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七集 虎贲骑 (一)
“师父,您当真不去追吗?”
京城郊外,长亭边,芳草萋萋。陆远骑马站在高岗之上,目送着刘退之的队伍回滇南。在队伍最前方飘扬着滇南的凤凰花王旗。
他凝视着队伍远去,许久才回过神。
“你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五年前我在漠西中了蛊毒。”
周礼点点头:“记得。”
“那次中毒之后,我曾寻过许多医师问诊,都说此毒十年后将复发,那时若没有找到解药,就唯有一死。” 他看着斜阳渐渐落下去,眼里倒映着夕阳的辉光。
周礼双眼圆睁地看着他:“如此要紧的事,为何现在才告诉……” 话刚说出口又咽了下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也确是你能做得出的事。”
“是我对不起她。从一开始,就是我执念太深,处处连累她。如果青鸢没遇见我……或许就不会有当年那场祸事,也不会受这许多苦。” 陆远笑了笑:“如今她下定了决心要和离,倒是件好事。”
“师父可曾想过,说不定师娘她……愿意被你连累呢?” 周礼叼了根狗尾巴草在嘴里,偏过头看陆远。
秋风萧瑟,陆远没有搭话,只是调转马头,走下了山坡。周礼在山坡上伫立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般追上了陆远,横马在他面前:“师父,我还是想劝一句。”
陆远低头微笑:“如果是劝我去追她,就算了。”
“师父,若是你明日就死了,此时最想见的人是谁?” 他的嗓门大,惊起树上一片寒鸦。
陆远没有答话,握着缰绳的手却略微松动。
“你我都是过了今天没有明天的亡命之徒,不过是活在朝夕之间。若是当真放手,闭眼之前,果真不遗憾吗?师父如今所执着的东西,果真就如此重要吗?”
周礼大声责问他,陆远一言不发,昂首望着飞走的鸟群。
“师父,若是明日就要去死,此生当真再见不到所爱之人,你会甘心吗?” 周礼最后低声问了一句,就挥鞭策马,向山坡下走去,留给陆远一个背影。
“假如我是师父,我定不会放手。”
周礼骑马走远,逐渐消失在陆远的视线中。他在山顶站着,直到最后一丝晚霞散尽,月明星稀时,才翻身上马,朝山下奔去。
(二)
这是夏青鸢有生以来,头一次来滇南。
滇南王城比她想象的要更广阔无垠,风土人情与江左截然不同,多山多水,都城也建在山上,所见之处都开满了赤红的花树,从山下一直烧到山上,喧嚣热烈。
“这花可真美。” 她骑马一路观赏,由衷感叹。
“这是凤凰花。此花只开在滇南,每年七月,只开一季。” 滇南王坐在车里,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还好,赶上了。”
隔着车帘,夏青鸢看见滇南王的侧脸。与陆远不同,这个男人精致苍白,瞧着倒比她更像个江都县主。只是那双狐狸般的眼里总是在算计着些什么,她看不透。
“总盯着我做什么,不会是看上本王了吧。” 刘退之摇着扇子,语气冷漠。
“殿下想多了,我方才只是在想,幸好我不是殿下的敌人,不然现在怕是早死了不知多少回。” 她也淡定回应。
“你虽行事鲁莽,言语直率,倒是也有不笨的时候。” 刘退之欣慰点头。
“殿下如此会讲话,怕确是没什么女子敢做王妃。” 她也微笑着顺口回怼,说完才想起此地不是可以随意开玩笑的羽翎卫署,紧张地瞟了一眼车里的人,看见他果然安静下来。
嚯,居然一不小心戳到了滇南王的痛处。她在惊恐之余试图找个话题掩饰尴尬,他却低头一笑,又摇起了扇子。
她此时才想起,确实从未想过为何滇南王未纳过王妃这件事。难不成他也有什么难言之隐?
“殿下,所以您为何……”
她的话刚问出口,就被他截断:“多年未曾纳妃,是吗?”
夕阳西下,晚霞将凤凰花烧等愈发轰轰烈烈,极目之处,皆是赤霞。
马车停了。她转头向前看去,看见了不远处巍峨屹立的滇南王城,城头上插着绣凤凰花的王旗。而在城门下,站着浩浩荡荡两排兵士,肃穆并列在大道两旁,为首的一位将领骑着一匹黑骏马,朝他们走来。
晚霞中,那位手执长枪的将领红衣黑甲,威严如神。待下马走近,夏青鸢才看清那人的五官,却是清朗秀丽如女子。
“我未曾纳妃的原因,就是这个人。”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却有些悲戚,说完就放下了车帘。那位将领恰在此时停在车外,半跪下行礼道:“左将军梧凤,恭迎殿下回宫。”
将军身后,兵士们也齐声行礼:“恭迎殿下回宫!”
