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他手指的冰冷触感惊到,打了个寒颤。裴季卿笑了,手指移到她发顶,拍了拍她的头:
“怕了?此处隐蔽,陆远也找不到你。”
她嫌恶地躲开他的手,眼睛却看向别处:“我与陆远之间已恩断义绝,如今并无瓜葛。”
裴季卿又哈哈大笑,按着她肩膀推倒在床上。她惊慌挣扎,裴季卿捏着她脖子,语气却平淡:“夏青鸢,你当我是瞎子。裴某此生虽看错了许多事,却有一事看得最清楚,那就是人心。”
他忽地松开了握着她脖子的手,夏青鸢大口呼吸着,憋得满脸通红。裴季卿掏出手帕擦了擦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是冷漠的悲悯:“人生若蜉蝣,朝生暮死,不过瞬息。自欺欺人,实在愚蠢。何必像我这样,直到人不在了,才明白自己的真心。”
(十二)
戌时三刻,扬州府衙外挤满了人。
此处是扬州城的制高点,从这里望出去,不远处就是人潮涌动的江滩。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残霞江滩之上,忽然起了大雾。接着,在大雾中,一只艨艟巨舰隐隐浮现在岸边,如同上古传说中的巨鲲。
“海上裴。” 周礼看着那艘巨船,握紧了手里的佩刀:“如此规模的商船,普天之下,只有江左裴氏能造。”
陆远的眼神紧盯着船头,忽地岸边人声喧哗,人们都望向了船头。那里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戴着面具,身穿洒金衣袍,另一个被面具人挟持着,穿着新娘的大红嫁衣,果然是夏青鸢。
“河神!是河神!河神显灵了!”
人们顿时喧哗起来,接着有人倒身下拜,其余的人也跟着跪拜下去,江滩边顿时黑压压跪满了人。
陆远、周礼与窈娘站在府衙前的高地上,沉默地看着这幅荒谬景象。接着陆远上前一步,对着江滩大吼:“你们看清了!船上的是朝廷要犯,不是什么河神!根本就没有河神,都给我起来!”
戴着面具的人在船头安静看着陆远,手中的短刀抵在夏青鸢的脖子上,她隔着大雾与江滩,与陆远遥遥相望。
“我能站在此处,接受众人跪拜,我便是河神。” 男人面具下的声音沙哑,更显得诡异可怖。
“江左大水,生灵涂炭,全是因为朝堂昏聩,使清白之人蒙受冤屈,倾家荡产,流离失所。不杀人祭河神,不足以平息上天之怒。”
“杀了她!杀了她!” 人们的眼光都紧紧盯着新娘的红嫁衣,那如血的红色让人们疯狂。
“羽翎卫来此查案,却畏惧权贵,不敢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告诉百姓,究竟江左水害是天灾,还是人祸?如若是天灾,我现在就杀了这个女人,祭祀河神!”
戴着面具的男人声音越来越高亢,江滩上群情激愤,人人脸上都写着冤情:
“我们要公道!”
