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她入幕——岫岫烟【完结】
时间:2024-01-24 17:16:41

  这日,银烛阿耶派人递了信进来,道是她阿娘旧疾复发,要她往家去一趟,银烛禀了宋清和,告假一日,宋清和禀性纯良,十分善解人意地许了她三日。
  银烛拾掇一番,拿了细软从后院角门处出了府,一路往家里赶,才刚进门,她阿耶王荃便笑呵呵地迎上来,将人往屋里让。
  二人往红木方案前坐了,王荃面露喜色,笑道:“大娘,趁着你今日在家,有件天大的好事要与你说。”
  王荃素来是个趋炎附势的,并非那等厚道老实之人,银烛当下听他如此说,冷哼一声,倒要听听他能说出什么好话儿来。
  “前儿府里的柳四来咱们家,道是家主的叔父要想法子先放你出园子,恢复良籍,再讨你做妾,叫你进府里当主子呢!”
  银烛听了,不觉怒火攻心,气得满面通红,立起身来,“阿耶要儿与人做妾,不若现下就叫儿去死,倒还干净些!儿有手有脚,自可养活自个,断做不来这等卖身求荣的事!”
  王荃听后只冷笑一声,嘴里刺她道:“你这会子有了姘头,还能舍得去死?”
  “前几月你每回家来,往柜子里藏了什么东西,打量我不知道?我虽不识得字,自然有人识得,你那姘头能写字作画,想来是个读书人,郎君若有心将那人寻出来,断然不会是什么难事...”
  观她面色由红转白,王荃面上益发得意,阴阳怪气道:“你若不肯依从,按我朝律法,良贱不得通婚,你二人私定终身,倘或事情传扬出去,你做不成人,他也断了前程,倒要做一对苦命鸳鸯不成?何况你还有阿娘和阿弟,你自己不要脸,没得也要连累了他们去?”
  银烛叫他拿住七寸,终究软了下来,颇有几分心灰意冷地道:“他便再心急,也得容人缓缓,且让儿静上几日好好想想。”
  王荃这才缓了面色,提点道:“莫要让郎君久等了。进去瞧瞧你阿娘和阿弟吧。”
  *
  这日,施晏微在针线房里描了一天的花样子,用过晚膳后往黛岫居去见宋清和,坐在屋里瞧了好一阵子,见画屏小扇等人进进出出,独银烛一人不在,因问道:“银烛却往何处去了?怎的独不见她?”
  画屏捧了明前茶进来,奉与她吃,答:“银烛阿娘前两日病了,打发人来请银烛回去探病,小娘子准了她三日假家去。”
  施晏微听后黛眉微蹙,一颗心没缘由地静不下来,心不在焉地陪宋清和玩了两回双陆棋,告辞离开。
  回到屋中,卸妆蓖发,更衣吹了灯往床上躺下,翻来覆去至后半夜才浅浅睡去。
  梦中,她与陈让窝在家里看电影。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客厅,陈让抱着她,问她晚上想吃什么,施晏微抬头看他,说想吃他包的饺子。
  “好,就包你爱吃的芹菜牛肉饺子。”陈让声音温柔,满眼宠溺,松开她换下居家服后,出门去买食材。
  施晏微没能在梦里等到他回来。
  窗外刺眼的阳光将她唤醒,施晏微揉揉惺忪睡眼,呆愣地望向那扇直棂窗,怅然失神,许久后方缓缓回过神来,起身下床,更衣盥洗完毕,心事重重地往厨房而去。
  隔天,施晏微因挂念银烛,复又往黛岫居里去寻她,见小扇坐在花树下懒洋洋地晒太阳,上前问她:“银烛可回来了?”
  小扇闻言,微蹙了眉,摇头答道:“银烛昨儿叫人递了话儿进来,道是她阿娘病势不比平日,一时间恐怕难以大好,小娘子便又准了她两日假。”
  施晏微越发忧心,忙完膳房里的活计,也顾不得用晚膳,回屋取来二两银子装进钱袋里,出了角门直奔宋府后巷而去。
  一路来至银烛家中,敲门喊人,王荃隔着门问来人是谁,施晏微道是宋府来的,有事要寻银烛。
  门后的王荃恐她是哪位主子跟前得脸的,不敢轻易得罪,开了门请人进去。
  彼时天还亮着,王荃见她相貌极好,气质亦是不凡,大抵是个有些体面的,当即陪出笑脸来。
  一时进到东屋,秦氏正歪在床上喝药,银烛魂不守舍地坐在窗沿处,愁眉不展。
  施晏微上前轻声唤她,又与床榻上养病的秦氏施了礼。
  秦氏虽气色不好,瞧着倒也不是药石无灵的地步,这会子还有些精神头,笑着与施晏微寒暄两句后,看出她似是有话要与银烛单独说,遂叫她二人出去说话。
  二人一径出了房门,来至后院。
  施晏微瞧出银烛的反常,关切道:“你阿娘的病,可要紧?”
