弱弱的,风一吹就倒,不被欺负才怪了。”
“我幼时受爹爹影响,受母亲与外祖教诲,嫉恶如仇,总想做救世女侠。所以二哥喊我一起去帮他,我并未拒绝。”她瞧见燕怀瑾眼中的笑意,唇角更弯,“最开始他拒人于千里之外,从不接受我们的帮助,顶多也就道一句谢。后来我阿姐与他越走越近,直到我与你被绑走那次……回来后,他倒是懂得找我疗伤,甚至逐渐学会反击二三房那些人了。”
“温璟煦喜欢阿姐,我早早便看出来了。我阿姐生得那样好,又温和有礼,我若是男子,我也喜欢她。可温璟煦太明显了,即便得圣上特令,得以承袭爵位后,也总找各种借口回来看我阿姐,逢年过节必拜访,就差没对着我阿姐摇尾巴了。”
燕怀瑾难得设想了一回温璟煦摇尾巴的模样,一时忍俊不禁:“裴绾绾,你别忘了,他如今可是大齐最年轻最有能力的国公爷,是我父皇的鹰犬,他的爪牙。狠辣,雷厉风行,令人闻风丧胆,你让他摇尾巴,小心他整你。”
裴筠庭冷哼一声:“那又如何,若阿姐高兴,就是兔子他也能变。”
“你还记得他如何提亲的吗?我是这辈子都忘不掉了。”她撇撇嘴:“我怀疑他早就下好了套,知我阿姐心思单纯,便步步为营,否则哪会在我阿姐及笄第二日便差人抬了长长一队的聘礼上门提亲?阿姐原先还犹豫,谁知他将人拉近房中半个时辰,出来我阿姐便改口答应了,真是活见鬼!”
燕怀瑾听到这儿,换了个姿势,双手枕在脑后,面上天花板,悠悠道:“你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明白他会疼人。能遇见对瑶笙姐好成那般的人,你就偷着乐吧。”
他想,改日还是得找个机会和温璟煦好好聊聊,或许真能从他那收获点什么也说不定。
……
靖国公府内,温璟煦浑然不知自己正被人惦记着。他刚与管家核对过长长一串彩礼单子,待核对完后天都快黑了。
傍晚的火烧云极美,日落在苍穹上展现瑰色的光辉,令人沉醉。
他算了算,明日是该造访侯府,给未来岳父岳母瞧瞧单子了。
尽管他承认,此行醉翁之意不在酒,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念得紧,又不能真把裴筠庭这小丫头怎么样。
昔年他被人践踏在泥底,他们说裴瑶笙一家不怀好意,说她绝计瞧不上自己。
那是温璟煦第一回提着拳头反抗。
他不怕死的攻击吓跑了那群人,他赢了,可还是被这番话所影响,害怕见她,不敢直视她。
他的爱自私又卑劣,他妄图拥有,妄想独占。
当初因为只有他一个人从灭门惨案中存活下来,世人怜惜他的同时,也偶尔会有不好的传闻——说他天煞孤星,害自己家人惨遭毒手,或说他身带诅咒,死后永世不得超生。
他怪命运不公,明明自己的家人什么都没有做错,却死得不明不白。他明明尽了最大努力,却还是让凶手逍遥法外。
若非裴瑶笙,他极有可能走火入魔。
第五十一章 良辰吉日(中)
温璟煦抵达镇安侯府时,从未预想到里面会是如此热闹的一番场面。
现在天气逐渐燥热起来,裴筠庭和裴瑶笙穿着广袖的纱裙,正在院落里下棋,燕怀瑾则抱着臂专心坐在一旁观棋,还不忘偶尔给她们添上两盏茶水。
裴长枫和裴仲寒则卷起了裤袖,来来回回提着水桶四处干活,家中能用的仆人也一个不落地在忙碌,甚至于随燕怀瑾而来的展昭展元也在其中。
眼下接近午时,骄阳似火,明媚中又平增添几分灵活的生气。院子里的花草刚浇过水,叶片上的水珠清晰可见。
身后同他一块来的管家愣了愣,随即道:“想必侯府在做大扫除,为几日后的嫁娶做准备。”
温璟煦了然。
他其实无甚了解这方面的事,从前年纪尚小,没什么机会接触,家破人亡后更是无从知晓,毕竟他身负天煞孤星之名,鲜少有交好的人家,自然也无人邀他同喜。
到镇安侯府下聘前,他足足做了一个多月的准备,三书六礼一个不差,聘礼挑最好的给,所有事宜皆亲自操办他才放心,凡是碰见不会的都来请教。正是见证过他的诚心,裴照安与林舒虞才会如此放心将裴瑶笙托付给他。
“你们俩也是,问问侯府的管家,有什么能帮上忙的,略尽一份绵薄之力。”
“是。”
管家带着小厮离开后,温璟煦径直朝院中唯一一块闲适地走去,走近时还不忘调侃燕怀瑾:“三殿下,你那乖儿子今日怎么不在?”