夏青鸢咬着牙低声道:“裴季卿,我与陆大人并无瓜葛,他堂堂朝廷命官,更不会因为我而颠倒是非黑白。”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从江滩边传出:“我来换她。”
陆远走上甲板:“这女人无罪,你们若是非要杀一人祭河神,不如让我来换她。”
“好啊,先将佩刀扔了,再脱了外袍,自己走上来。”
看着陆远走上来,她大吼一句:“陆远,你敢上来,我就从此处跳下去。”
裴季卿捏着她脖子,夏青鸢顿时痛苦挣扎起来,不能再发出声音。
陆远却只是低头一笑,站在甲板上,将佩刀扔进江水里,又脱了外袍,仅穿着皂色短袍,一步步地走上船头,站在裴季卿面前:“放开她。”
“好啊,先来告诉诸位,羽翎卫所查到的河神一案,真相究竟是什么。” 面具人仍旧面朝着滔滔江水。
陆远沉吟片刻,站在船头,对着江滩上黑压压的众人,大声开口道:“江左世家之一——海上裴。多年来投机牟利,敛财巨万。于扬州洪涝之季,买断沿江水运商路,控制粮价布价,致灾民流离失所,背井离乡,饿殍遍野,骨肉相食。又以祭祀河神为名,买卖女子,残杀妇孺,罪大恶极。”
他拿出一块布料展开,正是此前她跑了几个商铺才求到的西阵织。
“此物,乃扶桑特产之西阵织,一尺千金。河神所穿,即为此物。故而河神非神,乃是裴家傀儡,鬼新娘亦非鬼,乃是冤死的女子。诸位若要复仇,不应该求神告鬼,而应当——”
陆远回手,趁着面具人不备,用布料缠在手上,空手夺过了他手里的刀。又反手一扳,对方立刻痛呼一声,手腕发出骨骼碎裂的脆响,放开了握着夏青鸢的手。
她迅速跑到陆远身后,陆远一手持刀,一手护着她,眼睛仍旧凝视着“河神”,接着用刀尖一把挑下了他的面具。“应当仔细看个清楚,此案的始作俑者,正是江左裴氏的前家主,裴季卿。”
众人顿时哗然。
江左裴郎,白衣王侯。多年前他曾一手扶持起衰微的裴氏,扬州无人不识裴季卿。如今虽然形销骨立,却仍旧看得出当年清风朗月的模样。
“多谢二位,与裴某演完这出戏。” 他嘴角浮现一抹诡异的笑意,接着走上了船头,纵身跳进河中。
陆远没来得及抓住他,夏青鸢扑到船头,也只拽到他一片衣袖。那件闪着金光的衣料在江上载浮载沉,人已消失在滔滔江水中。
此时,船身忽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响声。陆远与夏青鸢回头望去,看见成群结队的渔民不知何时已经从甲板涌上了船,却无人往他俩的方向走,都一股脑跑进了船舱。
“快点,裴家的商船里可有不少宝物,就算抢着了一星半点,都能半辈子无忧!”
人们争先恐后地上船,推挤叫嚷之间,又有几个人被挤得掉进了江中也浑然不觉。两人看着这幅地狱般的景象,都忍不住摇了摇头。
陆远回头去找夏青鸢,海上忽然升起大雾,众人都被笼罩在迷雾之中。
天色已暗。
四周茫茫,只能听到四周的人相互踩踏拥挤、奔跑呼喊的声音。
夏青鸢与陆远失散,在人潮涌动中走下甲板,用刀磨开手上的绳索,顾不上查看手腕的伤势,就大声呼喊他的名字。
大雾茫茫,四处不见他的人影。夏青鸢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在浓雾中撞见的、扶起的每一个人都不是他。
不远处的江滩高处,府衙门前站着滇南王。
他背着手站在浓雾中一动不动,沉默地看着夏青鸢在他面前数尺远的地方路过。刚要开口叫她,却看见浓雾中若隐若现的另一个身影。
陆远站在雾中,先看见了夏青鸢。他没有上前,而是定在原地,听她焦急地喊她的名字。
滇南王退了一步,退进了浓雾之中。
在他最后的目光里,看着陆远应着夏青鸢的声音走过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从她背后抱住了她。
她先是惊喜,接着像想起什么似地,想要挣脱这个拥抱,但陆远从后面捂上了她的眼睛。
“让我抱一会,等雾散了,我再不纠缠你。”
她渐渐安静下来,陆远放在她眼睛上的手被泪水沾湿。
她将手放在他手心里,两人的手在腰间紧紧相握。
四周喧嚣哭喊也暗淡下去,浓雾散了。
陆远终于放开她的手,也放开抱着她的手臂,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她睁开眼睛回头看,身后空无一人。
第7章 第六集 断情丝 (一)
扬州河神一案,破获了祸乱江左的一众人等,又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带着在船上截获的赃物回京,一时间羽翎卫的名声在朝野上下更为响亮,回到京城时,路边竟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陆远黑着一张脸走在最前头,夏青鸢与其他人一道紧随其后,耳边听到的切切私语无数,也有不少对陆远的仰慕之词漏进她的耳朵。
“听闻跟那陆大人年纪尚轻,已承继了陆将军的定远侯爵位,又是羽翎卫指挥使,日后一定青云直上,前途不可估量啊。”
“陆大人可有婚配?”
