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京城的残忍之处。胜负朝夕移位之间,人们就像闻见血腥味的豺狗,一齐拜倒在新起的权贵脚下,而旧的就跌落尘埃,受万人践踏,下场比布衣更不堪。
她接下了诏书刚要落座,却被身后的韩殊叫住:“江都县主,如今已与陆指挥使和离,就不用拘礼坐在一处。听闻昨日县主新收下了滇南王的婚书,正是双喜临门,不如就此换了座次。”
韩殊说完,还火上浇油地指了指滇南王身边的坐席。
满座哗然。虽说方才已听了一耳朵的八卦,如今被九千岁再次证实,还是颇为震惊。
还未等她动作,陆远就起身离席:“在下身体有恙,先行告辞。”
韩殊却叫住了他:“陆指挥使,扬州裴氏串通‘百花杀’,意图谋反的证据,我的手下找到了。但既然是我的人费了辛苦,这证据便不能白白地给你。”
陆远停止了脚步:“左相想要什么?”
韩殊在上首的位置坐下,左右立刻放下珠帘,摇起团扇。他隔着珠帘望向殿中的泱泱众人,却没发现那个熟悉的窈窕身影,神色顿时暗淡下来。
“想要陆指挥使用上次扬州一案中,与裴季卿有关的证人,来换我手上的证据。”
与裴季卿有关的证人,除了夏青鸢,就是查到了裴家账本卷册的周礼。陆远捏紧了手里的仪刀:“恕陆远不能从命。”
韩殊哈哈大笑,玩味地看着陆远:“韩某知道陆大人一向对下属爱护有加。既然如此,韩某就给大人一个台阶下。听闻大人在军中擅舞剑,不如今日在殿前一舞,替江都县主贺喜。舞完一曲,韩某即将证物双手奉上。”
原来,韩殊扣着证据到现在,只是为了找个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陆远,也杀杀羽翎卫的威风。
夏青鸢咬牙站起身,正要阻拦,却被陆远抢先一步:“臣愿意。”
接着他对她点点头,用口型说了一句“无妨”,就在宽阔的锦毯上盘坐下来,闭上眼睛,抽出了腰间的仪刀。
大宴上的佩刀都是仪刀,刀口被磨钝,质地脆硬,不能近战砍杀,仅做礼仪观赏之用。他手里拿那一把却不是如此——那刀口是开了刃的。
陆远立刻抬头看了韩殊一眼,他却低下头去,抱起跑到脚边的狸花猫认真抚摸,没有与他对视。
夏青鸢往腰间去探她自己的佩刀,却才反应过来自己今日是裙装,根本没有带刀。
今夜替她换上衣裙,邀请她来赴宴的是窈娘。此前找到了裴家账本证据的也是窈娘。思及此,她的心忽地一沉。
陆远拿着开刃的刀,依旧摆了个起手式。那是陆停渊当年独创的刀法,适用于草原骑兵近战,力道如雷霆,静时渊渟岳峙,动则万钧。
陆停渊纵使含冤而死,大历朝也无人不记得他是军神。甚至有人说斩龙刀的刀法也是他少年时在漠北牙帐中所学,后来教给了皇帝。
刀锋掠过,大殿上的人都肃然坐起身。那是对英雄的由衷惧怕与敬畏。
陆远的剑舞刀势并不逼人,动作古雅苍凉,和着古老的节拍,韵律从容。
大殿上,忽地响起用铁器敲击玉器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同钟磬。人们回头望去,是那个刚被封了江都县主的白衣女子,在人群中为陆远独自打着节拍。
“相看白刃雪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忧忆李将军!”