裴筠庭闻言,落棋的手都不由自主抖了抖,一个不慎下错了棋。
然而落子无悔,她再如何懊恼也无法挽回,何况眼下还有更值得她关心的事:“燕怀瑾,你何时瞒着我有了私生子?”
燕怀瑾一时恨不得自己能长出八张嘴来解释,再生出八张嘴来将温璟煦骂个狗血淋头:“他的话你也信?他说的那是傅伯珩!”
眼看两人针锋相对,裴瑶笙扑哧一笑,招招手示意温璟煦过来,待他坐下后,不痛不痒地掐了把他臂上的肉:“你这嘴毒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改,总逗他俩作甚。”
温璟煦握住她的手,拉到身前合拢:“谁让裴筠庭整日与我抢人,给她寻点事做。”
“往后可不许再这样逗绾绾和三殿下。”
“知道了。”裴瑶笙的话他从没有不答应的,之后便随口转移了话题,“怎么只有你们在此处偷闲?”
裴瑶笙还没来得及接话,就被裴筠庭抢先一步:“大哥和二哥从不让我们做这些又脏又累的粗活,温璟煦,你日后也要学着点。”
他正分身辨析棋盘上的局势,乌眉长睫的好相貌显露无余,听她如此“提点”自己,掀起眼皮在她和燕怀瑾身上意味深长地转上一圈,而后道:“她如今在侯府是什么地位,嫁入国公府后只会更甚。不过裴筠庭,你倒不如担心担心自己,只怕嫁出去后的日子,不似眼下这般,十指不沾阳春水。”
在场除裴筠庭外的其他人全然听懂了这番话的意思——往后燕怀瑾十有八九是要坐上那个位置的,而以他二人的情谊,皇后的位置不会由裴筠庭之外的人坐上,既如此,身为一国之母,皇后要操劳的事那可海了去了,总之不会比在闺阁时闲散舒适。
加之,即便对他们的感情有信心,也难保燕怀瑾不会在权衡利弊之下纳妃,届时后宫诸艳,百花齐放……
不过未来之事,谁也无法预料和断言,所以即便有心替二人作打算,往后的路也还是得靠他们自己走。
中途温璟煦随意寻了个借口起身,没让裴瑶笙陪同。
孤身一人时,他数次艳羡这一家人和和美美,互敬互爱的氛围。多数将门子女的特性,胸中总不失热血,不乏侠气,骨子里怀揣着赤子之心,对至亲无一例外地爱敬,兄弟友恭,姐妹亲密。即便多次受二三房明里暗里的挑衅挖苦,也从不主动惹事。
温璟煦回头望了望。
裴仲寒不知何时到了圆桌前,手里捻着只蜘蛛,正想吓吓裴筠庭,燕怀瑾眉头微皱,半边身子已经拦在她身前。裴筠庭躲在他身后,抓起一把棋子就要朝裴仲寒扔去,被裴瑶笙笑着拦下,裴长枫则在一旁,抱着扫帚无奈摇头。
不过他也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
待梳洗完毕,裴筠庭托腮坐于窗前发呆,身后银儿轶儿正为她烘干头发,香料发出淡淡的清香,她掰着手指算算日子,马上就到算命先生给的良辰吉日了。
成亲之后,阿姐就不在侯府,想见人还得跑去靖国公府,说不准还会被温璟煦挖苦一番。
窗外蝉鸣蛙叫,豆大的烛火随风摇曳,左右闲不下来,裴筠庭起身,披着外衣往裴瑶笙的院子去。
屋内灯火未熄,阿姐果然没歇下。
进了屋,却发现只有裴瑶笙的二等丫鬟玲儿在。她是常客,又是家中人人宠爱的二小姐,玲儿见了她自然不敢怠慢:“大小姐尚在净房,劳烦二小姐耐心在此等候一阵。”
她摆摆手道:“无事,你忙你的吧。”
裴瑶笙屋内陈设简单,但处处都透着和她本人一无二致的气质。
墙上挂着的题字是林太傅亲手所书,她和裴瑶笙各有一副;白瓷花瓶里插着几支月季,她记得是前两日温璟煦差人送过来的;床边放着两卷未阅完的书卷,在一旁是巨大的书柜,足足比裴筠庭高出两个头来;屋内熏着很好闻的沉香,也是平日里裴瑶笙身上的味道。
