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儿和轶儿极有眼力地退下,各自做事去了。
而裴筠庭不徐不疾地给自己倒茶水:“你有事儿吗?没有的话也走吧,我累了,不想见客。”
燕怀瑾放软语气:“你生气啦?裴绾绾,我不是那个意思——”
视线无意中瞥见桌上放着的黑色木匣,他目光一顿,作势要打开,话锋一转:“这什么东西,你买的新首饰?”
待打开匣子,看清中央躺着的手镯后,他眸色深沉,显然已知晓答案。
“原来你今天是专程去见我皇兄的……呵,他竟也真敢把这镯子给你。”
裴筠庭看着他迅速变得落寞的神情,活像朵蔫了的花儿,忍不住道:“我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待打开后,他人已经走了。”
燕怀瑾还是一言不发,对着木匣垂眸沉思。
见状,裴筠庭蹙眉,狐疑道:“镯子有问题吗?”
他摇头:“没问题。可这镯子我分明见过。”
有关镯子的来历,她心中是有过几分猜测的,而这些猜测眼下在燕怀瑾口中几乎得到了验证。
燕怀泽的喜欢太过沉重,沉重到她都不忍心再往他心口上插刀。
谁料燕怀瑾忽然来了句:“裴绾绾,你既明知镯子的来历,为何不差人还回去?难道你想答应他?”
胸口的情绪晦涩、浓烈、又隐喻,在方寸之地横冲直撞。
他害怕,他害怕答案是肯定的,害怕自己会嫉妒得发狂。
万幸,裴筠庭的答案是否定的:“我方才也说了,打开匣子后人已离开,我暂时不好贸然还回去,只得改日再议。况且,我未曾想到,阿泽哥哥会这般执着。”
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
燕怀瑾缓缓松一口气,接着便不依不饶起来:“阿泽哥哥?他不久后都要成亲了,你还这样唤他,如今该叫‘齐王’才是。再说,论起哥哥,裴绾绾,你理应叫我一声怀瑾哥哥。”
“?”
“淮临哥哥也不错。”
裴筠庭白他一眼:“做你的春秋大梦。”
燕怀瑾低低笑起来。
他也是贱,多年以来招惹她已经成习惯。
可最后小青梅不高兴了,还得他自己追着人道歉。
老祖宗说的话不无道理,正所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啊。
第六十七章 远客来
裴筠庭眼下乏得很,故根本不着急去探寻裴萱与燕怀瑾究竟说了些什么,反倒是燕怀瑾喋喋不休起来。
“我皇兄被你拒绝后没说别的?”
“嗯。”裴筠庭淡淡道,“阿泽哥哥那样好的人,未来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良人。”
那你呢?
他在心底无声问道。
你心属的良人,是我吗?
察觉到燕怀瑾一直盯着自己发愣,裴筠庭狐疑地看他一眼:“你今日为何突然造访?”
燕怀瑾挑了个眉,慢条斯理:“我突然造访的时候难道还少了?”
也是,这位殿下来去自由,琉璃院周遭的墙哪个没留下过他的足迹。
紧接着,又听他道:“昨夜我带人围捕了一间客栈里的外邦人,看样貌,几乎都是鞑靼与胡人。”
裴筠庭静候他的下文。
燕京城内有关外邦人的流言,她偶然听裴长枫提起过,然而这种连他们都知道的事,宫里头不可能没有半点消息。燕怀瑾虽然未提,但裴筠庭依旧能凭对他的了解,猜中几分用意——这是陷阱,更是鸿门宴。
“你应当猜得到,此乃我与父皇布的棋局,城中外邦人聚集亦为我们计划的一部分。我挑了个最浅显的藏身处抓人,甚至故意放跑一人前去通风报信,目的自然是打草惊蛇。”少年鼻梁高挺,轮廓硬朗,有着不符年纪的成熟与稳重,“但即日起,我不会再让城中任何一个外邦人逃出城门,直至我的鱼饵顺利钓着鱼上钩。”
“我省得了。”裴筠庭侧首盯着他思忖片刻,“你的意思是,要我近日尽量不要外出,因为外邦人定会在城内造反作乱,而他们很有可能知晓我与你的交情,趁机对我下手,以此为要挟?”
“是。”他点头,“你阿姐那儿无须担心,温璟煦知道此事,会将人护好的。”
安全起见,如今最好按燕怀瑾说的来做,可她今日才托徐婉窈替她找了那个人,往后要出门的时候只多不少。
裴筠庭暂时未答,燕怀瑾却早早看破她的心思:“扮成男子也不行,倘若你非要出门,便差凌轩给我报信,我陪你去。”
“民女何德何能让三皇子纡尊降贵专程跑一趟护我周全,实在荣幸至极,让人招架不住啊。”裴筠庭打趣道。
然而燕怀瑾脸上挂着慵懒的笑意,抬手轻掐了把她的脸颊,低声道:“就你能。”
……
是夜,月上柳梢,波光粼粼,八百里的快马奔驰而过。
草原上,一个鹰眼宽鼻的大汉风尘仆仆,衣衫褴褛,见到巡夜的士兵,眼中立刻出现一丝亮光,勒马吁声,嗓音似乎是因长时间不饮水而变得沙哑,但张口便是流利地道的蒙古语:“我要见王上。”
士兵们面面相觑,犹豫不决:“你是何人?”
