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筠庭怔愣半晌,似乎没太明白他这段话里的意思。
“明明你在外人面前最守礼数规矩,不是么?”
“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她一头雾水,越发听不明白温璟煦此番没头没尾的话。
“没什么,我就是不太理解,为何你分明胆大心细,从小到大凡事敢想敢做,于某些事上却踌躇不定,甚至还需旁人来替你操心。”说着他换了个姿势,一手撑着额侧,一手放在腹前,抬眼看她。
都说相爱的人都是相似的,直至眼下她才发觉,温璟煦这举手投足间的神态动作,和裴瑶笙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裴筠庭,与三皇子朝夕相处数年,在你看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裴筠庭略有不安地蜷起手指,认真思忖后答道,“爱笑,爱斗嘴打闹,但人很聪明,文武双全,做事周全,永远给人以游刃有余的感觉。”
“那你呢?”温璟煦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在心里将他当作何人,家人?朋友?还是……”
温璟煦最终决定推他们一把,权当积德行善。
或许是他在其身上看到了曾经患得患失的自己的影子,或许是在裴筠庭与燕怀瑾身上看到了几分曾经自己的影子,又或许是不想裴瑶笙为此分神。
但无可否认的是,他也不希望见到这两人错过。
“外人看来,三皇子年少老成,杀伐果断,工于心计,却独独对你怀揣一颗赤诚真心;他将所有少年心性与志向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你面前,唯独不敢告诉你藏了许久的真心话。”
“所以你还未明白我的意思吗?”夏日里,连风都是潮热的,裴筠庭放慢呼吸,微微睁大双眼,一颗心仿佛被人攥在手中,那双桃花眼定定凝望温璟煦,看他用少有的严肃,一字一句认真道:
“裴筠庭,三皇子喜欢你这事,世上唯你不知。”
第六十一章 野心家
第二次拜访琉璃院,徐婉窈将曾向裴筠庭和周思年求救的老妇人带了过来。
甫一见着裴筠庭,她便扑通一声跪下,趁其愣神间,朝她“砰砰”磕了三个响头:“二小姐大恩大德,老身永世难忘,下辈子愿做牛做马报答贵人恩情!”
“当日我早已说过,无须再谢……嬷嬷快请起吧。”
可她非但未起身,还想继续给她磕头。裴筠庭束手无措,求助地望向徐婉窈,她才柔柔一笑,上前扶起老妇人:“李嬷嬷,你吓到二小姐了。”
“这……老身对不住,对不住啊。”
“嬷嬷,来之前咱不是说得好好的?”
“是是,老身失礼,万望二小姐恕罪。”
裴筠庭一笑而过,将人招呼至桌前坐下。
徐婉窈对李嬷嬷吩咐道:“嬷嬷,你先在外候上一阵,我与二小姐商量点事。”
无需裴筠庭示意,银儿轶儿便自觉带着李嬷嬷退出房内。
徐婉窈人瞧着柔柔弱弱的,说起话来倒是一点也不含糊:“二小姐,先前你让窈娘回去考虑,窈娘已经想好了。二小姐救我于水深火热中,做得也是有益天下女子的好事,窈娘断没有理由拒绝。”她停顿片刻,随后道,“二小姐的做法,窈娘十分钦佩,我也想成为像二小姐一样的人。二小姐无悔,窈娘亦不后悔跟着您。”
裴筠庭被她这么一说,反倒显得比她还不好意思,局促地拨了拨头发:“我没你想得那么厉害,此事尚有许多思虑不周的地方,需得一点点去摸索。窈娘,我最后再问一次,你真的想好了吗?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却难保你不会遇到危险。”
“窈娘不怕,我能从黎桡手里捡回一条命,自然不会再惧怕这些。”
见她态度如此坚定,裴筠庭便没再推阻,郑重道:“窈娘,如今我需要你替我寻一个地址,用来筑建学堂,要求我都在纸上列好了,一会儿拿给你。既有学堂,那便少不了教书先生,这个我会想办法解决。切记,不可暴露身份,此事与镇安侯府无关,更与三皇子无关,我不能把他们牵扯进来,平白毁了他们的官场路。”
“窈娘明白。”
两人又絮絮叨叨聊了会儿近况,徐婉窈给裴筠庭带了外祖寄来的家乡特产,说是特意为她留了一份,随后便起身道别。
可还未走出房门,余光倏然瞥见燕怀瑾从窗子处娴熟地翻了进来。
他转身,看着房内突然多出的半生不熟的面孔,有些僵硬。
三人大眼瞪小眼,最终是徐婉窈率先反应过来,朝燕怀瑾行大礼。
先前被救时,她对燕怀瑾的印象就极为深刻,后来得知这位乃是当今圣上所出的三皇子,更是无比尊敬。
裴筠庭回神,略僵硬地挪开视线:“三殿下可真是来去自如。”
燕怀瑾熟门熟路地在裴筠庭身旁落座,侧头看她,眼中含笑:“你在我的承乾殿不也如此?”
