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滇南最好的凤凰花,本想着今天摘了送你。”
她手里拿着那团月色中火一般燃烧着的花,那花开得肆意张扬,像在嘲笑她。
他走了很远,她才在寂静中开口,很低很低地唤了一声:“陆远。”
黑暗中,没有人应声。他想是已经走远,不会再回来。她浑身脱力般地蹲下身,将脸埋在臂弯里,眼泪此时才掉落。
然而就在此时,身边传来脚步声,泪眼朦胧中,她看见陆远半跪下来伸出手捧住她的脸,将她的泪水一点一点擦拭干净。她握着那手臂像握着救命稻草,额头抵着他肩膀,终于哭出了声。
她哭得那样伤心,撕心裂肺地,像是要把从前的委屈都一股脑倾倒出来。他轻拍她的背,一言不发。
等她哭累了,他才开口,如同无事发生一般:“我送你回去。”
“别走。” 她昏沉中,仍旧攥着他衣领。
他像是回味了许久这句话,才轻声答应了一个“好”字,接着将她下颌抬起来,拨开她额前被泪水浸湿的碎发,一只手握着她后脖颈,用力吻她。她也主动回吻。陆远本是半跪在草丛中,此时被她一扑,顺势向后坐倒,手肘撑着草地,手臂扶着她的腰,任由她骑在他身上,吻得不知今夕何夕。
待她察觉到这姿势有些不对劲时,才撑着草地勉强支起上半身要溜,却被他拽回来:“想去哪?”
他鬓发比方才散乱,垂下几缕飘在额前,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声音哑得像喝了酒。
“我、我们不能在这里……” 她推了推他:“你别这样看我,我、我把持不住。”
陆远扑哧笑出声,果然放开了她:“好,那我们回去。”
(十一)
他将她抱回住处,轻轻放在榻上,却并不着急,只是抚着她的头发,认真端详她。
这次反倒是她耐不住,半撑起身子吻了吻他:“怎么?”
他低头吻她的手心:“想看得更仔细些。”
烛火摇曳,映衬着他眼帘低垂,眉目风流。手里拿着的一捧凤凰花早洒了一床,她就躺在碾碎的花瓣里。
“怕疼么?”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
"怕。”
“怕死么?” 他继续问,手上却没有停下。
“不怕。”
陆远低声笑着:“若是我死在你前头”,他剥开她的壳,后颈渗出薄汗,滴落在她胸口:“你也得好好活下去。”
“凭什么”,她呼吸剧烈:“不是我死在你前头?”
“你不会的。” 他低头,她咬着唇不再说话。“你不忍心留我一人在世上。”
他今夜比从前更不留余地,一觉醒来后,她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他却精神焕发,提早起来为她煮了粥,掀帘进来时,又换成了苏公子的模样。
“你当真还要装成苏公子?”
“是啊,毕竟此案还没了结。”
“原来你来滇南,不是为追我,是来协同查案的?” 她气结,咣当一声将碗搁在桌上。
陆远脾气极好地拿起碗,盛了一勺粥还吹了吹,喂到她唇边:“我本就想着,如果日后再见不到,那么现在与你能在一处便好,你认不出我也无所谓。”
她不好意思,接过了碗低头喝起来:“如何就见不到了。”
他也笑了笑,岔开话题开玩笑地问她:“原本已一刀两断,如今你我这样,滇南王那边,要如何应付?”
她佩服他如此能化被动为主动,一时无话,却听见门外响起一个熟悉声音:“苏公子,秋狩时间已近,可愿意与本王一同去狩猎?”
夏青鸢:……
(十二)
当夏青鸢与其他人站在狩猎场时,忍不住感叹,纨绔也是分程度的。比如说像滇南王这样,一高兴就带着全宫上下几百人一同浩浩荡荡去郊外打猎的败家王爷,与京城那些少爷比起来,后者简直堪称勤俭持家生财有道。
滇南王今日不知是何意,原本就浮夸的他,今天更加浮夸,穿着一件银色狐皮大麾,骑马疾驰在前,张扬恣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身份。
她隐约觉得不对,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直到意外发生的那一刻,她才忽地想起:今天队伍里没有梧凤将军。
而就在滇南王刚射中一只大雁,下马去招呼猎犬的一刻,从人群中窜出一个瘦小的身影,手里的利器闪着光。
“小心!” 她刚喊出一声,陆远就飞扑过去,推开了滇南王,左肩瞬间被扎过来的利刃刺中,鲜血顿时流出来。
他咬着牙抓住对方握着刀柄的手,又用力一扭,对方吃痛松了手,他才咬牙将刀从身上拔出来,用沾着血的刀制住了那人。
夏青鸢闻声策马上前,拨开人群后,先是看到负伤的陆远,才看到地上被陆远单手制住半跪在地的凶手。她迅速抽出佩刀走过去,语气比以往办案凶神恶煞许多:“为何当街伤人?”
