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鸢没有挽留,他就匆匆走了出去。她坐在窗前看风景,思忖滇南王府的种种异状。
月光下,城头有人吹响横笛,却是边塞曲调。
(五)
第二天,她昏昏沉沉在屋里睡到日上三竿,外头传来敲门声,进来的却是刘退之。
他端着一碗面,笑眯眯地走进来:“辛苦县主近日车马劳顿,吩咐膳房多做了一碗面,特亲自送了来,一定要看着你吃完。”
她觉得刘退之纯属无事献殷勤,看见那托盘里的面却愣了一愣:那是一碗长寿面。
炖好的高汤里搁着素面,加了细细切好、去过刺的鱼肉,萝卜丝的刨法倒是可见做菜的人刀工粗犷,不像是个熟练的厨师,倒是个用在军中用惯了刀的人。
这面的做法,也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她笑了笑,低头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鱼肉,吃了一大口,却没忍住落了泪。滇南王原本悠然自得,看见她掉泪就慌起来,眼神不自然地瞟了一眼门外,叹着气拿出块帕子递给她:
“寻常吃个面,怎么也能掉眼泪?”
她不客气地一把拿过手帕,擦了泪又大口吃起来,吃得狼吞虎咽,连汤都喝了个精光,看得刘退之连连皱眉。
她从碗里抬起头来,不好意思道:“这面做得实在好吃,还有吗?”
刘退之没想到她居然真的还要吃,只好支吾道:“只有这一碗。”
她将碗推到一边,支起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殿下,这面怕不是后厨做的。”
刘退之索性一摊手:“这顺水人情我本也做得心虚,不妨就告诉你。这面是那位苏慎行苏公子做的。那个侯府公子为做一碗面大动阵仗,险些炸了客驿掌柜的后厨,又将手伤了个口子,还叮嘱我万不可告诉你。你不如……”
他还没说完,抬眼时,夏青鸢已经没了人影。
(六)
她一路跑去后厨,四处询问可有人见过苏公子。几乎将所有见着的人都问了一遍,才找到一个眼神躲闪的帮厨,说是苏公子天色刚晚时便出去了,说是要去散散心。
她思考片刻,就转身出门,直奔屋顶而去,果然在爬上屋角时,见到一个坐在屋脊上喝闷酒的人。
她站上屋顶,步伐不稳地朝他走过去,踩碎了一片瓦后,那人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看见是她,眼里漏出意料之外的惊喜,接着就皱眉走过去,伸出手扶住她摇摇晃晃的手臂:
“轻功不好,上来做什么。”
夏青鸢朝他一笑:“上来找你喝酒啊。”接着她眼光往下瞟,看见了他手指上胡乱包扎的伤口,佯装惊讶地问他:“苏公子,何时伤到了手?”
他因为用手扶着她,躲闪也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乱编:“喂猫,被挠了一下。小伤而已。”
她低着头被他拉着手臂一步步挪到平坦开阔处,夜色中看不出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轻声应了一声:“哦,喂猫。”
两人坐下后,她故意坐得离他近了一点,毫不见外地拿过他的手:“苏公子的伤口,这样包扎只会好得更慢。”他迅速抽回手,她却拉着不放。
“夏姑娘,你我萍水相逢,孤男寡女,这样于礼不合。”他的声音听起来又羞又恼。夏青鸢不知道他为何生气,自顾着三两下拆开了他的伤布,果然看见一条显眼的刀伤。刀口深寸许,差一点就要割下一块肉。
她眉头蹙起,默不作声地低头从袖笼里掏着什么,却没有找到。他也没有再抽回手,而是专注看着她。
“苏公子,身上可带着伤药?”
