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亲生骨肉,谁又真的舍得送去给别人养,即便那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何况以三郎的性子,未必会将皇位看在眼里,他所求的,不过是与十一娘白头偕老,他们的孩子能够平安长大、承欢膝下。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又如何忍心让三郎和十一娘忍痛割爱。
她虽看不过二郎屡次为那杨氏女失了规矩体统,可杨氏女腹中怀的,毕竟是二郎的骨肉,若是个男孩,以二郎对杨氏女的宠爱,必定是要册为太子的。
太皇太后轻叹口气,暗道他二人虽是一段孽缘,可这段孽缘,终究还是结出果来了,至于那果是苦是甜,全在他二人身上。
“来人,备辇,老身要去一趟大业殿。”
大业殿本不该是给女郎住的,二郎竟不顾礼法,赐与她住。
太皇太后由人搀扶着上了辇,往大业殿而去。
步入殿中,饶是过惯了富贵生活的太皇太后亦不由深吸几口凉气,心道二郎此举,莫不是将国库里珍宝都搬来她的殿中讨她欢心不成。
太皇太后微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靠坐在罗汉床上的杨氏女,不禁被她发上的碧玉芙蓉冠吸引了视线。
那芙蓉冠乃是由一整块细腻光洁的碧玉雕琢而成,左右各簪一支花叶钗点缀,午后的暖阳洒将进来,道道金光映在那顶碧玉冠上,可见其内水线寥寥无几,格外耀眼。
如这样水头极佳的整块碧玉,从前二郎得了,必定是先紧着宋氏一族的女郎,现如今倒是直接拿去给她做了一顶玉冠。
太皇太后正思忖间,施晏微慢吞吞欲要起身下床,与她见礼。太皇太后忙示意她无需多礼,往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探究的目光不动声色往下移,掠过耳上的绿松石耳环,来到她颈项处的金珠水晶项链上,太皇太后轻轻拨动着佛珠,状似随口感叹一番:“老身依稀记得,从前你在太原时,最是喜欢素净的穿戴,不曾想这三年呆在魏国,倒是喜欢起玉石来了。不过这样也好,你比圣上小上八岁,是该打扮得光鲜一些;二郎愿意这样宠着你,旁人瞧了,亦说不出什么来。”
看似是在向着她说话,实则是在提醒和敲打她:她能拥有今天的这一切,皆是靠着宋珩罢了;旁人不敢编排她,也不过是畏惧她身后的宋珩。
宋珩的宠爱能让她的日子过得体面尊贵,相应的,倘若宋珩不再宠爱她,那么这一切都将在顷刻间化为泡影,旁人想要如何编排她,尽可肆无忌惮地去编排。
可,她并不在意自己在旁人心目中是何种形象,尤其是男性。自己并不会因为旁人的编排而少一根头发,同样的,也不会因为旁人的夸赞和高看而多一天寿命。
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自己才最清楚,何须由旁人来定义她。
她所追求的,向来都是问心无愧,何须在意旁人的眼光和议论。
或许在世人眼中,薛夫人是一位充满智慧的妇人,儿孙辈在她悉心的教养下,宋府一门三杰,宋珩更是不世出的开国帝王,文治武功,有定国安邦之能。
可在施晏微看来,她亦未能冲破男性施加在女性身上的枷锁,认为女性所能拥有的一切,皆是由男性赋予,譬如的智慧,倘若不是通过宋临、宋珩、宋聿父子三人所取得的成就来加以体现,那么她的智慧便是无用的,是无关紧要的,她的人生价值亦无法得到实现。
而现在,她要将她的这一套思想体系施加在给她,要她视宋珩为天,视宋珩的荣辱为她的荣辱;她生而为人的价值只能通过来得到证明和实现。
男人不会允许女人凌驾在他们之上,更可悲的是,还有数不清的自小就被男人创造出来的男尊女卑、三纲五常等思想所洗脑的女人不允许女人凌驾在男人之上。
从第一个封建王朝诞生至今,如女帝武曌、太后吕雉、天文学家王贞仪这样的杰出女性,不是被握着笔杆子的男人们抹黑,就是被男人所撰写的史书抹杀。
施晏微知道自己不该苛责于薛夫人,毕竟她也只是一个被封建思想所荼毒、而又无自我思想的古人,可这会子听她说了这样一番洗脑的话,仍是觉得心里很不好受,深吸一口气默了数息,方令自个儿的面色瞧上去与往日无异,没有去应她的话。
