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及笄,就被父母卖给了隔壁村六十岁的绸缎铺掌柜。那天那伙强盗来时,送亲的人跑得比贼人还快。”柳娘冷哼一声。
“后来,河神庙里河神显灵的事就传了出去,越传越玄,于是竟有人仿效当年先皇后的事,将女子送进这荒庙里做神婆。”
“其实,送神婆是假,买人是真。送进了这破庙里,便无人问津,那么守在庙里等着收神婆的人,就能为所欲为。这就是为何,那些被送给河神做新娘的女子们都下落不明。”
柳娘讲得平静,夏青鸢和陆远却听得脸色逐渐沉下来。
“救下水仙后,我第二次来龙隐镇,恰又撞见一个,被村人绑着送进河神庙,庙里就坐着人牙子,要先‘验货’,再将她带走。”柳娘讲了一半停住,因为她听见那群少女中间,有一个突然地抽泣起来。捂着脸,那哭声像是某种小兽发出来的呜咽。四周的姑娘都转过身去安慰她,那女子却站起身,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就从人群里走出来,走到夏青鸢跟前。
此时,夏青鸢才透过少女脸上厚厚的妆面,看清了她的五官轮廓——正是那一夜在柳娘门前停下女子。
“我就是被柳娘在河神庙救下的人。原本未婚夫婿与我青梅竹马,早有婚约,却变了心,给了我父兄十块银锞子,父兄就将我送进了河神庙。”
柳娘苦笑一声:“这傻孩子,被救下后,还求我帮她找她的萧郎。我哪里用找?她的萧郎,原就是我在花街的熟客。”
夏青鸢迟疑了一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那个在暗巷里溺水而死的……”
“就是那个负心郎。我亲手用浸满了水的帕子捂上了他的口鼻。”红衣少女的眼里疯狂又悲伤:“可他临死,都不敢再抬头看我一眼。从前明明待我那么好,夸我长得美,听我说家中琐事,还说,待我嫁过去,就一起去扬州……人心,怎能说变就变了呢。”
“不是变了,是他从前会演戏罢了。”柳娘低着头,看着自己指甲上艳红的蔻丹,接着又朝着其他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对夏青鸢说:“如二位所见,这院里站着的,都是被家人舍弃的女子,活着也是孤魂野鬼。若说她们有罪,那么送她们来河神庙的人,岂不是更加有罪?控制扬州商路,让几十个村镇商户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世家大族,岂不是罪上加罪?”
大风吹起落花,四处飘零。穿着红衣的女子们站在一起,像一蓬蓬花开到荼蘼,变成某种濒临腐朽的标本。
“我还有一点疑问。”夏青鸢抬眼,直视着柳娘。
“什么?”
“既然这些女子都无家可归,住在河神庙里,为何又出现在扬州城,又如何在暗巷里杀人之后可以消失得毫无痕迹?”
柳娘看她的眼神复杂又悲哀:“你我都是血肉之躯,要如何才能在那陋巷里凭空消失?其实你早有了猜想,只是不敢说出口。”
夏青鸢攥紧了拳,又无力地放开:“你让这些女子……都住在花街里。”
柳娘笑了几声,那笑声却比哭更悲哀:“我也只是个歌伎。歌伎要安排姑娘的住处,自然是花街最妥当。这里的姑娘,哪一个跟我不一样?在家中受人欺辱,出来了还是受人欺辱。只有死了,变成鬼,才能随心所欲地活着。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陆远与夏青鸢对视一眼,却都没有说话。
眼前的案子,比他们想象的更棘手。柳娘以河神庙做局,守株待兔,等有人或为贪财或为害命,将女儿送进河神庙。救下那些无家可归的女子之后,她又将这些无家可归的女子安置在花街,白天做歌伎,晚上就扮成鬼新娘,在扬州寻找昔日的仇家,一一报仇。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鬼新娘”们可以在暗巷中瞬间消失。因为她们根本就没有走,暗巷里那一盏盏朱红灯笼照着黑漆大门里,就是她们的家。
“柳娘她待我们很好,不愿去花街的,都留在此处守着河神庙。”有个女子怯生生开口。
夏青鸢有句话想问,却不能问出口。
“我们这些去花街的,早就没了活着的念头。这天大地大,也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几个红衣女子也开口,她们手牵手站在一块,眼角抹着胭脂,眼尾直扫到鬓角里去。
“案情两位已知晓,至于如何处置,还请两位替我们做主。”柳娘站在一片红衣中,朝着夏青鸢与陆远躬身下拜:“柳娘一生颠沛流离,已无所留恋,愿承下一切罪过。至于这些女子的去路,柳娘已安置妥当。”
夏青鸢心里千头万绪,不知如何应对,只是下意识地去扶起她,没想到柳娘跪倒下去的一瞬间,口中就有黑血涌出,滴落在地。
“柳娘!”她急了,扑上去接住她:“你!”