那凶手抬起油糟糟的脑袋盯着她,那张脸瞅着却不过十几岁年纪,还是个半大孩子。
她愣了一下,手上的力气却没有放松。
“捆好了,送他去衙门审问。”
(十三)
滇南王城中素来平静,芝麻大的小事也有人围观。今天城外竟然发生了刺杀王爷这样的大事,围观的自然是人山人海。滇南王坐在堂上,身旁坐着郡守与司曹,堂下一侧坐着陆远、夏青鸢等人,中央是被押解上来的刺客。
“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为何光天化日之下行刺本王?” 刘退之难得严肃,夏青鸢却觉得他心里打着别的算盘。
少年的眼神黑亮,毫不遮掩地直视着滇南王:“给我阿兄报仇。”
“你阿兄是谁?” 他继续追问,却在此时听见了外头一声:“十八,不许胡闹!”
阳光从殿外照射进来,所有人都朝门口看去,却看见梧凤提着佩刀急匆匆闯进来,眼中是毫不遮掩的愤怒、焦急与关切。和平常处变不惊、动静得宜的将军模样判若两人。
少年听见那声音,震惊之余,脸上第一次有了愧疚。梧凤疾速走上大殿,连看都没有看少年一眼,就朝刘退之与郡守行礼,眉头紧皱,额角的汗珠滴答落下,打湿了鬓发。
“是在下管教不严,让族中小辈目无法纪,愿同领罪责。”
“阿姐!不管你的事,是我要替阿兄报仇!” 少年按捺不住,吼叫出声。
“叶北征已经死了!” 梧凤罕见地动怒,所有人瞬间安静。她仍旧是低着头,似乎在极力控制喷涌而出的情绪。
“十八,无论如何,叶北征都不会再回来了。你不能怪殿下,那件事与他无关。” 她回头看着少年,平静开口,这句话却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
少年咬着牙,仍旧在努力挣脱开捆缚他的绳索:“我不信,就是有人陷害的!阿兄那么好一个人,怎么会去……”
他还没说完,就顿住了口。因为梧凤抽出佩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十八,你犯了家规。”
在那一瞬间,少年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颓然地垮下去,再也不挣扎,只是捂着脸低声嚎哭。然而梧凤已经收刀入鞘,走出了大堂。
“从此后,再没有凤十八,你也无需回家了。”
“阿姐,你等等我,我知道错了,阿姐……” 少年无力地哭泣着,然而梧凤却没有回头。
此时,大堂上,阳光照着殿堂深处坐着的刘退之,他一半在光芒中,一半在阴影里。
“梧凤。” 他开口叫了她的名字,语气像是在唤一个相识的故人。
她定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逼你到这步田地,都不愿意回头看一眼我吗?” 他开口,问出的却是让听着不知所云的话。
阳光里,她的背影纤弱,却坚韧得像弓弦。她在门槛边站了一会,终还是跨了出去。
(十四)
“周礼,这滇南王与梧凤将军,可是有什么纠葛?”
待滇南王也离开了大堂,窈娘才开始好奇地询问周礼。
“窈娘大人,别告诉我你现在才看出来。” 周礼眼神无奈。
“他们……很明显吗?” 窈娘疑惑。
“他们就和我师父与师……与青鸢县主一样明显。”
周礼的眼神瞟到了陆远和夏青鸢,立刻捂上了窈娘的眼睛:“我收回刚才的话。滇南王他们倒、倒也没这么明显。”
而另一头,夏青鸢正叉腰站在陆远对面,正颜厉色:“脱了。”
陆远难得不好意思地婉拒:“大庭广众,不好吧。”
她瞪了他一眼,陆远立刻从善如流地解开上衣。她就拿着药瓶,目不斜视地为他的刀伤处上药。
周礼与窈娘看见此景,眼睛都飘向别处。陆远低着头,耳根却红得堪比凤凰花。
“好了吗?”
“好了。” 她利落地收起药瓶,却因为心慌意乱,险些将药粉打翻。他伸手接过药瓶盖好,放在她手中。
他偷看了她一眼。夏青鸢瞪了回去,他就哎呦一声,捂住了伤口。
“怎么,伤口又痛了?”她蹙眉弯腰查看,陆远握着她手腕的手就顺势滑下去,与她十指交握,在她耳边笑着低声:“现在又不痛了。”
她一脸心疼地点头,任由他赖着握紧她的手:“这样就不痛的话,就一直握着好了。”
围观的周礼与窈娘都一时看呆,直到陆远抬头,两人才回过神,露出心悦诚服的表情。周礼已经先行将窈娘拉走,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等人一走,陆远就将头埋进她颈弯里,双手搂紧她的腰,深深呼吸了一口,蒸腾的热气在她周身蔓延,她终于忍耐不住,被陆远拉着坐在他腿上。
“用别人的脸,可真不方便。”他吻她的耳垂:“我用这张脸吻你时,你瞧着倒是更欢喜一些,嗯?”
她被吻得向后躲,气息也乱了,看见他胡乱吃醋的样子却依然好笑,止不住地想戏弄他,于是点头:“是啊。”
陆远果然眼神一暗,低头轻咬了一口她颈侧,挑眉质问:“你更中意我,还是苏慎行?”