目光一转,她无意间瞥见桌上平置着的,温璟煦亲手所写的婚书,起初在被他苍劲有力,颜筋柳骨的字吸引后,便逐字逐句将婚书看了下去:“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婚书写到这儿本该停下,最后却被人添了句:“以婚书为证,此生不娶一妾,不纳通房,若违所誓,千刀万剐,灰飞烟灭,万世不再重逢,永世不得超生。”
她几乎能想象,温璟煦是如何一字一句,耐心将这纸婚书写好的。
这半点不给自己退路的行为也确实是他的作风。
饶是裴筠庭都不得不为之讶异。
她总以为自己已是世间最为离经叛道之人,不料温璟煦更甚于她。
再说放眼望去,即便看遍整个燕京城,也找不出几家彩礼比嫁妆还多的,甚至温璟煦给的彩礼比嫁妆多出两倍不止。当日下聘,那流水一般的红箱抬入侯府中,足足抬了一个时辰有余,门口百姓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男子都在议论,女子多是艳羡。
此生得一郎君如此,无悔矣。
第五十二章 良辰吉日(下)
“紫陌风光好,绣阁绮罗香。相将人月圆夜,早庆贺新郎。先自少年心意,为惜殢人娇态,久俟愿成双。此夕于飞乐,共学燕归梁。”丝竹管弦并起,不知是谁悠悠唱着歌谣,婉转的声音伴随迎亲的长队,一路蔓延至侯府门前。
“索酒子,迎仙客,醉红妆。诉衷情处,些儿好语意难忘。但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行喜长春宅,兰玉满庭芳。”
这日裴筠庭起了个大早,梳洗罢,化新妆,便到裴瑶笙房里候着。不过人是到了,却还十分困顿,又因帮不上什么忙,只悄悄拉着姐姐的手在一旁打盹。
一旁的婶婶姨姨皆捂嘴偷笑,倒没有怪罪的意思——裴氏双姝感情甚笃,她们是早就有所耳闻的。
都是宅院里的女人,见惯后宅中尔虞我诈,明里暗里阳奉阴违的姐妹,自然明白这样的感情弥足珍贵。
待她在嘈杂声中再次睁眼,便见裴瑶笙身着深青色绣花霞帔,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一身火红的嫁衣愈发衬得她肤如凝脂,加之唇间一抹红妆,犹如神女下凡,叫人移不开眼。
“阿姐……”裴筠庭看着看着,不知为何,总挨不住要落下泪来。
瞧她眼角嫣红,裴瑶笙眸中也湿气氤氲,久久埋藏于心底的不舍破土而出。
林舒虞被人扶过来时,就见姐妹俩执手相望,泪眼蒙眬,一旁的人都在劝其莫掉泪,大喜的日子应多笑笑才是。
林舒虞是最了解两个女儿的人,见状也无意阻拦。此番前来,她只是想和即将出嫁的女儿再说说话。
然而甫一张嘴,望着裴瑶笙柔美的脸,纵然彼此心中有许多话要倾吐,俱说不出,母女三人呜咽对泣,满眼垂泪。
“好孩子,你长大了,娘很欣慰。”她小心翼翼捧着裴瑶笙的脸,细细端详着,为她揩去眼角的泪珠,“无论在不在侯府,你永远都是娘的心肝。”
裴瑶笙点点头,一滴泪落在嫁衣繁复的花纹上。
裴筠庭怎敢再待下去,她怕多留一刻,自己便真的会挨不住。知晓母亲前来定有话要交代,她适时扶着银儿轶儿的手离开。
还未走出几步,泪已接连垂落。
“绾绾?”耳边忽然传来裴仲寒的声音,裴筠庭望过去时,他恰是一副欲哭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