“你如今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该当万事小心,太医开得方子,需得仔细吃着,饮食亦不可马虎。”
太皇太后说话间,目光落到她的小腹上,许是她太过清瘦,尚还瞧不出分毫。她的面色看着不大好,大抵是孕初期反应太大所致。
“你的身边只这样两个人伺候着,着实不像样子。从前在太原时,堆雪是伺候过你的,老身觉着她是个好的,便留在你身边伺候。”太皇太后说完,也不管施晏微同意与否,直接将人留在大业殿里。
施晏微尚还未行过册封礼,亦未有皇后的玺绶,对于太皇太后的安排,实属毫无反抗之力。
郁金呈了热茶进前,太皇太后凝那青瓷莲瓣茶碗一眼,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地道:“圣上对你倒是用心,这样的茶具,怕是晋阳长公主和清河郡主那处也寻不出这样的一整套出来。”
话毕,不动声色地观察施晏微的面色一番,略吃几口茶,起身往殿外走。
正这时,杨筠抱着一只小兔子往殿里小跑进来,两个宫人在她身后跟着,唤她公主,让她跑慢些。
太皇太后与她撞个正着,垂眸端详起她来,杨筠从没见过她,一时有些叫她那张阴沉又略显疲态的脸色吓住,抱着那只小兔子,一句话也不会说了。
公主,整个赵国上下,除了晋阳,又何来的第二位公主。
她的五官,没有一样是像二郎的,独有那双细眉勉强有些像杨氏女。
太皇太后对她生不出亲近之心,没来由地觉得她不像是二郎的骨血,也不知那杨氏女给二郎灌了什么迷魂汤了,竟哄得他欲要封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娃为公主。
十数息后,太皇太后方挤出一抹不大好看的笑意,温声细语地道:“跑慢些,若是不小心磕着碰着,你阿娘要伤心的。你阿娘的肚子里如今怀了阿弟,正辛苦呢,可千万莫要惹她不高兴才是。”
话音落下,不待杨筠反应过来,拨动手里的佛珠,自去了。
杨筠将兔子递给施晏微看,正要问她兔子好不好看,她的肚子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小宝宝,忽然发觉她的眼里似乎隐有泪意。
“阿娘不开心吗?是珍珍乱跑出去,惹阿娘不,不开心了吗?”杨筠说话间,也跟着红了眼圈。
施晏微忍着眼泪摇头,摸了摸她怀里的兔子,“不是,珍珍没有惹阿娘不开心。”
“珍珍的兔子真可爱,是谁送你的呀。”
“秋霜阿姨前两天听说珍珍说喜欢兔子,就托人从宫外买了一只送给珍珍。”
她不提秋霜还好,这会子听到她的名字,这才惊觉秋霜自王太医离开后,好似就一下晌都不见人。
当日晚膳过后,堆雪朝端了保胎的汤药进前,施晏微忍住苦味饮下,没一阵子,却又悉数吐出,直将晚膳也吐了个干净。
此后十几日,施晏微都不大能吃得进去药,饭食也用得很少,眼瞧着好容易在魏国长出来的肉也快要消减完了,堆雪哪里还能坐得住,趁着夜色往徽猷殿而去。
太皇太后那处得此消息,亦是有些慌了神,毕竟是二郎的头一个孩子,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才是。
因宋珩不在宫中,大长公主宋微澜便又被接进了徽猷殿中,今夜就在太皇太后身边陪着。
“杨氏女竟大着肚子回来了?”宋微澜惊讶问道。
太皇太后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宋微澜惊讶过后便是愤恨,咬着牙道:“圣上这是昏了头了不成?!”
太皇太后焦头烂额,暂时也想不出法子让她喝药,“她吃不进药,她身边那两个就不会劝劝?”
堆雪拧眉道:“如何没劝?每日都要劝上好一阵子,只差没变成话口袋子;独那被她们唤作珍珍的小女郎言语两句,倒比她们说的都要管用些。”
宋微澜还未见过杨筠,当下听堆雪如此说,因问:“珍珍是谁?”
堆雪有些不大确定地答道:“她唤杨氏为阿娘,大业殿中的宫人都唤她公主,约莫是圣上与杨氏的孩子?”
宋微澜沉吟片刻,眸色一暗,幽幽提议道:“那杨氏女想必是还与圣上拧着,心里不愿接受这个孩子呢。阿婆何妨将那唤作珍珍的小女郎抱来徽猷殿里养着,只要那杨氏女一日不肯安分吃药用膳,平安诞下圣上的子嗣,阿婆便一日不将珍珍送回大业殿;如此一来,还怕她不肯乖乖听话吗?”