女人虚弱地倒在她身边,靠着夏青鸢的肩膀:“在你们动身之前,我已服了毒。此毒无药可解,半个时辰后,我将毒发身死。认罪书……就在我袖笼里。”
红衣少女们也都大惊失色,纷纷围过来,又是询问又是哭泣。
“别哭……都别哭。你们……都要好好活着。”
她刚说完,又一口血涌出,这次是鲜红滚烫的血。夏青鸢的眼泪止不住地掉落,手颤抖得厉害:“柳娘,你不能死,你还没讲完当年的事。”
柳娘的眼睛望着院里的花树,众人都安静下来。
“过去太久了。我以为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事,现在已经记不清了。”
“当年,我被卖到花街时,灵雎已是伎馆里弹琵琶最好的清倌人。我曾嫉妒她,也学过她弹琵琶的样子,可怎么学,也学不像。”柳娘的嘴角上翘,像是在笑:“那年春天,扬州的花开得真美。我们骑马去游春,灵雎就在这棵树下遇见了夏公子。我当时……我当时,也在那棵树下站着,也看见了夏公子,只是他没有看见我。”
柳娘发出一声极长的叹息。
“后来,我听说,夏公子与灵雎的孩子没死,还活着,就一直想找你。那天在花街,见到你第一眼,我就认出来了。”柳娘伸手,费力摸到她的脸、眉毛、鼻端。
“你的眉眼很像他。”柳娘看着夏青鸢,却像是透过她看着另外一个人。“性子也像,一样的认死理,从不肯屈就谁。除却了那一个,别的宁肯不要。”
最后一朵落花飘下,恰好落在柳娘的手边。
“大历初年,灵雎病重,我借探望之名去了京城。后来那场祸事里,那个将先皇后的画像放进夏府,害你爹被皇帝猜忌的人,是我。”
夏青鸢眼睛蓦地睁大,陆远也眼神一变。柳娘却依然笑着:“先皇后的画像,是我从前一个熟客所赠。说只要我如此做,夏公子就会被贬官流放,那时候我就能去找他,照顾他。可我忘了,他是夏焱。”
柳娘已经气若游丝,身边的少女们也都泣不成声。
“我是个罪孽深重之人。如今他们都走了,我留在此地受苦这许多年,也该走了。”
柳娘的呼吸停止了,手边的花被风吹散,天地苍茫。
少女们坐立起来,唱起河神祭祀的歌谣。听起来像是首思念故人的情歌,却也是首悼亡诗。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恍惚间,夏青鸢的脑海中突然闪过无数画面,头痛欲裂。她支撑不住地蹲下,朦胧中看见陆远扶住了他。
(七)
天降大雪。漫天苍茫白雪间,她踽踽独行。
她伸出手,发现自己的手比现在要小一些,身上穿的是从没见过的绫罗,外面罩着狐皮大麾。雪地上一串脚印通往一处府邸,那牌匾上面的字迹还清清楚楚,毫无岁月痕迹。
是夏府,当年的夏府。记忆潮水般涌来,彻底淹没了她。
大历初年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她会失去那段记忆、家破人亡背井离乡,陆远为何如此执着于找到她,又为何对他们的过往守口如瓶。
她现在全知道了。
那一天,是她在父亲的书房里发现了那幅先皇后的肖像,极为喜欢,想着偷偷拿去摹写之后再放回,那卷轴被她放在自己卧房的桌上。