她冷不丁被咬一口,差点吃痛叫出声,又生生憋了回去,脸上红得云蒸霞蔚。
“喜欢你,也喜欢苏公子。” 她不怀好意地一笑,在他耳边低语了这样一句,趁他还没来得及收紧手臂,瞬间从他手里游鱼似地挣脱,后退了两步才开始喘着气将凌乱的衣领扣回去。
陆远也没有再阻拦她,只是懒懒地靠在圈椅边,一双锐利的眼专注地看着她系扣子,眼神随着她的手上下游弋,像一头饿了许久的狼在看着唾手可得的猎物。
扣好了衣服,她又走近他,拉起他垮在肩上的衣领。陆远仍旧坐在那里任由她摆布,暗中却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揽上她的后腰。
“你受伤了,这几日不许乱来。” 她替他整完衣领,敷衍地拍拍他的脸,转身毫不留恋地走掉。陆远还没回过神,在原地回味许久,才缓缓穿上外袍,笑着喃喃自语:“真够狠心。"
(十五)
夏青鸢急着离开大堂,原是要去找梧凤。
这人的身上有太多秘密,无论是她与滇南王若即若离的关系,还是方才她在大堂上的失态,都让人生疑。
在京城时,皇帝只告诉他们当年在狼牙山下全军覆没的虎贲骑可能有余部在滇南,却没有其他更多证据。而百花杀与虎贲骑之间的关联,也仅仅有阿芙蓉一条线索。
她一路询问梧凤的去向,却四处都没见到她的身影。只有一人说见到了凤将军往城郊去了,她就也找了一匹马奔向了城郊。
滇南城位于山上最高处,城郊在背靠山崖的一端,是一处居高临下的险要,四面都开满了凤凰花。
山崖边有个小村落,她不仔细找的话,几乎要错过此地。村落里仅有几户人家,花木扶疏,鸡犬相闻,是个小小的桃花源。
她骑马一户一户地找过去,终于在路过一个朴素简陋的山神庙时,听见了庙里的争吵声。
竟然是梧凤与滇南王。
“殿下,我说过,不要再来找我。” 是梧凤的声音。
滇南王的语气不似平时那样戏谑:“也只有这样逼你,才能与你说上一句话,梧凤。”
夏青鸢忍不住拴了马,从门缝外向里看,只看见梧凤背对着她,站在门口不远处,滇南王站在暗处,面朝着庙门。
“本王此次去京城,查访了许多与虎贲骑有关之人,却都不知道当年的事。除了羽翎卫所查的案子中,百花杀所豢养的杀手有一个名唤牡丹的,留下一条手帕,上面写着《燕歌行》里的一句诗。”
“本王记得,你当年在江都时,虎贲骑军中常唱此歌。这是漠北军中才会唱的词。” 滇南王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梧凤,或许当年,设计令虎贲骑全军覆没的不是右相韩殊,而是百花杀。”
梧凤的背影一动不动,过了一会才开口,嗓音干涩:“你还记得虎贲骑的事?”
滇南王苦笑一声:“你的事,从来都是我的事。”
梧凤将手攥紧又放开,只咬牙说了一句:“殿下应当知道,自从叶北征他……你我就再无可能了。”
转身向门口走去,吓得夏青鸢立马藏到了一边。
“三天后,本王大婚。梧凤将军,要来贺喜吗?”
而她只是推开门走了出去。
(十六)
梧凤走之后许久,滇南王才推开门离开。夏青鸢等着两人都走后,才长舒一口气,冷不防身后却被拍了一下:“可看清楚了?”
她吓得半死,回头看发现是陆远,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梧凤将军很可能就是虎贲骑旧部,可叶北征又是谁。” 陆远靠在她身后思索。
“你方才也听见了?可也不能就此断言。” 她走出角落,看见了那小庙门前的牌匾,才一时无语凝噎。
牌匾上写的是“将军庙”。不用看都知道,里面供奉的是镇国将军陆停渊的排位。
自从陆停渊含冤而死之后,三陆九州就处处都是祭祀陆将军的庙宇。但此类庙宇在江左与漠北居多,在滇南见到将军庙,确实令人生疑。
“我要去村里查访,一起去吗?”
陆远点了点头,她立即上马就走,却被陆远拽住了缰绳:“三天后就是你与滇南王的大婚,你要怎么办?”
她顿时愣住,想了一下就一脸无畏地笑:“我、我还没想过这件事。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陆远:……
(十七)
三天后,滇南王城内,锣鼓喧天,处处都挂着朱红帐幔,铺天盖地的红。
滇南王大婚,全城的人都出来看热闹。香帐十里,大路尽头竖起王旗。
凤凰花灿烂飘舞,滇南王刘退之骑着骏马从大路尽头走来,龙章凤姿,众人艳羡。他却举目四顾,目光寂寥,像这一场繁华热闹都与他无关。
夏青鸢坐在步辇中,掀起盖头,与车辇旁边扮作随行侍卫的陆远闲聊:“没想到,平日里没个正形的滇南王,正经起来也颇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