他皱眉摇了摇头,顺手从袖笼里掏出了一个小瓷瓶,掏了一半忽地想起了什么,都迅速收了回去,然而为时已晚,她已经看见了那药瓶的样子,眼睛顿时一亮。
那个瓷瓶,就算是化成了灰,她也认得。
“没,没带。”
她就点点头,佯装没有看见的样子:“那我再找找。” 低头又装模作样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药罐:“呀,在这。”
陆远:……
她低头敷药,半晌后,他终于打破沉默:“为什么要来找我?”
“殿下说你在这里。”她没有抬眼看他,手上绑得用力,他闷哼了一声,却难得没有揶揄她,只是呆呆点头:“哦,原来是殿下让你来的。”
“是我自己要来的。”她绑完最后一下,将伤布打了个结,才抬起头:“我昨天说,过几天是我的生辰,但从没说过就是今天。”
他还在装糊涂:“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在下不明白。”
“不是吗?那可惜了。我本想着,今天生辰,谁为我做碗长寿面,我就将前几日在路上做的扇坠子送了他。”夏青鸢拍了拍手,起身就要离开。
果然,他伸手拽住了她衣角:“是我。”
她笑着又坐回去,歪着头看他:“方才为什么不说?”
“举手之劳,无足挂齿。”他低头看着手上包扎工整的伤布,嘴角不由得上翘起来。
她坐在他身边,豪气万丈地掏出一个做工粗糙的扇坠子递给他:“喏,给你。”
他迅速接过,端详了一会忽然转头问她:“这是贴身之物,怎能平白地送了我?”
“你我都是江湖人,想送便送了,不拘那些俗礼。”她不露痕迹地向他身边挪了挪,他却与她挪开距离,语气里有三分酸意:“青鸢县主对所有男子都是这样吗?”
“倒也不是。只是看苏公子顺眼罢了。”她向他伸手:“酒。”
他将酒坛子递过去,她毫不在意地对着酒坛喝了一口。黑暗中,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嗓音有些干涩:“此话怎讲。”
“苏公子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她喝了酒,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身子更加危险,他索性伸手越过她的腰,虚拢她在怀里,继续追问:“是你那个从前的夫君?”
她点点头,发现两人距离过近,就皱眉戳了戳他胸口:“不是说孤男寡女于礼不合吗?苏公子靠这么近做什么。”
“不是说江湖人不用拘礼?既然青鸢姑娘不介意,我又何必假装。”
“假装?假装什么?”
“假装正人君子。”他故意凑近她侧脸,熟悉的气息在耳际流转,她想躲,却发现根本没处可躲。
“江湖险恶,有人你惹不起。劝姑娘不要四处留情。”他流里流气地说完这句话才放开她,活像个采花恶霸。
“我知道,苏公子是个好人,只是吓唬我罢了。”她一仰脖子,又灌进半坛酒。他看得皱眉,把酒夺过去:“别喝了,你醉了。”
“醉了多好。我醒着时,想要和谁在一起,谁就会遭殃。你最好也离我远一点。”她打了个酒嗝,拽着他衣领拉到身边,两眼迷离地看着他:“陆远,你如果没碰见我,理应长命百岁,子孙满堂,夫妻和美,福寿双全。”
“夏青鸢,你看清楚,我不是陆远。”他扶着她坐正,眼睛却不敢与她对视。
她没回答他的话,而代之以捧起他的脸,端端正正地吻了上去。他像是被雷劈了一般僵坐在那里,任由她胡乱吻着,鼻息间都是她身上的味道和醇酒香气。
那时天色已晚,四下无人。她疑心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却仍旧横下心闭着眼装醉,做好了准备被他推开。然而他没有推开她,反倒握住了她的腰,引导她一点点试探,将她口中的残酒都尝了一遍之后,才放开她。
月光皎洁,梁间有鸽子扑棱棱飞过。她顺势靠在他肩上,脸红得发烫。两人一言不发地依偎了一会,他才嗓音沙哑地开口:“你醉了。”
她顺势闭上眼,全身力气都卸在他身上。不知为何听见他叹了口气,才抱起她走下了屋顶。
(七)
次日清晨,周礼刚睁眼,就看见床头站着个黑沉沉的人影,吓得差点拔剑而起,仔细看清才意识到这是易容后的陆远。
“师……苏公子,你干什么,大清早的吓死我了。”
“周礼,从前有没有萍水相逢的女子吻过你。”
周礼思索了一会,才脸一红,点头严肃道:“没有。”
陆远的神色更沉了:“如果一个女人与你……萍水相逢,为何要吻你?既然吻了,是不是喜欢?”
