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内心正在天人交战,他的手却已经放在她脖颈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光是这一个动作,她就已经恨不得将他当即推倒,最后却还是忍住,开口阻止他:“苏公子,我……”
苏公子三个字刚说出口,他就支起身子上前吻住了她。
这个吻和昨天的不一样,夹着草药的味道,酸涩又动情。他像是存心不想让她再开口说话,也不愿让她有时间想别的,索性托着她后颈将人带进怀里仔仔细细地吻,直到她呼吸不畅,他才放开手。两人都喘着粗气,药汤仍在沸腾。
“我、我去看看药汤。”
她几乎是狼狈地走下床,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药汤,心里早就成了一团乱麻。幸好那药没有煮干,她又满屋子地找药碗。他起初在床上看着她没头苍蝇似地找了一会,才叹了口气披衣下床,从书架上里拿出一个碗,把茶炉前的她拨到身后:“还是我来吧。”
这姿势太过熟稔自然,两人都愣了一下。最终还是她抢过了汤碗,红着脸指挥他回去躺着。他从善如流地回去躺下,她就也假装无事发生地盛了汤药坐到床边喂他喝药。
“苦吗?”她极力转移话题,想忘记刚刚的事。
“上回尝过了,不苦。”他喝了一口,认真解释。说完才意识到这话有多引人误会,慌忙瞟了一眼对面的人,她果然咬着嘴唇笑了一笑,脸红到了耳根。他只好低头喝药,一口喝完之后被呛到,这回倒是真咳嗽得肝肠寸断。
她又好气又好笑地接过喝光的药碗:“苏公子早些休息,我也好回去了。”手臂却被拉住:
“方才的事,你……觉得如何?”
“什么?”
“你可对我,有、有什么想法?”他憋了一会,终于问出这句话。
夏青鸢认真看了他一会才开口:“苏公子,方才的事,是苏公子风寒内热,头脑昏沉之下所做。我不会放在心上。”
他被她的话噎住,半晌才苦笑着摇头:“我不是怕你……算了。那我可否知道,青鸢姑娘为何拒绝我?”
“苏公子你很好。”她轻声说,“只是我不愿再骗自己了。”
他眼神只慌了一下,就镇定下来:“此话是何意?”
她直视他的眼睛:“我也想骗自己,若是碰到一个待我与他待我一样好的人,就忘掉他。可我再没能碰到那样的人。你很像他,但你也不是他。”
许久,他才笑了一下:“你说得对,我不是他。竟是我糊涂了,望姑娘不要介怀。”
她勉强笑了笑,就站立起身要走,陆远却在此时适时地咳嗽起来。她咬了咬牙,又坐回了床头。
“你不走了?” 他问得客气,手却紧紧抓着她袖口,十分无赖。
“我看着你,快睡。” 她横眉怒目。
“好,我这就睡。” 他迅速躺下,她就坐在床头,安静看着他。窗外是万家灯火。
(九)
“鸢儿!”
他猛地睁开眼,噩梦消散,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他腰间,腿还盘在他身上。陆远听见身边夏青鸢均匀的呼吸。回头时,恰好看见她熟睡中的侧脸。
现在的夏青鸢和他记忆中的又不一样,从前是娇蛮热情的夏家小姐,京城三月三上巳节最耀眼的海棠花,现在是美玉蒙尘,眉眼里多了些愁容和闪烁的晦暗心思,只有不断试探和挑拨之下,从前那个认死理的、惊才绝艳的、傲骨铮铮的夏青鸢才会显现她真实的一面。
还有就是不设防的时候,例如现在。她蜷缩在他身边,像个受伤的小动物,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这样安静相处的时候实在难得。他忍不住凑近,再凑近,直到脸颊相贴,呼吸近在咫尺。此刻想起白天时被她气个半死的情景,竟然也觉得难得。
就算只能这样待上一会也好。
“陆、陆远。” 她揉了揉眼睛,在睡梦中嘟哝了一句。
他起初疑心自己是听错了,继而心脏砰砰作响,快要跳出胸腔,那狂喜把方才噩梦里的阴霾瞬间冲刷得一干二净。
虽然过了这么久,她也无数次否认两人的关系,心里却还在想他,甚至连睡梦里也要念他的名字。
这就够了。知道了她真正的心意,他死而无憾。
他还沉浸在从灰心到狂喜的大起大落之中,没想到,夏青鸢竟翻了个身,径直压在了他身上。
不对,他现在的身份……可不是陆远!
“夏青鸢,你给我起来。” 他心情十分复杂,撑着身子把她使劲从身上拉开,没想到她却缠得更紧。
“陆远,你这个登徒子,始乱终弃,狼心狗肺,不识好人心!”
没想到她说梦话骂人都这么流畅,陆远一时愣住,被她顺势又压回了床上,动弹不得。
“可为何......”
