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二兄待我自然是极好的。不过与二兄玩笑一句,怎的还当真了。”
宋珩缓了缓面色,又问:“今日在园子里斗百草,是谁胜了?”
“自然是我胜了。”宋清和得意洋洋,忽想起什么来,反问他道:“二兄怎的知晓我今日与人斗百草?”
银烛泡了新茶往房里进,宋珩抬眸略看她一眼,沉静道:“你这婢女昨日夜里与杨娘子一道在园子寻草摘花,正巧照见。”
待银烛将茶碗奉至宋珩跟前,宋清和伸手去挠她的腰肢,揶揄她道:“好呀,你与杨娘子暗地里通气呢,我二兄都瞧见了。”
银烛被她挠到痒痒肉,原本是想笑的,可想起她身旁的家主待杨娘子似是有些私心在的,又想起宋洺那日看她时的猥琐眼神,心中咯噔一下,再笑不出来,只硬着头皮假笑,“小娘子且饶过婢子这一回,炉上还烹着茶呢。”
话毕,抽出身来飞也似的走出房门,一双黛眉微微蹙起,心事重重。
光阴似箭,转眼已是四月上旬。
契丹人派遣使者前至妫州,欲以牛羊三千、马匹两千换回里石王子,宋珩听人来报后并不表态,只叫妫州守将暂且不必理会。
又三日,契丹使者无奈,只得亲往太原求至宋珩跟前,未料宋珩狮子大开口,需牛羊、马匹各五千方肯放人。
契丹使者见其态度强硬,只得灰溜溜地返回契丹,将宋珩提出的条件说与契丹王听了,激得契丹王当场血气翻涌,满面通红,嘴里直骂宋珩小儿焉敢狂傲至此。
待怒火平息后,为赎回他最疼爱的里石王子,少不得忍气答应,复又派出使者求和,此乃后话。
这日,宋珩往薛夫人屋里请安,薛夫人提及杨楚音,说她没了父母兄弟着实可怜,又问起卫洵来,沉吟片刻后幽幽道:“后日休沐,小满已过,天气渐渐地热起来,老身已命人往各府下了帖子去城外打马球,你若无要紧的事务缠身,暂且搁下随我们一道过去游玩散心也是极好的。”
薛夫人好端端地提起这两个人来,又叫人往城外去打马球,宋珩岂能猜不出她的心思,旋即目光一凝,攥着茶盏的指尖微微发白,面容平静道:“全凭阿婆安排。”
隔日,众人准时来至府门外,施晏微因怕误了时辰,早早起身,着宝相花纹直领半臂褙子和柿蒂纹高腰间色襦裙,绿发堆成云髻,除那银蝶钗外,又以两支鎏金银树钗和一把螺钿牙梳为饰,耳上一对金摇叶耳坠,温柔大方。
薛夫人过来见她打扮的清新淡雅又不失体面,笑着点了点下巴。
上了马车,一路往城外的马场而去。
媪妇搀扶薛夫人下了马车,不多时便被人团团围住,薛夫人与人寒暄两句,便叫她们各自散去,独与卫洵说话。
“这位卫三郎乃二郎手下的云麾将军,大娘和二娘原是认得的,独楚音不曾见过,你且过来。”薛夫人说完,朝施晏微挥手,示意她过去。
施晏微道声是,绕过将她的身形全然挡住的宋珩,迈着缓步来至薛夫人身侧,礼貌性地与人叉手施礼,朗声道:“卫三郎。”
第17章 女儿香
施晏微耳上的金摇叶耳坠随她行礼的动作微微晃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宋珩被晃了一眼,旋即稍稍敛目,错开视线。
和煦的春风中,薛夫人轻笑起来,朝卫洵道:“卫三郎只同我们一样,唤她杨娘子就是。”
卫洵点头称是,旋即叉手回以一礼,而后礼貌性地垂下眼帘,略看薛夫人身侧的施晏微一眼,颇有几分惊为天人之感,却也只是视其为宋府女眷,再无旁的心思。
见他二人已互相见过,薛夫人低头瞧他身后由乳母抱着的卫思懿,含笑道:“团奴与明月奴年岁相仿,便叫人带她们去那边的花阴下玩。卫三郎与二郎、三郎情同手足,一道去台上坐坐吧。”
那边的卫洵自是颔首应下,同宋家人往高台处走去。
施晏微将步子迈得极缓,不免落于人后,薛夫人由疏雨和宋清和搀扶着落了座,因不见施晏微,遂偏头去寻,见她提裙踏在台阶上缓缓而来,低眉轻笑起来。
待人来至跟前,便递给身侧的疏雨一个眼神,疏雨会意,过去牵起施晏微的右手,将人往卫洵对面的位置上带。
宋珩将薛夫人和疏雨的这番举动看了去,虽知晓卫洵思念亡妻多年,心中并无续弦之意,然,薛夫人这般有意撮合二人,仍是叫他生出些异样的情绪来。