是古曲《燕歌行》。陆远咬牙和着节拍,剑舞的节奏却随着刀势越舞越快。先是“嘶啦”一声,他的外袍被开了刃的刀口刮破了一道血口,接着又是第一声、第二声。
舞剑之人往往不用开过刃的刀,因为刀锋凛冽,难免为利器所伤。韩殊给他换了这把刀,不仅是在嘲笑他不敢当庭刺杀仇人,还要他自伤,在殿前折尽颜面。
自入京城以来,这个控马镇兵痞出身、身世可疑的男子就让京中世家又疑又怕。韩殊今夜替他们做了想做又不敢做的事,不少人都凝神看着,等待看陆远的下场。
一曲终了,陆远再支撑不住,在浑身脱力倒地之前,用刀狠命插进地里,深深刺进地毯下的石缝。刀刃崩裂,众人都尖叫着躲开。
他眼角微红,喘着气四顾,所有人都退得离他数尺远,只有一个人跑上了台,向他奔来。
那个身影他再熟悉不过。过去也好,现在也好,都曾在梦里出现过千百次,甚至以为是幻觉。
夏青鸢飞跑向他,一把将他扶住,眼角发红,上下打量着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
陆远气息未定,抬起手把她颊边的泪水抹掉:“ 我又没死,有什么好哭的。”
“你不许走。”
她开口一句话却惊呆了众人,显然是喝醉了。方才局势紧张,连陆远都差点忘记了夏青鸢酒量小酒品又差这件事。此刻当着满殿的人,她拽着他外袍下摆不松手。
她说完还吸了一下鼻子,跟方才顶撞九千岁的样子判若两人。他对着她委屈万分的眼神,原本一肚子的闷气瞬间散尽,只剩下无可奈何,伸手去掰开她紧紧攥着衣袍的手,压低了声音提醒她:“夏青鸢,不要胡闹。”
她被掰开了手,又搂上他的腰。陆远进退不得,殿上的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好戏,连打算溜走的滇南王都坐了回去,还摇起了扇子。
“我不是胡闹。”她小声辩解,从他怀里抬起头来。“从前就是我先喜欢你,如今我不能喜欢你了,你也没有努力挽留,可见还是我喜欢你更多一些。”
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坦白,听得陆远耳根发烫,也顾不得其他人的眼光,抱起她就走。围观的滇南王毫不在意,还十分欣慰。窈娘则以手抚额深沉叹气,周礼也叹着气目送两人远去。
“我从前一直以为,师父生性冷漠,不喜欢太缠着他的人。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没人能做到像师娘这样缠着他。”
“陆大人能有青鸢在身边,我很羡慕他。” 窈娘微微一笑,仰头喝下一杯酒。
周礼低头看了窈娘一眼,只是微笑。
“我也羡慕。”
她看着周礼,欲言又止。周礼却先行开口:“窈娘大人,是不是想问我,可曾怀疑那证据是你给九千岁的。”
她眼里情绪变换,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相信窈娘你。” 他仍旧是那一幅天真烂漫的表情,说出的话却语气笃定:“因为自从裴宅那天之后,你便不再是九千岁的家臣,而是羽翎卫的指挥使。”
她也笑了,低头又倒了一杯酒,却没有说话。
(三)
陆远抱着夏青鸢走出了大殿,没走几步,殿外冷风一吹,她的酒醒了些许,意识到方才自己干了什么,顿时身体僵直,握着陆远衣领的手也讪讪地收了回去。
“放、放我下来。” 她努力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严肃开口。