她果然在说梦话。靠在他肩头,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却心中情绪翻滚,身子也一下都不敢挪动。
但今夜要真如此睡了,他怕是明日要顶着黑眼圈查案。他咬咬牙,握住她肩膀,打算把挂在他身上的夏青鸢扯下来。
可当他刚握住,方才还熟睡的她睁开了眼睛,眼神在夜色里澄澈清醒。两人相对片刻,突然双双弹开。陆远迅速披衣下地:“我、我出去透透气。”
她也脸红心跳,等他开了门,冷风灌进屋内,她才跑过去拦住:“还,还是我走吧。”
(十)
昨夜的一笔糊涂账以夏青鸢披着衣服半夜匆匆离开苏慎行的住处而告终。所幸夜深人静,无人撞破这场秘会。
第二日,周礼兴冲冲地走进了苏慎行所住的小院,却看见他精神抖擞地坐在院中翻书。
“呀!师……苏公子,你的风寒一夜就好了?”
他红着脸咳嗽了一声:“嗯,好多了。”
“那你我出门赏花去可好?夏姑娘与窈娘大人一早便赏花去了。听闻滇南盛产各类名贵花木,紫檀香樟等不必说,更有木芙蓉、芍药、山茶等中原见不到的珍奇品种。” 周礼装作不经意地告诉陆远。
原本看着卷册的陆远头都没有抬,只哦了一声。周礼见他不动,又接着说下去:“听闻滇南有习俗,中元节第三日的早上,年轻男女会上街赏花,男子看见了心仪的女子,会以鲜花相赠。若是女子也中意对方,就会收下花束。故而每年逢此时,正是男女表白心迹的好机会。”
陆远终于放下书卷,抬眼看了看周礼:“你方才说,夏青鸢一早出去了?”
“是啊,师父。青鸢师娘她一大早就出了门,说是滇南王找她有要事商议。”
陆远忽地站起身,披衣就要出门去。周礼在后面只来得及喊了一句:“师父,你的药……”
他话音还没落,就看见陆远恰好撞见了踏进门的窈娘。她手里捧着一大束各色鲜花,每一朵都沉甸甸地盛放着,衬得她面若桃花。
窈娘吃力地将花束抱进院里,看见周礼瞬间松了口气,将花束一股脑都塞给他之后,如释重负地拍了拍手:“这滇南风俗好生奇怪。今日在街上,见着的男子都要送花给我,又推拒不掉,只好带回来。送你了,你不是喜欢花吗?”
周礼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最后只憋出几个字:“他们送的,你拿回来送我?”
窈娘看他一眼:“不要算了。”
周礼立马抱紧手里的花:“给了我,就是我的。”
陆远站在门口看着那五颜六色开得热闹的花束,神色更加不妙:“窈娘,你今早出门,可遇见过夏青鸢?”
“青鸢姑娘我没有见到,倒是恰好遇见滇南王府的马车往她的住处走,那车今早也奇怪,载着不少的花,香味极浓,整条街都闻得见。” 她回忆了一下,转过头去看陆远时,他早已没了人影。
“苏公子不是染了风寒?怎么行动如此矫健。”她诧异。
“苏公子找到一味灵丹妙药,包治百病。” 周礼在陆远的座椅上坐下,顺手理了理花枝。
窈娘看周礼坐在那里从数花枝变成数花瓣,半晌才摇头进屋:“奇怪。今日遇见的人怎么都如此奇怪。”
陆远出了门,径直朝滇南王府跑去。还没走多久,就看见那个朝思暮想的人迎着他走来,手里还捧着一束火红的花。朝霞照着她的脸,脸上带着藏不住的笑意,步伐也摇曳生姿,
路过的男子忍不住都回头看她。
陆远在那个瞬间才忽然发现,夏青鸢已经不再是十几岁京城里那个抱着狸猫追着他跑的小姑娘,也不再是江都初见时那个尘土满面、敏感脆弱的少女。
现在的她不再害怕失去,也没什么可失去,却因此分外迷人。
只是她自己意识不到。
陆远脸上却强作镇定,朝她走过去,两人在街角相逢,一直低头看花的夏青鸢险些一头撞在她身上,被他一把扶住肩膀,语气不知怎么的有些不悦。
“何人送的花,让你看得这样入神。”他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不对,不应该这样开场。
“呀,苏公子。” 她抬头看了一眼,见是他,耳根马上变红,向后退了一步。
苏公子。他心里又梗了一下,她退后的姿势也让他心烦意乱。
“你问这花?这是殿下今早送我的。说是府上的花圃中今春新开的凤凰花,是不是很好看?”
陆远看都没看那花,一心只盯着她欢欣雀跃的表情,心中刺痛:“你喜欢他送的花?”
“是啊。殿下知道我养不活娇贵的花种,还告诉我这花极易长活,只要回去植进土里,稍加看护,它自会生根发芽。”
她低下头又闻了一闻,嘴角扬起微笑:“从前在京城,一直想种些花,却总是未曾得空。”
他看着她,眼睛里是得而复失的落寞。良久才重新开口:“凤凰花在滇南,用于有情人之间相赠,是凤求凰的意思,你知道吗?”