大汉没时间和他们废话,直接从行囊中掏出象征身份的牌子:“带我去,快!”
见到这块牌子,士兵们不再犹豫,领着他来到一个帐前,和侍卫耳语交谈两句,大汉就被放了进去。
他深吸口气,挺直腰板,恭恭敬敬对着最高处的椅子跪地行礼:“王上,情况有变。”
那人怀中还抱着一位蒙面女子,两人蜜里调油,打得正火热,闻言也仅是懒洋洋应道:“说来听听。”
大汉咽了口口水,紧接着道:“我们好不容易进了燕京卧底,没想到那个皇帝的儿子突然带人来抓了我们好多兄弟,现在被抓的人都生死未卜,甚至我出城以后,其他人都无法脱身了,我们很可能已经暴露。王上,该怎么办?”
可他试图依靠的王上已经浸淫女色,酒池肉林,好几个月撒手国事,听完这番话不以为然:“这种小事,你告诉乌戈尔去处理不就好了?还用得着我出手?”
“王上!”他登时急了眼,“您不能不管我们的兄弟啊!”
“没看到我正忙着?滚出去!”
“王上——”
“我说滚出去!”
眼看他靠不住,大汉咬咬牙,转身往王子乌戈尔的帐中走去。
乌戈尔倒是没有左拥右抱,正坐在桌前看书,此景让大汉欣慰不少——幸好,他们的国度还不至于在糜烂下走向毁灭。
但接下来,乌戈尔毒蛇一般的视线望过来,他瞬间软了一双腿:“阿尔苏,你说,大概有多少人被他抓了?”
阿尔苏冷汗连连:“大、大概有一百人左右。”
“一百人……哈哈。”乌戈尔眼中寒光乍现,“一群靠不住的废物。”
阿尔苏未敢吭声,恨不得将头埋到面前的地里。
“不必管这些人的死活了,藏都不会藏,要他们有何用?”
方才还在鞑靼王面前为兄弟求情的阿尔苏现在根本不敢反驳半句,因为他非常清楚,这个大王子才是整个草原最危险的人物。
原先几个王子都有机会争夺王位,最有希望的那几个,要么死了,要么生死未卜,要么被流放,唯有这位大王子挺到了最后。
然而他却没有选择直接走上王位,反倒公开声称自己还年轻,另外推举了舅舅登基。
乌戈尔表面退居幕后,实则他才是权力中心,他的舅舅不过是个必要时候能替死的傀儡,最开始还装模作样地管管,到后来直接不问国事。
正当阿尔苏走神间,他听到头顶传来乌戈尔的一声轻笑,隐隐夹杂着疯狂与兴奋。
“燕怀瑾……很好,很好!看来我果然没有看走眼,你的确能算得上我的对手。那既然你放了这么大一块鱼饵,我岂有不上钩的道理?中原有句话叫玩火自焚,届时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你死,还是我活。”
……
时日一点点碾磨过去。
八月黄草生,洪涛入云热。
裴筠庭刚从徐婉窈的住处回来,身上除了层薄薄的汗,黏着贴身的衣裙,又将碎发也粘住,莫约是觉得不爽利,她吩咐银儿备水更衣。
恰逢裴瑶笙今日回府,才进门就见她满头大汗,边疑惑边拿出帕子替她擦拭:“绾绾,你这是又在外头顶着烈日练剑了?之前不是答应过我,往后不再这么做了吗?”
“阿姐,我真的没有。我是在为这一个月后燕怀瑾的生辰礼做准备呢。”
“你倒是有心。”裴瑶笙轻点一下她的额间,“难道你要在宴上舞剑?”
裴筠庭神神秘秘地坐了个噤声的手势:“要保密。”
裴瑶笙笑靥如花:“好好好,我不问了,定替你守口如瓶,满意了吧。赶紧更衣去,仔细一会儿着凉了。”
第六十八章 远客至
裴筠庭浑然未知,就在她洗漱更衣的期间,燕怀瑾竟难得从正门大驾光临。
以往他正大光明自大门进入镇安侯府时,都穿着常服,外表瞧着就像是哪家俊俏的小公子,并不会引起太大注意。
巧的是,今日温璟煦难得空闲,陪同裴瑶笙回府看望家人。
但裴筠庭的闺房温璟煦也不好入内,他自认不似燕怀瑾这般“没脸没皮”。
两位同龄却不同心境的少年,在四顾无人的凝晖堂面面相觑,彼此都看不顺眼。燕怀瑾甫一瞧见温璟煦那欠揍的表情,便颇讨人厌地“啧”了一声,随后掀袍落座。
“三殿下近来可好?突然造访侯府,不知有何贵干。”
一番话,竟是将自己摆在侯府的位置上,而非客人。
燕怀瑾瞥他一眼,眼神不善:“不劳靖国公费心,我今日来,自是有要事要同裴绾绾商量。”
“不巧,现下我夫人正在她房内,看来裴筠庭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出来见你,三殿下不妨先陪我聊聊天?”