宋清和这会子大抵也看出薛夫人命人下帖子请卫三郎过来的用意了,一双清亮的杏眼一会儿落在施晏微身上,一会儿落在卫洵身上,跟个“吃瓜群众”似的。
独宋清音与在场的众人不同,只一心留意着端坐于高座上的宋珩。
不多时,宾客悉数来齐,后到的宾客皆往高台上来拜见宋珩和薛夫人,薛夫人笑着同他们寒暄几句后,便叫落座,偏过头去吩咐身侧婢女将今日的彩头呈上来。
宋清和抬眸看了那彩头,心生欢喜,遂问身侧的施晏微,“杨娘子可会打马球?”
施晏微摇头,遗憾道:“不曾学过。”
“这就可惜了。”宋清和黛眉蹙了蹙,须臾间又舒展开来,半笑起来,“不过也无妨,待会儿我先教你骑马,将骑术练好,再学起来就不难了。”
话毕,起身拉着宋清音等人组起队来。
旁边桌上的林二娘打趣她道:“若你二兄也上场,我们就不必进场了,这彩头直接由宋二娘拿去就是。”
这话说的却是不假,要论起打马球,放眼整个太原,怕是无人能敌过宋珩。
宋珩闻言,难得于人前露一回笑颜,淡淡道:“某就不上场了,你们玩就是。”
施晏微从前只在影视剧中见过打马球的场面,现下能够亲眼得见,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期待来。
约莫小半刻钟后,双方组织好队伍,下了高台往球场走去。
判官高喝一声,便有手持锣槌的侍从敲响铜锣,两队人马逐球而去。
薛夫人将施晏微叫到自己身边坐了,眉眼弯弯地看着球场上的宋清音和宋清和,因笑道:“你瞧,她们两姊妹打得多好。”
施晏微看得津津有味,连连点头称是,一盏茶的功夫后,卫洵起先中了一球。
薛夫人便又夸赞卫洵,闲聊似的问施晏微觉得卫三郎此人如何。
一番话问得施晏微越发如坐针毡,几乎可以确定薛夫人此番叫她同来此处的真实意图,勉强笑着敷衍两句后,垂首去饮碗中的茶汤来平复心绪。
“卫三郎膝下虽有个五岁大的女儿,人却是个长情的,四年前元妻亡故后便一直未曾续弦,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妾室也无。”
施晏微听后,沉默着不做任何评价,只轻轻嗯了一声,便再无旁的字眼,倒叫薛夫人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宋珩静坐于薛夫人下首的位置,见施晏微显是对卫洵并无半分兴致,胸中那口浊气散去大半,继而唇角微扬,仰首气定神闲地饮下一杯琼腴酒,邀上宋聿往马球场的后方的骑射场去骑马射箭。
自施晏微认定这是薛夫人设下的“相亲宴”后,便不怎么有心情去看那场上的马球赛了,直至宋清和赢得彩头翻身下马往这边过来,她才堪堪回过神来,听着宋清和讲述这场马球赛的心得。
宋清和话袋子似的说了好一阵子,末了,牵起施晏微的手,含笑道:“方才说要教你骑马,我们去后边的骑射场吧。”
施晏微本无心思去学骑马,这会子因见卫洵已往原先的位置坐下了,那种对“相亲”的排斥感便又涌上心头,忙立起身来与宋清和往骑射场走去。
宋清音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掩嘴轻笑起来。
孟黎川见身侧的妻子笑得开心,凑过来问她因何发笑,宋清音往他耳边低语几句,引得孟黎川也跟着轻笑起来,心中暗道:这样一个美娇娘,不说与自己的孙儿,倒巴巴想着介绍给旁人。
骑射场。
宋珩手中的雕弓弯如圆月,箭羽脱手的一瞬间,似流星划破长空,留下一道有力的弧度,正中靶心。
“二兄,三兄。十一娘与我打完马球,这会子正寻你呢。”宋清和含笑与人见礼。
宋聿放下手中弓箭交给身侧小厮,转身看过来,未及开口,宋珩便知他这是想回去见祖江斓,平静道:“既是弟媳寻你,三弟理应回去。”
“二兄,二妹,杨娘子,某先行一步,你们慢慢玩儿。”宋聿说完,与那小厮一径离了此地。
宋珩不动声色地将施晏微打量一番,暂且收住心思,不动声色地将雕弓递给冯贵,而后跃身上马。
冯贵抱着弓箭来至二人跟前,笑问道:“小娘子和杨娘子是来骑马的?”