她点点头,答得毫不迟疑:“知道啊。”
看对面人眼神瞬间暗淡下去,她才补了一句:“但殿下应当不是这个意思。”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这个意思?” 他眼神落寞,语气全然没有之前与她说话时那样自如。
“我了解殿下,正如我了解你。” 她眨眨眼,从花束中拿出一朵凤凰花递给他:“苏公子,这花送你。”
陆远失魂落魄地接过了花,最后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失魂落魄地与她擦肩而过。
几个时辰后,夏青鸢哼着歌回了房,却遇见了早等在门前的周礼。
“青鸢姑娘,你可见过苏公子?傍晚时分有人看见他失了魂似地向河滩方向走,此时还未归来。可别是想不开了。”
她顿住脚步,狐疑地看着他:“苏公子他好端端的,为何要想不开?”
再看周礼焦急的神色,倒不像是在诓骗她:“具体缘由我也不知。但河滩边晚上天色昏黑,又有野兽出没,苏公子风寒未愈,我担心他……”
周礼话还未说完,夏青鸢已经换上了军靴带好佩刀,先他一步出了门:“你往河东,我往河西。辰时若是还未归,就再多派些人手。”
她出了门就一路往河西走,此时天色刚晚,河滩边星光点点,灯火熹微,只能听见蝉鸣与蛙声。
她知道江滩西北有一处荒芜院落,据说是老滇南王薨逝之前,为先王妃所造的望江楼。那时天下已乱,年轻的王侯新婚不久就带兵出征,王妃日日在江楼遥望,等待他凯旋归来,最后却只等来兵败被俘的噩耗。
王妃后来郁郁而终,望江楼也随之荒废,这一带就成了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甚至有人传闻称夜半时会见到王妃的游魂在楼上徘徊。久而久之,更无人敢来。
她一心一意地寻找陆远,待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已经站在一处废园的中央,四周草木茂密,颓圮的宫墙与高台仍旧依稀可辨当年的华丽壮观。
她竟不小心走进了望江楼。
夏青鸢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一阵寒意袭上心头,转身要跑,却听见不远处传来草木摇动的声音,伴着星点的火光,与刀具砍断树木的声音。
滇南山中多匪,若是在此处遇上了山贼,她单枪匹马,不一定能活着回去。她低下身子,屏住呼吸,躲在附近的草丛里,注视着火光处的动静。
那刀具砍伐草木的声音并未停歇,一下一下,听得人毛骨悚然。不知是不是匪徒杀了客商在此埋尸。火光越来越亮,她大着胆子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却惊讶地站起了身。
这不是陆远又能是谁。只是他一改白天柔弱的伪装,换上了夜行衣服,攀在崖壁上,口中叼着短刀,伸手去探岩缝里的一株凤凰花。
那时她见过最艳丽的凤凰花。原来方才所看见的不是火光,是开到极盛的花在暗夜里的颜色——比火光更明亮的赤红。
他脚下只蹬着几块碎石,腰间一根绳拴在悬崖高处,伸手终于摘到一朵,像捧了一团火在手心。
夏青鸢屏神凝气,看着他脚下的碎石不停滚落,叼着短刀从悬崖上一步步爬下来,快要落地时,才在他背后喊了一声:“苏公子。”
他的背影僵了一下,显然是听出了她是谁,只是碍于嘴里叼着刀,不能说话。待踏到地面时,他却转身就逃,连腰间别着的凤凰花都忘了藏。
“苏慎行你给我站住。” 她一声断喝,震得他立刻停下了脚步,但依旧没有回头。
她两三步走过去,站在他背后,看着那个熟悉至极的背影。肩背宽阔,夜行衣轻便贴身,勾勒出他轻捷的身形。他很久没有这样挺拔地站在她面前,沉默如磐石,锋利如刀。这是真正的陆远,她的陆远。
她又挪了一步,然后伸出手,缓缓从背后抱住他。
他始料未及,刚要开口,就被她抢了话:“别说话,让我抱一会。”
他顺从地没有说话,她就又贴紧了一些,将脸靠在他后背。腰间的凤凰花红得烫眼,就在她手边摇曳着,伸手就可摘到,她却不能再多走哪怕一步。
两人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来这里?” 两人又同时开口。
“来找你。” 夏青鸢抢先一步回应他的问题。听到的人思索了一会,忽然笑出了声,无可奈何地感叹:“原来你一早就认出了我。既然认出了,你为何不逃跑?还是说,你喜欢我这样,披着别人的壳子,继续留在你身边?”
他回转身面对她,在她后退之前握住她的腰向前一带,她就撞在他胸膛上。
“夏青鸢,原来你也不愿看清自己,宁愿自欺欺人。”
他带着她的手,摸上他的喉结、肩颈,又顺着领口向下,摸向半开的衣襟,那里肌肉紧实流畅,胸口有她曾经熟悉的疤痕。
“摸到了吗?哪一点像苏公子?”他的声音就在耳朵旁边,是威胁也是诱惑。“你都看清了,为何还不承认,我就是陆远?”
他看她不说话,被他攥着的手腕却在极力挣脱,就先行开口,声音却在颤抖:“我知道你不敢说,我替你说。你不想见到我,也不能见到我。你无需再赶我一次,我今夜便离开滇南城。”
他放开了她,转身就走。然而没走几步,他就折返回来,将腰间的花拿下来,递到她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