“听闻在江都时,曾娶过一位夫人。但听闻那夫人性格易怒又善妒,曾因陆大人深夜未归,大闹天香阁。”
“唔哟哟,不得了。那少不得要另娶,不知何时收庚帖,待我打听打听。”
路人正说得热闹,却冷不防一人一马停在了面前,抬头时却是个穿着羽翎卫制服、长相白净的小个子士兵,脸上简直写着心情不好四个字:“陆大人与夫人不日就要和离,想递庚帖的,可千万别误了好时辰。”
夏青鸢抛下这句话就走,路人先惊后喜,纷纷议论着要回去告诉亲朋。她骑着马刚向前走了几步,却发现陆远就在不远处勒马等着她。
“就这么想我另娶新妇?”他与她并辔向前,两人都目不斜视,陆远的声音却不像表情那般淡定。
“京城许多好人家的女儿,如今排着队想许给陆大人。陆大人知道我并非良配,这婚事也不过做戏,大人无需再与我纠缠。”她尽量平静地回复他,攥着马缰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陆远深深看了她一眼:“我说过,不会再缠着你,但也不必再费心替我找其他女人。”
说完他就扬鞭策马向前走,留她在身后。夏青鸢骑马走得缓慢,冷不防有人在身后拍了拍她的肩,回头看时,却是窈娘关切的眼神。她朝窈娘勉强笑了笑:“我没事。”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进了皇城,去太初宫禀报扬州事件始末。大殿上依旧没有皇帝的身影,龙椅上空无一人,垂着珠帘。而龙椅旁边站着九千岁,手中拿着烫金盖帝印的诏书。
“扬州一案,羽翎卫指挥使陆远、窈娘、夏青鸢、周礼等有功,各晋军阶一级,赐金百两,绢百匹。”
宣读完诏书,韩殊即退立一旁,内侍环顾左右,宣布无其余事禀告即退朝。三公九卿百官沉默不语,谁都没有提这案件背后牵连的江左世家要如何处置。
夏青鸢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却被陆远一把拦住。她看了他一眼,咬咬牙,又退了回去。
韩殊在殿上的角落里看着她。大殿里只回荡着夔龙滴水计时的声音。一滴,两滴。直到群臣退散,夏青鸢也要离开,背后却传来韩殊的声音:
“夏大人,请留步。”
陆远也停了脚步,在殿外留神听着动静。韩殊笑着向夏青鸢招手:“圣上有口谕,请夏大人进宫面圣。”
陆远眉头一皱,刚要回身走向她,却被她的眼神唤回了神志。她用那双倔强的眼睛看着他,不发一言。陆远停了脚步,转身离开了大殿。
夏青鸢随韩殊穿过重重宫殿,向宫阙最深处走去。一路上,韩殊没有说话,她也未能揣测皇帝究竟为何要在此时单独召见她。
难道是她恢复记忆的事已经被知晓了?可那天在龙隐镇,只有陆远知道她突发异状的前因后果。她此前从未见过皇帝,那个传闻中的刘玄礼。
她想起在扬州时,说书人提起他时,都只讲他横扫乱世的前半生,到大历初年时戛然而止,就像他已不再是个活人。
君门深九重。她的脚步踏在金砖上,回荡在空无一人的长廊里,廊外只有芙蓉花寂寞开落。
连她也偶尔才会想起,皇帝曾经与她的父亲、还有眼前的九千岁是并肩作战的挚友、以死相托的知己,如今却都成了黄泉陌路人。
“到了。夏大人,圣上如今……双目不能视物,言语千万当心。”韩殊将她带到一处偏殿前,就要离开。她疑惑地看他一眼:“左相大人,圣上只召我一人前去吗?”