裴筠庭一噎,一时无话反驳他,牵起徐婉窈的手要送她出去。
徐婉窈先前就察觉两人关系非同一般,可二小姐既未成婚,也无婚约,她原先还觉得十分奇怪,如今一见,倒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人走了,桌上还放着徐婉窈带来的特产,燕怀瑾见小青梅不肯搭理他,反去牵旁人的手,坐在原地轻哼一声,兀自拆开面前的油纸包裹。
裴筠庭目送二人离开,一回头瞧见他手上的动作,急忙上前阻止:“你给我留点!就这么些,都是窈娘特意带来的。”
“不留。”
裴筠庭气不过:“再吃是王八!”
“我是王八。”
说又不听,力气又没他大,裴筠庭索性放弃。
温璟煦那天说的一定都是屁话,故意搅乱她心神的。
燕怀瑾怎会喜欢她呢,他只喜欢欺负她,倘若被他知晓自己的心意,指不定会好生嘲笑一番,更甚者,拿出去炫耀也未可知。
她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失落。
兴许是最近燕怀瑾的表现太好,让她险些忘了这臭王八平日在她面前是如何作威作福的,眼下不过故态复萌罢了。
裴筠庭思来想去,欲言又止,最终仍是忍不住试探燕怀瑾的态度。
然而一开口,问出来的却是:“燕怀瑾,你讨厌我吗?”
话说完,便立刻将肠子悔青了,险些当场把舌头咬断。
燕怀瑾闻言,更是满脸诧异地看着她:“裴绾绾——”
她究竟是如何问出这种问题的?不明白自己喜欢她也就罢了,怎的还能会错意?
实乃天地可鉴的冤。
裴筠庭未置一词,抿起唇,垂下眼睫,一副“我说错话了但我不想承认”的心虚样。
察觉她的心不在焉,燕怀瑾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说着伸手去探她额间。
裴筠庭摇头,躲开他的手,胡乱给自己寻了个借口:“没什么,只是昨夜做了场梦,梦到你和周思年都不理我了。”
这话倒不算说谎,她真的做过类似的梦,彼时才与周思年相识一年,未曾觉察自己的心意,醒来便乘着马车上学去了。
刚瞧见燕怀瑾,就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个梦,往他手臂上打了一记。此事后来被燕怀瑾记了半个月,一见她就委屈巴巴的要人负责。
裴筠庭怎好说清缘由,只能忍气吞声任由他闹。
听她说出这句话,燕怀瑾忽然一顿。
他倒没想起从前的事,而是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
为何她的梦奇奇怪怪,自己的梦也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他依旧耐心安慰道:“裴绾绾,梦从来是相反的,周思年不会讨厌你,我更不会。”
怎么可能会讨厌你呢?
我对你除了故作姿态的不在意,剩下皆是欲盖弥彰的喜欢。
……
暖暖斜阳,树影斑驳。日光透过窗台,映照在二人身上。
裴筠庭正趴在桌上与他闲谈,眼睛投向窗外,燕怀瑾则撑着下巴看她。
没说几句,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枝花,别在裴筠庭的发髻上。
“嗯?”察觉他的动作,裴筠庭将下巴抵至手臂,歪着头略带不解地看着他,“你往我头上放的什么?”
燕怀瑾收回手,两人离得有些近,他说话时,裴筠庭鬓边的碎发微动。只见他垂下眉眼,笑意藏也藏不住:“路上看到的,觉得衬你,便随手摘了下来。”
裴筠庭有些好奇,起身往妆台那照了照镜子。
铜镜里的姑娘轮廓并不算得清晰,但依旧能瞧出是个美人。钗子随着动作微微摇曳,她凑近,伸手轻抚别在发间的那朵花。
“燕怀瑾。”
“怎么?”
她回身,顺手捞起妆台上的梳子:“这花儿,是我院里种的吧?”
燕怀瑾顿觉不妙,先前的漫不经心全然收起,反应过来后拔腿便想往外跑。
“裴绾绾,你听我解释!”
“你可知我养了多久才盼到它开那么几朵花,竟给我摘了!”
“不是……”他偏头躲过扔来的梳子,两人绕着圆桌跑,“我不还留了几朵吗?你若喜欢,我再陪你种。”
窗外艳阳高照,屋内少男少女追逐打闹,笑得开怀。
到最后他们也不闹了,燕怀瑾率先投降,转过身去,停在原地。
裴筠庭措手不及,一时没收住脚步,直直撞入他怀中。
燕怀瑾顺势将她拥入怀中,被撞得后撤半步,乐得肩膀都在颤。裴筠庭耳朵贴在他胸膛上,听着里面传来的声音,没由来的心动。
“……燕怀瑾,你快放开我。”
“啊?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他俯下头来,而裴筠庭也恰好从他怀中抬起半个头。目光相撞,近乎沉溺在他深邃的眸光中。
这是一个紧紧相拥的姿势,但此刻谁都没有松开手,谁都没有说话。
房内静谧得能听见彼此相贴的心跳声。
直到门外纷乱的脚步声靠近,银儿的声音传入耳中,两人才稍稍分开:“小姐!方才傅小侯爷身边的小厮求见,称小侯爷遇见了麻烦,望您出手相助。”
裴筠庭与燕怀瑾对视一眼。
三日不打上房揭瓦。
这臭小子。
第六十二章 陆时逸
“裴姐姐!”瞧见裴筠庭现身的傅伯珩,好似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即便此刻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也要跑上前去,将其当作避风港,躲在身后,“你可算来了,叫我好一通等。”
“怎么回事?”她紧蹙蛾眉,环视一圈围观的人群,“小厮同我说你闹事,这闹得哪门子事?”