“照理说,大多是喜欢,不过凡事都有个万一。”
周礼正在冥思苦想,突然恍然大悟:“师父,你不会是仗着自己换了个身份,轻薄了我师娘吧?”
陆远瞪了他一眼:“自然不是。”周礼才抚着心脏舒了一口气:“万幸万幸。师娘方才与你相识,若是如此唐突,让她觉得你是个登徒子怎么办?”
他被质问得一时语塞,伸手拿起周礼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喝下去,才沉吟开口:“我更怕她已认出了我。”
周礼摆摆手,下床利落地穿起衣服:“不可能。师娘她若是当真认出了你,怕早就逃了,哪里会神色如常地与你说话。”
陆远顿时扶额:“也是。”接着他神色忽地凝重起来:“既然她没认出我……那么她昨夜吻的就是苏慎行。”
周礼正穿着的靴子咣当掉落在地:“你们昨夜?”
陆远咳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说话。周礼痛心疾首地摇头:“完了,完了。”
“怎么完了?”陆远没好气地瞪他,顺手又倒了一杯茶。
“既然青鸢师娘没认出你,那么昨夜她吻的就是别的男子。既然她吻的是别的男子,那必然就是……移情别恋了。”
哗啦。陆远手边的茶杯倾倒,茶水洒了一桌子。
陆远手忙脚乱在身上找帕子擦水,却只找到一枚昨夜她送的扇坠,眼神一时凝在扇坠上,周礼喊他时才缓过神,抬头恍惚开口:“倒也未必是移情别恋。万一,她只不过是和我……和苏慎行逢场作戏呢。”
周礼难以置信地看着陆远:“师父,你醒醒。吻都吻了,还逢场作戏?那扇坠子,难不成也是师娘她送给苏公子的?”
陆远将扇坠子放在桌上,扶额安静了一会,才自暴自弃地开口:“是。”
周礼一时无话,穿戴整齐之后,走到陆远身边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师父,想开点。喜新厌旧,人之常情。”
陆远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突然抬头看周礼,眼里突然现出亮光:“既然她喜欢苏公子,我就做苏公子。她愿意与我逢场作戏,我求之不得。”
说罢就将扇坠拿起,珍而重之地收进怀里,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周礼呆了半晌,才摇头擦起桌子:“疯了,疯了。”
(八)
让周礼没想到的是,兴冲冲出了门的陆远,当天晚上就染了风寒卧床不起。第二日是滇南本地的中元节,人人都出门看焰火。当周礼敲门时,却撞见他有气无力连连咳嗽地开了门,那虚弱样子倒真像是苏慎行本人。
“昨夜我不小心染了风寒,需卧床休息一日。不许告诉别人,免得扫了她过节的兴致。”
周礼摇头看着他,老父亲般叹了口气,扭头就走,只丢下一句话:“师父,你这样若是也能追回师娘,滇南王就能娶到梧凤将军。”
晚上,滇南城里灯火煌煌。此处过节不点灯,只燃松油点着的火把,照得每条街衢都亮如白昼。
“话说这中原的节日,十个有九个放花灯,还有一个放河灯。哪有这滇南的节日有意思!”