韩殊对她笑笑:“是。”
是什么机密之地,需要韩殊亲自送她前来,路上一人都无?她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面前这幽深黑暗的大殿里养的不是帝王,而是什么能够吞噬人心的野兽。
她一步步地踏了进去,大门在身后合上。面前的宫殿里四处燃着沉水香,尽头隐隐有水声,像是一处温泉或是水池。
她心中的不安感觉愈加强烈,但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直到尽头的光亮愈来愈盛,她终于看见一处用厚重纱帘笼罩着的温泉,水池边靠着一个人,鬓发银白。听闻脚步声,他才转过侧脸,那轮廓俊美的脸上,一双眼黯淡无光。
她立刻停步,行了大礼:“问陛下安。在下是四品羽翎卫夏青鸢。”
池水哗啦一声,像是皇帝要出浴。她吓得不敢抬头,过了半晌,面前才传来皇帝的低声轻笑:“大历朝的臣子里,能活着到这议事殿里来的,你是第三个。”
她心中疑惑,却仍旧没有抬头。直到穿戴整齐的皇帝走到她跟前,朝她伸出手:“再不起来,还要孤扶你吗?”
此时,她才第一次抬起头,看清了皇帝的模样。
话本里没有夸张,刘玄礼长得确实惊为天人。当年江羽衣在群雄荟聚的扬州城里能与他一见钟情,也并不算是奇谈。
只是他那双眼,像是一幅绝世的画作上,人物忘了被点睛一般空洞无光,比画作被毁掉更令人难受。
他像是察觉到她看得入神,却并没有真正生气,只是嘴角扬起,轻斥道:“大胆。”
夏青鸢才忙不迭地低下头去:“臣失礼。”
“无妨。夏焱若是还在,看孤这样子,怕也是要感慨一番。”
他轻车熟路地转身,走到温泉旁的石桌边坐下,扔给她一本奏折:“夏卿,孤叫你来,是与你商量一件要事。”
夏青鸢应声走过去,打开折子,凝神看完之后,才抬头看着皇帝:“陛下想让臣……嫁给滇南王?”
那折子的尾端盖着滇南王的印戳,上面也是刘退之的字迹,是他请求皇帝赐婚的文书。而求娶的对象,正是夏青鸢。
“可臣与陆……”
“你与陆远的婚事,是朕当年擅自做主,命陆远去江都求娶的。”皇帝打断了她的话:“陆远此人恩怨分明。夏焱当年救陆停渊,于他有恩。你只有待在他身边,才能免于韩党与世家的戮害,故出此下策。”
“不,是陆远他自己要……”夏青鸢拿着那张求婚的折子,却再也看不下去。
如果当年陆远求娶她,确是皇帝的意思呢?如果皇帝未曾下令,陆远还会罔顾天下人的非议与当年悬案留在心中的芥蒂,依然求娶她吗?
皇帝不再回答,只是向后靠在石桌边的卧榻上闭目养神。香炉里的青烟笼罩在他周身,将他衬得更不似人间的存在。
“这婚书,孤交与夏卿。若是愿意,就将这折子带走。不愿意,就放在桌上,孤可当做你未曾来过此地。”
她此时抬头,才恍然看见皇帝身后,那浴池的墙壁上赫然雕刻着的整面神像,女子玲珑剔透的侧脸、手中的石板、脸上似落非落的泪珠。
是河神,也是江羽衣。日夜伫立在池水旁,垂泪看着她行将就木的爱人。
“先皇后在世时,常与孤讲起从前在扬州的事。”皇帝闭着眼躺在榻上,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和她说话。
“先皇后说,她幼年时在一座扬州乡下的破庙里做神婆,忍饥挨饿是常事,更有羞辱鞭打,年纪到了,就要被赶去富人家卜卦,唱卜辞,跳祝神舞,和娼妓没有什么两样。那时候,她常想着,若是日后能去扬州就好了。扬州城三百六十行,总能谋到一门生计。后来,果真去了扬州,却发觉扬州不过是一座更大的河神庙,装饰更华丽,内里更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