接着陆远来了。他敲敲窗子,她打开窗,两人隔着窗子私会。说的话夏青鸢听不清楚。这是她早已模糊的记忆。可她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陆远是怎样伸手将她散落的鬓发挽在耳后,他们是怎样靠在桌边柔声低语。
阳光洒在窗前,照亮桌上散乱的卷轴。她踮起脚吻了陆远,双手撑在桌角,将画碰到了地上。
随后,门廊外传来脚步声,她脸一红,将陆远推开。他不放手,说要拿她的几幅画带走,于是她情急之中,错拿了地上那一幅先皇后的肖像,与其他画一起塞给了他。
夏青鸢站在虚浮的空中看着这一切,顿时觉得不能呼吸。
春日里,陆远怀中抱着画轴匆匆回家,放在书房中,就出了门。
接着天地俱暗,怀疑陆停渊谋反的诏书从宫中降下,禁军踏进陆府大门,查抄一切能找到的证据,而陆远已接到指令,被调离了京城。
他们在陆府中一无所获,正要空手离去时,却找到了那一幅先皇后的肖像,送呈宫中。
皇帝坐在庙堂之上,听闻此事,勃然大怒,将原本写好的诏书烧掉,重新拟了一份定罪诏书,罪名却是私藏兵甲,意图谋反。念其往昔征战,功勋卓著,赐以斩龙刀自决。
大历初年,四柱国之一的陆停渊,以莫须有之罪,被皇帝赐自刎于北境控马镇。北地胡人额手称庆,说陆将军已死,大历再无如此良将,从此可高枕无忧。陆停渊已死的消息传到京城时,右相夏焱已草拟好了死谏的奏折递进宫中,折中历数朝政种种弊端,痛陈皇帝听信世家谗言,杀害忠良。
一时间,世家纷纷上奏,请皇帝革除夏焱的官职。皇帝下令将夏焱免职,关入诏狱,并令羽翎卫严查。
而那时掌管羽翎卫的人,正是左相韩殊。
她看见自己在京城街巷里骑马没命地跑,四处请求拜访当年与父亲交情颇深的朝中故旧,可那些从前对她笑脸相迎的深宅大院,现在都朱门紧闭。
她一扇一扇地叩门,叩到指节磨出血迹,都没有一扇门曾打开过。而陆远此时已因陆停渊的罪被株连下狱,生死未卜。
她一步步走回了夏府,大门上已被贴上了羽翎卫查抄过的封条,街上荒凉寂静,所有人都躲着她。
夏青鸢抱膝坐在门口,眼睛呆愣愣地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任凭大雪飘洒,落在她身上。在被冻得失去知觉之前,她终于看见夏焱出现在大街的尽头,一步步地向家中走去。看见了坐在门口的夏青鸢,夏焱脚步一滞,跑过去抱起她,一把撕开了门上的封条,大踏步走进了院门。
“爹爹,你回来了。”
夏焱在屋中生了火,放好炭盆,泡了汤药,看着她喝下去。等她恢复了意识,才开口对她说话。
“鸢儿,爹爹今日戴罪回家,恐怕凶多吉少,鸢儿须去别处避难。”他语气平静:“鸢儿就当做爹爹是与娘亲出门远游。留鸢儿独自在世上,也要好好长大。”
她只是流泪,抱着父亲不撒手。屋里只有她的哭泣声。
“爹与娘在天上看着你,保佑鸢儿一生无病无灾,平安康健,诸事顺遂。”
她现在才看清,夏焱身旁的桌上,放着一把制式奇特的刀。刀柄上缠绕着层层绢布,是皇帝才能使用的明黄色。
是斩龙刀。
此刻院外传来嘈杂脚步声,夏焱在她后脖颈轻敲了一下,她就昏睡过去。接着他立刻起身,拿起斩龙刀走了出去。
天地俱黑。
夏青鸢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四周依然是河神庙后园,陆远抱着她半跪在地,眼神关切。
“夏青鸢,你可是想起什么了?”