“杨娘子不会骑马,我是来教她的。”宋清和一壁说,一壁牵着人往马厩走去。
施晏微不懂如何挑选马匹,全程跟着宋清和走,良久后,宋清和牵起一匹马的缰绳下了决断,含笑道:“这匹马瞧着甚是灵敏精悍,咱们就选它吧。”
说话间令人将马牵出来,出了马厩,先教施晏微如何上马。
施晏微双腿修长,手脚灵活,不多时便学会了,宋清和也到马背上来,手把手教她如何收握缰绳,如何扬鞭催马。
初夏的清风扑面而来,施晏微的耳边全是漱漱的风声,周遭的事物快速地往后倒退,这种感觉令她既新奇又紧张,身子略有些僵硬。
“二兄!”宋清和快马加鞭追上前面的宋珩,拔高音量呼唤他。
宋珩此时策马徐行,听见宋清和的声音,随即收拢缰绳,回头看她二人。
宋清和亦收拢了缰绳,马儿缓缓停下。
“可学会如何收握缰绳了?”宋清和问身前的人道。
施晏微心跳的厉害,尚还未从复杂纷乱的情绪里回过神来,宋清和这番询问的话语并未全然入耳,只云里雾里地点了头。
宋清和得到肯定的答案,复又望向宋珩,满面堆笑,信心满满地道:“二兄,去岁至今,我的骑术精进不少,你与我赛上一场可好?”
宋珩并不急着应下,垂下眼帘看向施晏微,沉声问:“杨娘子可还吃得消?”
施晏微见宋清和兴致高涨,倒不好扫了她的兴,仍是点头。
宋清和嗔怪他道:“二兄未免有些小看人,杨娘子学得可好了,如何会吃不消?”
原是夸赞她的话,反叫颇有几分疲惫的施晏微不好意思起来。
“杨娘子握紧缰绳,坐稳了。”宋清和浅笑着提醒完施晏微,高声倒数计时,待数到壹时,与宋珩一齐扬鞭催马,疾驰出去。
速度比方才还要快上许多,强烈的颠簸感和直往衣衫里灌的急风,令施晏微全然感觉不到新奇和激动,只余紧张和不安,一颗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里。
宋珩念及施晏微与她同乘一匹马,虽有意放缓速度让着她,却还是超出宋清和一大段距离来。
一时到了骑射场的尽头,再往前是一大片密林,宋珩收拢缰绳,调转马头去看落在身后的宋清和。
彼时施晏微的面上已有了几分苍白之色,喘息连连,宋珩低头瞧她,剑眉微蹙,轻启薄唇道:“下马去林子里歇会儿。”
宋清和坐在施晏微身后,自然瞧不见她此时的面色,翻身下马来至宋珩身前,面上不见半分气馁,打趣道:“若能胜过二兄,只怕咱们太原府也要出个娘子关,由我来镇守了。”
“二娘的骑术的确进益不少。”宋珩漫不经心地夸赞宋清和道,幽深的凤目却是不偏不倚地落在施晏微窈窕婀娜的身段上。
见她慢悠悠地离镫下马,还未站定便抬手抚住胸口,险些重心不稳似要跌下身去,当下顾不得许多,一个健步上前,及时伸出手臂将人托住。
施晏微直直栽到他的臂弯里,清幽的女儿香和淡淡的皂角香窜入鼻息,宋珩呼吸一滞,臂上传来柔软的触感。
施晏微立时清醒过来,着实有些难为情,又觉他结实有力的手臂实在有些硌人,只垂着眸轻声提醒他道:“劳家主出手相助,我无碍了,您可松开了。”