“县主方才如此……活泼,在下怕再生出事端,不如好人做到底,送你回府如何。” 陆远的语气听不出是喜是怒,总之就是在揶揄她。
“不、不必了。将我放在那偏殿便好,我歇息片刻,自己回去。” 她急中生智,伸手指向面前的偏殿。那里离大殿不远,是宾客休憩的地方,隐隐还听得到隔壁大殿里的欢声笑语。
陆远顿住了脚,转了个弯,果真从善如流地带她进了偏殿,还反手虚掩了门。
“你干什么?” 她语气紧张。
“不干什么。给你找些醒酒的汤药。” 他皱眉将她放下,回身到桌上倒了一盏茶。
“先喝了这个。” 他递给她茶盏,她不好意思地接过,抬头饮下。陆远也不走远,就在一片皱眉叉腰看着她。
“方才只是意外。” 她红着脸辩解:“你就忘了吧。”
“我倒是想忘记。” 他气不打一处来,对她翻了个白眼。两人正窃窃私语间,门外忽地传来响动。偏殿里只有他们二人,此处空间狭窄,原本或许是个佛堂,仅有一屏风与大殿相隔。
陆远警惕听着窗外走廊上的动静。她也凝神静听,果然那外头有人声,是几个朝臣说笑着走过,其中还有滇南王。
方才两人在大殿上一番胡闹,若是让滇南王又撞见了二人在此私会,怕是对她这个新封的江都县主有害无利。
思及此,陆远立马拽住她的手臂,回头四顾,发现墙角的金漆大屏风刚好可容两人藏身,就带她躲了进去。
滇南王的脚步在门前停下。“本王有一物落在了此处,诸位稍等片刻。”
接着,大门吱呀一声开启,夏青鸢害怕裙角露在屏风外,就往陆远怀里更近地凑了凑。陆远将手搭在了她腰间,又将她往里带了带。
滇南王似乎并不着急,在屋里找来找去。陆远从屏风的缝隙里往外望着,看见他不紧不慢翻找时,同时还自言自语:“我这扇子……方才还在此处。奇怪了。”
夏青鸢心中暗道不好。昨天在宫中,滇南王确实给了她一把扇子,她浑浑噩噩一天,把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那把檀香扇气味独特,滇南王怕不会循着香气直接找到他们。
夏青鸢对陆远使了个眼色,陆远也看到了她腰间的扇子,表情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夏青鸢白了他一眼,陆远就咬着牙抽出手,环过她腰间,替她费力将扇子取出,又顺着裙裾滑落下去,趁滇南王不注意,踢到了屏风外。
陆远肩膀宽阔,她忍不住转过脸去,他呼出的热气又在挠着她脖颈。两人都对彼此太过熟悉,如此距离,不起反应是不可能的。
屏风外,滇南王离得越来越近,终于在屏风前停下,看见了扇子,笑了笑,信步走过去捡了起来。
终于,两人都松了口气。却听见滇南王站立在原地,背朝着他们说了一句:“如今宫里的人都如此大胆了吗?竟在皇上议事的紫宸宫里偷情。”
她屏住呼吸不敢说话,因为陆远的手还牢牢握着她的腰,呼出的热气就在她耳畔。他显然是听见了刘退之的话,再加上方才看见了那把解释不清的扇子,手上明显用了力。她不用回头看,就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的眼神。
刘退之慢悠悠地朝大殿外踱步,似乎一点都不着急。陆远变本加厉,将她更深地往怀里扣了扣,一只手握着她的裙带一拉,原本遮得严实的外袍就滑脱下来,松松垮垮地挂在了她的肩上,双肩被冷风一吹,忍不住颤了颤。
她咬着嘴唇回头瞪他,陆远却没有停手的意思,将她双手反扣带到头顶,贴着墙站立,一只手抚上她的肩头。
“说说,为何你身上会有滇南王的扇子?是他昨夜给你的吗?”