数日前,扬州。
宋珩收到洛阳来的信,心急如焚,连夜处理完手上的事务,吩咐程琰和卫湛等人多留些时日善后,再行班师回朝,他自领了一百人马经宣武、忠武往洛阳赶。
翌日清晨,施晏微被郁金唤醒。
她因连日没怎么好好用膳,自是清减了一些,脸上也没什么血色。
不像是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倒像是病了三个月。
郁金和秋霜劝她吃了些粥,还不等堆雪送药来与她吃,太皇太后宫中的人便先来抱杨筠往徽猷殿去了。
大业殿中也有着不少宫人,自是阻拦,那帮人便拿出太皇太后的懿旨来。众人没了法,只能看着她被抱走。
不消多时,杨筠被抱至徽猷殿。
施晏微便也不管不顾地追了一路。
“阿娘。”杨筠由人紧紧抱着,嘴里不住地喊着阿娘。
太皇太后见了这样的场面,终究于心不忍,拨动佛珠的频率慢了下来,欲要出言让人放开杨筠让她随杨氏回去。
宋微澜观她隐有犹豫之色,往她耳边轻轻耳语:“阿娘若在这时候心软,岂非功亏一篑;那杨氏女连皇嗣都敢不要,经过此事,只会越发不将您看在眼里,待二郎班师还朝,这宫中还有谁能辖制得了她。”
太皇太后阖了阖目,终是狠下心来。
大业殿。
宋珩不分昼夜地赶回洛阳,径直朝殿中奔来,身上的衣物被汗水沾湿,几日不曾刮胡,然而来到此间,却不见朝思暮想的女郎,环视一圈,郁金和秋霜也不见人。
“皇后去了何处?”宋珩心乱如麻,厉声问道。
宫人跪了一地,哆哆嗦嗦地道出徽猷殿三个字。
徽猷殿中,施晏微尚还在与太皇太后对峙着,无论如何不肯离开,强撑着两条发软的腿立在她阶下,望向她,恳求道:“太皇太后,珍珍是我的孩子,天底下岂有让母亲和孩子分开的道理,您看她哭得那样伤心,发发慈悲放她随我回去可好?”
太皇太后实在不忍,有些不敢直视她,只垂着眸道:“你如今有着身子,自己还顾不过来,如何能照看得好孩子,老身会替你好好照顾这孩子,待你日后平安降下龙嗣,老身自会将她送回大业殿。”
施晏微闻言,神情越发激动,争辩道:“不行!珍珍是我的孩子,她还小,除了我的身边,她哪里也不会想去的。”
太皇太后越发没了底气,宋微澜见状,高声叫人关宫门,送她回大业殿。
她这会子怀着身孕,若有什么闪失,如何吃罪得起。
太皇太后宫中的皆是人精,一时间无人敢轻举妄动,正僵持间,忽听宫门外传来一道急促的马蹄声。
谁敢在后宫骑马招摇而过,何况还是太皇太后的徽猷殿外。
宋微澜颇有几分恼怒,欲要唤人出去看看是哪个不想活的。
那马蹄声戛然而止,随后一道高大如山的身影映入眼帘,三步并做两步急急朝着施晏微奔来,不由分说将她抱进怀里。
“太皇太后,大长公主这是何意?朕的皇后和公主如何碍了你们的眼?!你们竟要下这样的狠手。”
宋珩显然是怒急,不再唤太皇太后为阿婆,语调里无半分恭敬,只有质问,看向她二人的眸子里亦是结了层寒霜。
第79章 立后
杨筠见了他, 挣扎地越发厉害,连声唤他阿耶,宋珩心疼得厉害, 眼神示意秋霜去般她过来。
那宫人被宋珩剜了一眼, 当下只觉头发发明,一股凉意浸至脊背, 哪里还敢禁锢杨筠,老老实实地将人送还给秋霜,待秋霜抱稳了,才敢松手,生怕会摔着她。
太皇太后自知理亏, 便也收敛了锋芒, 只好言好语地替自己描补道:“二郎莫要误会,老身不过是疼惜杨氏和那孩子, 杨氏如今有孕在身,连她自个儿也顾及不过来,如何有多余的心思照顾那孩子, 老身也出自好意。”
一口一个那孩子, 连如何唤她都不知晓,又岂会真心实意地视她为孙辈。
宋珩的怒意未有丝毫消减, 甚至懒怠去看太皇太后身边的宋微澜一眼, 只冷冰冰地道:“朕的皇后和公主, 不敢劳太皇太后费心,待太史令择了立后的吉日, 后宫之事皆由皇后掌管, 太皇太后上了年纪,当好生保养, 无需再过问后宫前朝之事。至于皇姑,以后无朕的旨意,不得再入宫。”
他为了维护杨氏女,竟同她和太皇太后说如此重话,她是他的家姑,他在襁褓中时,她还曾背抱过他的,现下他竟为了一个杀害他表弟的敌国将领的甥女,不许她再进宫面见她的阿娘,是何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