宋清和后知后觉,急忙过来扶住施晏微,抬眸瞧了宋珩一眼,懊恼道:“原是我的疏忽,忘了杨娘子还在马上。”
林间吹来的清风徐徐而过,宋珩稳了稳气息,强压下胸中那股燥意,旋即收回手负于后背,脊背挺得笔直,如松似鹤。
林中设有凉亭供人歇息纳凉,因宋府提前命人递了消息过来,昨日已有小子来此处清扫过,宋清和扶着施晏微往亭中小坐一会儿恢复体力。
那道柔软的触感仿佛还在臂上,掌心握住的手腕也纤细极了,宋珩呼吸微灼,轻咳一声不敢看她,临走前提点宋清和道:“待会儿回去骑慢些,杨娘子不曾骑过马,受了些惊吓也是有的。”
宋清和与施晏微回至马球场,上了高台,薛夫人看着宋清和被太阳晒红的脸,挥手示意她往自己身边坐下,与人言笑起来。
过了晌午,众人用过午膳,略坐一会儿消食,与薛夫人辞别,目送薛夫人上了马车,各自散去。
及至府上,薛夫人留了宋珩说话,宋清和因身上乏了,自去黛岫居里午睡。
疏雨打下帘子遮阳,取来团扇替薛夫人扇风,薛夫人是看着她长大的,知她嘴紧,并不避讳她,因问宋珩道:“依二郎看,卫三郎对杨娘子可有意?”
第18章 王银烛
宋珩端起茶碗,送到唇边,下巴微扬,神情散漫,佯装沉静道:“卫三郎待杨娘子并不热络,当是无意。”
二郎对她无意,卫三郎亦未瞧上她,薛夫人心中不免纳闷,暗道以杨娘子这般的姿容气度,怎的就入不得他们的眼呢?
“杨娘子出自弘农杨氏,虽家道中落,到底是贵籍;卫三郎出自良籍,乃二郎的左膀右臂,他日定有一番大的作为;他二人若能结成夫妻,倒也称得上是一举两得的美事,偏月老不肯搭线......”薛夫人话毕,轻叹口气,垂首饮茶去了。
宋珩默了默,搁下茶碗轻轻一笑,意味深长地道:“阿婆无需忧心,杨娘子惹人喜爱,她的福气还在后头。”
话音落下,疏雨打着团扇的手稍稍停顿,默声垂了眼帘去观察薛夫人面上的神情,见她先是微微怔住,后又朝人颔首半笑起来,心里大概有了底。
祖孙二人心照不宣,再不提此事,疏雨便也装聋作哑。
“老身那儿还有几匹轻盈柔软的绸缎,正好天也渐渐的热了,你往针线房里走上一遭,打发媪妇去十一娘、二娘和杨娘子屋里替她们量量身,各做四身新衣裳吧。”
疏雨恭敬应下,推门出去,迈着莲步奔针线房去了。
次日便有媪妇来替施晏微量身,道是太夫人送了绸缎来,令针线房给她和小娘子等人做夏衫夏裙。
当天傍晚,施晏微往翠竹居里谢恩,薛夫人留她说了会儿话,这期间并未提及卫三郎,施晏微渐渐安下心来,与她说笑。
不多时,薛夫人推说自个儿身上乏了,叫疏雨送她出去。
疏雨乃薛夫人的贴身婢女,从不轻易离开薛夫人身侧,薛夫人叫了她送自己出去,心中自是生出些许疑窦来,偏又参不透这其中的缘由,略想一会儿便抛至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