陆远的语气听似漫不经心,实则醋味都快满溢。两人原本就体型相差悬殊,她此时几乎是跨坐在他腰间,在狭小斗室里无处可逃。
她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就算是两人近在咫尺,她也觉得咫尺天涯。
在扬州时,她第一次找回了记忆,回忆中的第一个画面,是京城四月,开着漫天桃花。佩刀少年站在朱红色宫墙下,嘴里叼着花闭目养神。听见她的脚步声才睁开眼睛,宠溺一笑,摸摸她的头。之后还是那个黑衣少年,在无尽暗夜里牵着她的手,带她走出梦魇。与她在长街上骑马奔跑,纵声大笑。为她在擂台上拼杀,对她红着脸说,待自己做了三品禁军,就去夏府提亲。
眼前这个吃醋吃得没有立场的人,是她自十五岁起就喜欢的人。
“大人是要在此处审问我吗?” 她直视陆远的眼睛,倒像是在逼问他。
“我倒是想审问你。” 他滚烫的手在她腰间游移,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可我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被陆远折腾得难耐,眼里泛起水光:“那你倒是放开我。”
“夏青鸢,你迟早要逼得我……做些不轨之事。”
他在失去理智之前,终于将她放下,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转身走了出去。她靠在屏风旁长久喘息,目光追随着陆远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而就在陆远走之后不久,她披上他的外袍走出偏殿,恰撞上了刘退之。
“来得正好。圣上急诏你我二人议事,是是关于虎贲骑的消息。”
(四)
京城,深秋十月,才下过一场小雨,第二日的早上天色蓝而高远。
天刚亮,朱红色宫墙的尽头,一个穿着羽翎卫官服的青年笔直地站在落叶满地的议事殿外,眉头紧锁,不时地抬头看向大门紧闭的殿内。
不久后,大门吱呀一声开启,匆匆走出一个穿着与青年同样制式官服的女子,顶着两个黑眼圈,手里拿着一叠文书。
果然是夏青鸢。
两人擦肩而过时,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只像是普通同僚般问了声好,连脚步都没有放慢。
陆远伸出手拦住了她,仔细观察她的神情:“圣上昨夜召你议事,一直到此时才出来吗?”
她用文书挡开他的手,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圣上昨夜不在议事殿。诏我去,是与滇南王交代了一件要紧的案子。”
她迟疑了一会,才补了一句:“此事与五件神物的下落有关,我需继续调查。”
“滇南王?你昨夜与他一直在议事殿?” 陆远的注意根本不在案情,然而当他更近一步,她就向后退一步。
“是啊,昨夜县主一直与我在一处,多亏了县主的丹青眼,此案总算有了眉目。” 一个男子的声音从殿上传出,接着,滇南王施施然从白玉阶上走下来,靛蓝描金礼袍那浮夸的配色,穿在他身上竟然服服帖帖,没有夺了他朱颜鸦鬓好相貌的风头。
夏青鸢翻了个白眼,懒得反驳这个昨天瘫在榻上睡大觉,把文书全都留给她整理的绣花枕头。然而陆远却比她还在意,上前一步,径直挡住了往宫门外走的滇南王。
“殿下,夏大人她供职羽翎卫,事务繁杂,不能供殿下如此驱使。” 陆远说的话客客气气,不悦的神情却已经写在了脸上。
滇南王索性站定,抬眼认真和陆远对视。不知怎么,夏青鸢觉得此时的气场十分微妙,拔腿就要走,却被陆远再次拽住了袖口。
“陆大人,本王记得,你与夏大人的婚约已解除,于情于理,都不应当再纠缠旧人,是不是?” 王爷虽比陆远略矮,却气定神闲,胜券在握。反倒是陆远患得患失,未输人,先输阵。
最后是陆远退了一步,滇南王就道了声谢,潇潇洒洒走了出去。青鸢揉了揉嗡嗡作响的太阳穴,也要跟着走出去,袖口却仍被陆远拉着。
“陆大人,松开。” 她目不斜视。
一阵风吹过,落叶簌簌飘落,陆远在风中形单影只,确实比此前消瘦了一圈。
夏青鸢突然抬眼与他四目相对,陆远没有料到,怔了一下,眉头略微舒展开,眼里都是殷切的期盼。
她忽然心软,低头行礼之后,才咬牙回答:“陆大人,三天后,我就要奉旨出京,去滇南查案了。”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温度,熟悉的动作。可这一切似乎都在转瞬间恍如隔世。既然不是能强求的姻缘,就不应当再纠缠。这是为了他,也是为了她自己。
“今后,各自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