他冷笑一声:“我和你两个男子,有什么好聊的。”
“怎么没有?”温璟煦意味深长地朝他笑笑,“咱们可聊的东西多了去了,譬如你最感兴趣的——裴筠庭的婚事。”
此言一出,燕怀瑾的目光瞬间变得凌厉,语气森然:“你什么意思?”
见他满脸只要温璟煦真敢动手脚,他便能将自己原地处决的阴鸷神色,温璟煦更觉得无比有趣。
“殿下在紧张些什么?您心悦裴筠庭这件事,身旁还有何人不知吗?”
“那又与你何干。”他重重倒扣茶盏,“少管闲事,别咸吃萝卜淡操心。”
“此言差矣。正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裴筠庭可是燕京城中炙手可热的姑娘,上门求亲的人海了去,殿下并非高枕无忧。”温璟煦漫不经心道,“原先众人都以为你二人是最有可能定亲的,谁料殿下这么多年,都没见有半点进展,身为旁观者,实在忧心啊。”
燕怀瑾不置可否。
的确,他与温璟煦同岁,但在感情之事上,温璟煦快他不止一星半点,对此他曾经也恼得很。
可如今已然不同,他终于在一望无际的长路尽头窥见了值得伸手一抓的光。
温璟煦见状,还以为他默认了,继续道:“殿下在害怕,抑或担心某些事吗?”
燕怀瑾慢悠悠往椅背上一靠,跟看戏似的,就等着看温璟煦能说出些什么玩意:“哦?说来我听听。”
“例如三殿下在幽州城内的‘丰功伟绩’,例如那些在殿下手中生不如死的人,例如……你的心狠手辣,阴险狡诈。”
“你怕她有朝一日会知晓,怕她亲眼见到这些,会对你敬而远之,最后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他人。”
分析得头头是道,确实含了从前他的几分影子,却与如今的他搭不上钩。
燕怀瑾莞尔,温璟煦一时猜不透他是在嘲笑自己的推论,还是对裴筠庭的志在必得、有恃无恐。
“她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她。”
温璟煦还是不太了解裴筠庭。
裴筠庭才不会因此害怕他呢,而哪怕她疏远自己,燕怀瑾也会用尽各种方法追上去。
常言道,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他断不会如此,更不会有让这种情况出现的机会。
哪怕步步为营。
……
好不容易等到温璟煦和裴瑶笙打道回府,燕怀瑾伸了个懒腰,抬步朝琉璃院走去。
鲜少有正经往她院里走的时候,燕怀瑾除了感到几分不习惯外,还险些迷了路,好在展昭与展元都记得。
裴筠庭才洗过澡,皮肤白里透红,一头青丝倾泻如墨。
轶儿正替她烘着头发,燕怀瑾便不请自来,在她对面稳稳当当地坐下。
裴筠庭手里捧着裴瑶笙给她带的书,见他来,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一眼便收回视线,随后示意轶儿停下:“你来做甚?”
燕怀瑾清清嗓子:“你托我做的事,我可是圆满完成了。”
裴筠庭点点头:“谢了。”
前阵子她和陆时逸两人重新见了一面,为证实心中的猜想,她拜托燕怀瑾找机会将陆时逸塞进宫里,给他个活儿干,借机让他辨认宫中是否有他口中所说的哥哥。
燕怀瑾欣然应允。
奈何眼下瞧着她怡然自得的模样,燕怀瑾心中忽然萌生那么一丝怪异。
啧,他这是上赶着给人差使啊。
放眼天下,也仅此一人了。
不过他今日来,确实有要事:“你晚些时候,要不要随我入一趟宫?”
此话成功引起裴筠庭的注意,她将视线从书页挪到他脸上:“怎么了?”
“我……”真到了这时候,燕怀瑾反倒觉得颇难为情,“我想同你在承乾殿植棵树。”
少年的声音穿透风,穿过沙沙作响的枝叶,落入耳中。
裴筠庭一愣,突然回忆起某件往事。
昔年他们在城外放风筝,她无意间夸了句那儿的桃树很好看,燕怀瑾便立刻说下次和她一起植桃树。
后来因为种种缘由,导致他们渐渐不再提起此事。
没想到,他还一直记得。
和儿时所有的约定一样,他从不食言。
她表面云淡风轻,内心却风起云涌,甚至有些想流泪。
他还是这般,说做便做。
君子坐而论道,少年起而行之。
裴筠庭深以为然。
燕怀瑾一直是那看春风不喜,看夏蝉不烦,看秋风不悲,看冬雪不叹,看满身富贵懒察觉的少年郎。
……
与此同时,城门处有一队车马大摇大摆地驶入,其中最为华贵的两座轿撵引得路旁百姓议论纷纷。
为首的马匹上,是一个异族长相,异族打扮的少年。
很显然,他的地位十分高贵。
一旁轿撵上的帘子掀开一角,轻声唤了句:“王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