夏青鸢心中震惊。没想到滇南王原来是个短袖。但又迅速释怀:嗯,合理,非常合理。
(三)
夏青鸢带着一种奇怪的愉悦心情进了滇南王城,路上不住地瞟向那位名叫梧凤的将军。
在京城时,她记得滇南王虽时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入歌楼酒肆,却从未有风流韵事传出,不过也未曾听说他好男风。偶尔也好奇过,这位狐狸般的王爷究竟会被什么样的人吸引,但这些好奇在看到梧凤之后,都得到了解释。
眼前的人身量并不高挑,却纤细秀丽,除了眉眼坚毅,目光出奇地清澈,一双孩童般的眼睛。
梧凤见了她,当即辨认出了她男装之下的女儿身,笑了笑便向她行礼:“见过县主。”
她也尴尬笑笑,连连摆手,低声道:“我与你们殿下不过是皇上赐婚,殿下他中意的另有其人。”
梧凤眼神中的震惊只是一闪而过,她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异样,心中感叹一句:哇哦,还是两情相悦。
突然找到了刘退之弱点的她变得心情大好,顺势伸了个懒腰。
看来,此次来滇南,也并不是全无收获。
到了晚上,她才发现此行非但不是全无收获,而且是收获过多。
天色昏黑时,宫中为她安排了沐浴,接风洗尘。她刚脱了衣衫踏进水池,就看见水池里背对着她,早已有了一个人。那人听见响动侧过头,她刚看了一眼就捂上了眼。
“梧梧梧凤将军!我什么都没看见!我这就走!”
“都是女人,慌什么?”
水池里响起梧凤的声音,声线温柔低沉,确实雌雄莫辨。她小心翼翼挪开手看向水池,在看清池里的人之后,才惊讶地发现白日里那位潇洒英武的将军,竟真的是个女人。
她试探着踏进水池,好在水池够大,她不用与她四目相对……毕竟梧凤将军的身材着实比她好太多,就算是女人,多看一眼也脸红。
“夏青鸢,是吗?” 梧凤先开口,有水从鬓角滴落。她肩颈线条优美,只右肩上有个极深的伤疤,像是被利器戳穿,模样可怖。
“是。将军也听说了吧,关于我与殿下被赐婚的事。” 她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女人,觉得她像窈娘一般神秘,但窈娘是林间冷月,一旦有人靠近就会愈发远离,而眼前的梧凤是一面镜子,看似光辉皎洁,但若是有人想凑近了看,却看不见她的真面目,只能看见反射出的自己。
“嗯。殿下他……好像很喜欢你。” 梧凤低头一笑,用手在水里划了个圈。
“不不不是,将军误会了。我与殿下没有任何男女之情。将军与殿下是旧相识吗?” 她迅速澄清之后继续八卦。
“嗯,殿下于梧凤有知遇之恩。” 她声音平淡:“多年前我卸甲归乡,无处可去,是殿下收留了我,给我在宫中找了个差事。”
“那将军你……觉得殿下如何?” 她小心追问道。
“我对殿下吗?” 女人轻笑了一声,忽而像是陷入了回忆般沉默不语:“都是从前的事了。”
时间仿佛静止,夏青鸢像是也被她的悲伤情绪所感染,抱着膝盖低头在水中叹了口气,吐出两个水泡。
梧凤被她逗笑,眼里星光熠熠:“县主如此叹气,可也是有什么心事?”
“我的心事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是想要之人得不到,想做之事做不成罢了。” 她也笑了笑:“从前以为,只要用力追,他总有一天会停下等我。可后来才发现,原来有些人是越追越远的。”
梧凤看着她,眼神温柔:“尚且想追上,倒也是件好事。但若是追上了,说不定还会觉得大失所望,年长日久,连最初的一点情分也磋磨殆尽了。”
她抬头看着梧凤:“将军,你……”
看见梧凤寂寥的眼神,她就没再说下去,水池里只剩下泉水叮咚。
(四)
沐浴完毕,她被引到一处暖殿内,那里点着火把,温暖明亮。刘退之坐在殿上,两旁坐着些生面孔,她一一辨认过去,看着多数都是魁梧的滇南人,只有一个高挑沉默的男人坐在宴席最角落,穿着件宽大的孔雀蓝锦袍,面庞是久经日晒的古铜色,侧脸棱角分明,眼睫低垂,投下一片鸦青色的暗影。
恍惚间,她想起陆远偶尔在她不注意时,也会有这样孤寂的表情。
“县主。” 刘退之摇着扇子叫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
“那位是苏公子,字慎行。从江左南下,与我们做茶叶生意。” 滇南王见她直直地盯着那个男人,就开口为她介绍。对方听见了,也抬眼看过来,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他的脸也带着些异域特征,这一点也很像他。
她又愣怔了一瞬,才勉强笑了笑:“见过苏公子。”
“见过县主。” 那人笑着站起身,向她行礼。长身玉立,文质彬彬,确实是江左才俊,和陆远那个兵痞不同。她瞬间清醒过来,看向对方的眼神也不再恍惚。
此时,方才沐浴更衣之后的梧凤也走进偏殿,仍旧穿着将领的军服,挑了个离刘退之最远的位置坐下。滇南王少见地不自在起来,咳了一声才问道:“梧凤将军,本王不在滇南时,一切可都好?”
她行礼后表情平淡如水:“回殿下,太平无事。”
接着,从殿外又走进一人,见了夏青鸢立刻露出他乡遇故知的表情:“师……县主,周礼想死你了!”