周礼走在前面,兴高采烈得像个孩子:“从前在漠北,别说过节了,得了空喝酒都是稀罕事。我竟从未见过这江滩烟火,真是好景致。”
窈娘走在他后面,也微微笑着,手里拿着一束花:“我也没见过。”
“滇南地下多硫磺,善制火药。这烟花在中原是稀罕物,在滇南却是司空见惯。”夏青鸢穿着羽翎卫的制服,踱步走在最后,思索了一会才问周礼:“苏公子呢?”
“哦,他?听说他昨夜一个人跑去房上吹风,多半是染了风寒,在屋中休息吧。”周礼眼睛只顾着看烟花,回答得心不在焉。
夏青鸢忽然停住了脚步,不再往前走:“苏公子他……生病了?”
她口中这样说,心中却想起昨夜在屋顶上的种种。难不成他在因为那件事而后悔?按照那个人的性子,倒是很有可能。思及此,她转身就往回跑,只顾得上朝周礼与窈娘喊了一声:
“我回去看看,你们先去。”
她一路跑着回滇南王府,心里都在想着要如何和他解释昨夜的事是她一时冲动失了分寸,让他不要介怀,还要装作没有认出他的样子,把话圆回去。想了一路,待到回过神来时,已经敲响了苏慎行住处的门。
“苏、苏公子在吗?”
吱呀一声,门扉打开,开门的是衣衫不整的男人,脸被未束起的头发遮住一半,夜色中看不真切。而且夏青鸢的眼神也全然不在脸上——她只顾着看他敞开的胸口里露出的那几处刀伤,浮动在他光暗处若隐若现的腹肌上,像几条蜿蜒的蛇,勾起她快要忘却的那些羞人回忆。
两人只对视了一眼,陆远眼神震动,继而砰地一声合上了门。她舔了舔嘴唇,做贼心虚似地又敲了敲门:“苏公子?”
门内传来他匆匆往屋里走的声音:“姑娘且回避片刻,在下衣冠不整。”
她扒着门缝往里看,果然趁着屋里隐约的烛火看见了他在手忙脚乱换衣服的身影。他易容得彻底,连独处时也是苏公子的模样,只是神态动作还是陆远,看得她心里五味杂陈。
没过多久,他就穿戴整齐走出来,穿过小院为她开门。她立刻从门边弹开,还顺手理了理鬓发,心跳得像是偷偷来会情郎。
门开了。病弱公子苏慎行斜倚在门边看着她,和刚才那个气场慑人的兵痞判若两人。她心里嘲笑他露了马脚,脸上的担忧神色却也是真的:“苏公子,听闻你昨夜染了风寒,身体抱恙,不会是昨夜在屋顶上……”
他原本面色平淡,听了她的话愣了一下,马上咳嗽起来,咳得肝肠寸断,直到她看不下去,上前扶住他手臂,还拍着他的背顺气:“看、看来是病得不轻。”
陆远一把抓住她手臂,只缓缓说出几个字:“劳驾,扶在下回屋去。”
她半信半疑地扶他回了屋,刚开门,一股浓烈的草药味道就扑鼻而来,炉子里果然煮着治风寒的草药,他竟像是真的病了。夏青鸢心里一慌,神情就软了一些,看他时的眼神顿时充满歉疚,扶着他在床边坐下,还帮他盖好被子,掖好被角:“苏公子,昨夜若不是我……”
他立即截住她的话,正色道:“昨夜的事,是姑娘喝多了酒,一时失态。苏某不会介怀,请姑娘也不要放在心上。”
她略微放下心,却又有说不出的失落。两人默然相对了一会,药炉恰在此时识相地沸腾起来。她立刻站起:“药煮好了。”
不料衣袖下摆却被他拽住,回头时恰好对上他无赖的眼神:“你不许走。”
她鬼使神差地坐回去,还往他身边挪了挪,握着他的手安慰:“我不走。”
他的手心热得发烫,眼睛直勾勾盯着她。茶壶里的水沸腾着,两人却心照不宣地不去管它。夏青鸢内心哀叹,自己一定是被下了蛊,才会几次三番地栽在同一个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