她看着他,却像是隔着千万里。
陆远原本紧握着她的手顿时松开。她抽离他,起身坐了起来,眼中泪痕未干:
“陆远,当年陆家与夏家的祸事,是不是……与那幅画有关?你早就查到了,却一直未曾告诉我,为什么?你也觉得……始作俑者是我,是吗?”
她从他怀抱中挣扎起身,陆远下意识想要抓住她手腕,却收回了手。
“应当记得的,不应当记得的,我全想起来了。”她直视他,像是在仔细看他最后一回,要把模样记在心里:“当年的事,的确与你我有关。若不是我……或许陆将军也不会死,我爹他也不会蒙冤下狱。你全知道,为何不告诉我?” 她咬着牙,眼里泪珠滚落:“陆大人,我现在一看见你,便想起那些事。我怕是……不能与你在一处了。”
她转身要走,却被陆远攥住了手腕:“若是我不放手呢?”他咬着牙,却低垂眼帘,不敢与她直视。
“不放手,你要将我像猫狗一样,关在陆宅里养着么?”她甩手要挣脱,却挣脱不开。陆远顺势将她拉回来,她后退两步,后背撞到她胸膛上。陆远用手臂圈着她,语气像是在安抚她,却更像是在安抚他自己:“鸢儿,你冷静一点。此案尚未查清,或许还有你我都不知道的事。”
他的手冰凉。夏青鸢转回身,捧起他的脸吻了一吻,嘴唇也是冰凉。陆远立即抓住她抚在脸上的手,却像游鱼一般滑脱了。
“先处理柳娘的后事。待回京城,你想如何处置我,便如何处置。”
(八)
回了扬州,府衙内仍旧点着灯火,周礼与窈娘在桌边讨论案情,听见脚步声欣喜起身,却是夏青鸢一人前来,不见陆远。
她的脸色与出发时判若两人。在怀袖中掏出一份手书,放在桌上:“这是柳娘的认罪书。她一人担下了所有凶案的罪名,现已服毒自尽了。”
窈娘皱眉拿起那文书仔细看了看:“与案情细节都对得上,只是没有证人。柳娘定有同谋,你们可查到了?”
夏青鸢思索了一会,却摇了摇头:“没有查到,恐怕已逃走了。”
几个时辰前,她与陆远目送着那些红衣少女们换上了寻常衣裳,带着行囊,坐船离开了扬州。柳娘散尽毕生积蓄,为他们安顿好前路。想去投亲的、归家的,前往江都学艺的,她都一一为她们四处打听,寻了可靠的保人一路护送。
柳娘被葬在了后园那棵槿花树下。夏青鸢在那座新坟前坐了许久,陆远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师父呢?怎的不见他回来?是他又惹你生气了?我去劝劝他。”
“周礼。”她声音苦涩:“别再叫我师娘。”
窈娘方才在埋头查看文书,听闻这句话也忍不住抬起头看她。
“我与陆远,已经没有关系了。”
(九)
“师……夏大人,你们是否在柳娘那里听到了其他线索?” 周礼难得严肃地开口:“就算是多年前的案子,也或许与此案有关联。”
她低眉沉思许久,终于开口,苦笑了一下:“若是柳娘所言都是真的,她原本与我爹娘都是旧相识。”
半个时辰后,听了夏青鸢的话,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当年究竟是谁,给了柳娘那幅先皇后的画像?为何皇帝对于那副画如此忌惮,甚至不惜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了陆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