傅伯珩支支吾吾,攥着她的衣角,面露胆怯。
两人交谈间,燕怀瑾正站在不远处作壁上观。他人虽已到场,却碍于身份无法随意表态,于是抱臂倚在马车边上,隔岸观火的姿态尽显。
趁此机会,他观察了一番周围人的表情,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两个人身上。
眼下裴筠庭十分头疼。
且先不谈傅伯珩为何闯了祸后,既不找永昌侯为自己撑腰,也不寻求燕怀瑾这个沾亲带故的远房哥哥帮助,反倒对她信赖有加。
总之看他这副表情,便知此事绝不简单。
裴筠庭原想问个清楚,然而身后燕怀瑾突然走到她身旁,尚未开口,不远处便传来一声高喝:“李姑娘!”
在燕京城内还唤她“李姑娘”的,除了云妙瑛,便只能是——
“哎呀李姑娘,咱们的缘分简直非同一般啊!”曾经的破烂道士,如今的玉鼎真人仍穿着他那半新不旧的袍子,看见裴筠庭,一双眼睛骤亮,“陆兄,有着落了,有着落了!”
燕怀瑾不明就里,却仍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裴筠庭护在身后:“他们是何人?”
“……啊。”她回过神来,“替你解蛊的人,就是他们。”
玉鼎真人热情地同他打招呼:“哟,李公子,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啊,多亏李——唔唔!”
陆时逸适时捂住玉鼎真人的嘴,阻拦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同时朝裴筠庭颔首,眉眼沉静,端的是处变不惊。
燕怀瑾同样狐疑地看她一眼。
此刻傅伯珩早已分不清敌友,他呆滞地望着几人,磕磕巴巴道:“裴、裴姐姐,你们……认识?”
裴筠庭并未否认,玉鼎真人被放开后,碍于陆时逸威胁的目光,决定守口如瓶。他揉揉傅伯珩的头,没好气道:“是呀小公子,我可是帮了——嗯?裴姐姐?”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总之,依照眼下的情形,一句两句是决计讲不清楚了。
……
烟雨阁内,四人相对而坐,连带着个紧贴裴筠庭的傅伯珩。
她垂眸,望向仍抓着自己手臂不放的傅伯珩,幽幽道:“傅小侯爷,你且告诉我,方才是怎么回事?”
问的是傅伯珩,答的却是陆时逸。
“我和道士正走在路上闲谈,谁知这位小公子突然上前扯住我的手腕,声称要我带到官府捉拿归案。”他端起茶喝了一口,语气不咸不淡,“我二人与小公子无冤无仇,更不晓得他为何突然这么做,自然哪会贸然听从,一来二去,便当众纠缠上了。”
傅伯珩自知理亏,于是垂头丧气,一言未发。
裴筠庭心中有自己的考量。
尽管他性子跳脱,骨子里亦有武将世家的热血,纵爱行侠仗义,但从不无故伤人,今日虽是他有错在先,可她相信此乃事出有因。
于是她拍拍傅伯珩的头,认真询问:“小侯爷,若你信我,便仔细将来龙去脉说给我听。我知道你这么做定有缘由,并非存了怪你的意思。如果真是场误会,就诚恳地给两位道个歉,可好?”
傅伯珩脸上稚气未消,见她真的没有怪自己的意思,眼中泪光闪闪,委屈巴巴地呜咽道:“真的吗?”
“真的,你裴姐姐一言九鼎。”
置身事外的燕怀瑾轻笑一声,转头就被裴筠庭狠狠瞪了眼,随后只得老老实实地坐好。
仔细一问才知,傅伯珩原是在大街上无意间听到了陆时逸与玉鼎真人的谈话,回想那日在大理寺,温璟煦和燕怀瑾的谈话内容,又从想起自己父亲那知晓的关于城内外邦人之事,脑子一热,便二话不说将人扣了下来。
反应过来后,热血冷却,但又不敢和自己老爹说,只好向裴筠庭求助。
“我当时正闲逛呢,突然听到身旁有人说什么城内外邦人联合、入宫、皇兄、瓮中捉鳖,就不得不联想到那些事情,认为他俩和外邦人是一伙的……”
他对裴筠庭总会产生莫名的依赖,或许是因为心中对她有先入为主的崇拜与好感,又或许是他心里明白这位姐姐定不会伤害自己,所以现下什么都听她的。
玉鼎真人解释道:“我们是在谈论时事,城中亦有不少风声,说自春闱以来,燕京城涌现了不少异族人的面孔。但我发誓,我们绝不会与其同流合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