夏青鸢嘴角抽了抽:“我们很熟吗?” 又看着他容光焕发的样子疑惑:“你怎么来了?陆……”
“指挥使他有要事在身,不能前来,就派我来查案。窈娘大人也来了,明日便到。” 周礼言简意赅,说完了立刻找了个位置坐下,抬头四顾,分析完宴席上众人的复杂关系后,露出了看热闹的微笑。
众人一时无话,尴尬相望。夏青鸢见状,忍不住转移话题:“梧凤将军,听闻将军久居滇南,可否向你打听一件事。多年前,滇南与江左裴氏曾有商路往来,售卖丝帛、茶叶与药物。其中的药物多为伤药,包括阿芙蓉。”
听见了阿芙蓉三个字,梧凤的眼神有瞬间的紧张,却努力掩饰在平静之下:“滇南与江左商路往来已久,有这些贸易也是自然,但在下实在不知,抱歉。”
“我之所以有此问,是因为阿芙蓉它原本是军中治疗刀伤的一味麻药,约在十年前,才在滇南广泛栽种,被江左商人所注意。将军既然是滇南军士,应当也了解此事。” 她喝了一口酒,继续追问。梧凤的脸色越发阴沉,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县主,凤将军她既然不知,又何必追问。” 滇南王罕见地截断了她的话头,夏青鸢笑了笑,就不再问下去。
接风宴会草草结束,她离开之前,却在走廊上再一次遇见了那个名叫苏慎行的商人。
他靠着阑干,双目微阖,像在闭目养神。听见她的脚步,就朝她看过来,灯烛照着他含笑的眼,让她又一时恍惚。
“青鸢县主。” 他拦住她的去路,开门见山地问:“县主也觉得,方才宴会上的话有蹊跷?”
“不过是胡乱猜测罢了。” 她绕过他要继续走,却听见他在背后追加了一句:“县主不想知道百花杀与滇南的关系吗?”
她猛地回头,走到他面前,低声问:“苏公子为何知道百花杀?”
他低头把玩折扇:“在下的本家,是江都的‘半城苏’。十八年前圣上命羽翎卫彻查世家时,也是‘百花杀’出现之时。江都人多少都听过此间的秘闻。” 他又看了看她:“县主想查?在下可以帮你。”
她打量着眼前这个奇怪的人。若说他不靠谱,看滇南王对他的态度,此人倒像是个常年与滇南打交道的熟人。若说靠谱……此人故意接近她,不知是不是另有所图。
看见她狐疑的眼神,书生立刻耸了耸肩,转身就走:“我不过是看县主与我投缘,才发出此邀约罢了。若是县主不愿意,也就不必勉强。”
他还没走几步,就听见夏青鸢的声音响起:“我愿意。”
他脚步顿时停下,笑着回转身:“怎么又愿意了?”
“苏公子既然是商人,想必熟知滇南与江都的商路往来。我来滇南,确有件要紧的事,需苏公子帮忙。”
“县主不是来滇南大婚的吗?” 他看着她,目光阴沉。
“那、那不过是赐、赐婚罢了。” 她支支吾吾,又想起其实根本不必和这个萍水相逢的人解释此事。
她始终记得,去滇南的前一天晚上,皇帝召见她与滇南王时曾嘱咐的话。
“此行去滇南,需请县主与殿下查明一件事。” 那晚,皇帝仍旧泡在药池里,隔着重重珠帘与他们对谈。“当年裴家从滇南运送阿芙蓉的生意与百花杀相关。而且孤听闻……当年在狼牙山下,虎贲骑并未全军覆灭。有几人幸存,去了滇南。”
她也记得,皇帝说完那句话之后,滇南王的眼神有些变化。
或许,刘玄礼不仅知道百花杀在滇南的活动,还知道虎贲骑的下落,却闭口不言。而她也是在那一瞬间,才意识到或许皇帝赐下这门婚事的用意。
皇帝给了她县主的封号,让她嫁给滇南王,也是为了让她监督滇南王的言行。
大历的皇帝,始终未曾相信过滇南。而虎贲骑若是也在滇南,又与百花杀的案子有牵扯,刘退之就算再不想踏进京城争斗的浑水,怕也是无法全身而退。
她正在整理心中的千头万绪,眼前的苏公子却只是笑着看她。
“青鸢县主若还在为婚事发愁,倒也可与在下略谈上一二。我恰好也暂居滇南,无人说话,闷得慌。”
她摇摇头,转身就走,走了一半,突然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天边一轮弯月。
苏慎行从走廊另一端走过来,看着她的背影:“有心事?”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过几日就是我的生辰。从前有一段时日,不记得十五岁前的事,也不记得自己的生辰。有个人一直替我记得。如今想起来了,他却已不在我身边了。”
“你还念着他吗?” 苏慎行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壶酒递给她,两人靠着阑干,对月闲聊。
“是啊。只是我们之间隔了太多仇怨,还是离远一些好。知道他还好好活着,我就心满意足了。”
苏慎言的眼神里变换了许多情绪,突然起身向夏青鸢告别: “在下刚刚想起,还有一件要事未办,先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