  银烛沉静道:“这原是她身上的老毛病了,因这回偶感风寒高热了两日,这才牵出旧症来,不过比先前略重上一些,将养一两个月便可大好。”
  施晏微觉着不对劲,遂追问她:“既是如此,你方才缘何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
  银烛勉强压抑苦闷,挤出一抹笑来,淡淡道:“阿音多心了,我只是担心阿娘。”
  施晏微停下步子定睛看她,很是认真地问她:“你也不必骗我,满腹的心事就差写在脸上了。我知你不是那等自寻烦恼的人,若真个无事,断不会这般。你我相识一场,彼此间总有情分在,便是上回那件事,我可曾透出去半个字?倘若有什么烦心事,何妨说与我听听,也替你出出主意排解排解。”
  银烛这两日无处可倒苦水,胸中着实憋闷得厉害,当下听施晏微说的情真意切,越发视她为可信的挚友,不免眼圈一红,将人往后院的角门处拉。
  待出了院子,走进无人的巷子里,方压低声音,神色黯然道:“家主的叔父,要纳我做他第五房妾。偏赵郎送与我的书信画作、坠子珠钗等物,不知怎的都叫我阿耶拿了去,以此辖制于我,道是我不依,便要将事情抖露出去,叫我和赵郎都做不成人,我这会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施晏微静静听她说完,登时撂下脸来,再没了往日的端庄温婉,也顾不得他是宋府里高高在上的主子,嘴里骂道:“好个不知礼义廉耻、龌龊没脸的下流种子,几时叫天爷收了他去才好!平日里仗着府里怕也没少做欺男霸女之事,现如今竟将主意打到你身上来了,他岂不知你是二娘屋里的人?”
  银烛头还是一回听她骂人,虽与她平日里的柔婉模样大不一样,却觉解气极了。
  施晏微骂完才气顺了一些,细细思量一番,沉静道:“高夫人原是个不问世事的,未必肯管这桩事;若是去回太夫人,不免叫人过来仔细盘问,只怕会伤了二娘的体面;三郎君倒是个清正人,终究待人和善了些,未必能顶事儿......我瞧着,家主不光清正持重,又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说一不二的主儿,既镇得住人,又拿得出主意和章程来,且他素来待小娘子如嫡亲的胞妹,若知晓此事,断不会坐视不理。”
  “你阿耶虽拿□□来辖制你,却未必会蠢坏到将自家女儿的私密事说与外人听;你没了脸,他又岂能捞着好。依我看,你且在家呆着稳住你阿耶,待我明日回过家主,由家主出面歇了那人的龌龊心思,你阿耶知晓家主牵涉其中,定会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断不敢往外透出半个字去。”
  当下主意已定,银烛点头应下,再三谢过施晏微。二人在角门处别过,施晏微往宋府回,银烛仍往东屋去侍奉秦氏。
  施晏微嘴上说着宋珩如何清正持重,实则心里有些怵他,向来只以敬而远之的态度对待他,这会子要她单独同宋珩陈情,自然不是一件易事。
  因不知宋珩何时才会回来,用过晚膳后往屋里换身干净的衣裳,拿了火折子提了灯往退寒居而去。
  宋珩近日似乎诸事繁忙,直至戌时二刻方至府上,踏着大步迈进院门,还不待商陆下阶来迎,施晏微从凉亭里信步而出,檀口轻启,发出清脆的声音:“家主。”
  退寒居内灯火通明,照如白昼。
  初夏的晚风吹动施晏微月白色的裙摆,玄月的清光落在她白瓷般的玉面上,衬得她温婉如水、压霜赛雪。
  宋珩掩于广袖下的双手稍稍握拳,不知是不是天气渐热,手心竟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来,转过身来看她,因问:“杨娘子这时候过来寻某,可是有事?”
第19章 雨幕中
  施晏微颔首道:“妾有事要说与家主知晓,可否容妾进去说话?不消多少时候,至多半盏茶的功夫。”
  宋珩道出一个可字,转头看冯贵一眼,往书房而去。
  冯贵是何等精明的人,立时会意,提灯往施晏微身边走,替她照路,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时进了书房,冯贵合上门,叫商陆退下,自个儿在廊下守着,不叫人靠近。
  宋珩往案前的梨花木太师椅上坐了,一双凤目在施晏微的面部游走,幽深的目光定在她的桃花眼上,朗声道:“杨娘子不必如此拘束,纵有什么话,坐下说就是。”
  施晏微道声是,往靠墙的圈椅上将将坐了,脊背瘦削却不曾弯下半分,平声问:“家主可还记得二娘屋里有个名唤银烛的二等婢女吗?”
  那唤作银烛的婢女,宋珩起先是不记得的,因她常与施晏微混在一处,打过几次照面,这才堪堪有些印象。
  但见他沉吟片刻,想了一会儿,稍稍点了点下巴。
  施晏微正要继续往下说,忽听窗外传来一道沉闷的惊雷声,乌云遮蔽玄月,急风透窗而入,吹灭仙鹤衔蔓灯台上的数盏蜡烛,屋内的光线骤然一暗,倒叫她唬了一跳,肩膀微微颤了两下。
  宋珩夜视能力远超常人,何况这会子屋里还燃着两盏灯,自是将她的这一小动作看了去,出声唤冯贵进来将窗子关了,又叫去拿火折子将灭掉的蜡烛燃上。
  冯贵悄无声息地做完这一切,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窗外云层低矮,万条雨丝顷刻间掉落下来,滴在墨竹的枝叶上,发出细碎声响。
  施晏微听着那淅沥声,稳了稳心神,檀口微张:“妾与银烛相识数月,知她是个不慕荣华富贵的,只等二娘出了阁,放她出园子,寻个合心意的如意郎君嫁了,纵是粗茶淡饭,她也认了;偏生前些日子不知怎的叫家主的叔父瞧上了,要强纳她做妾,她阿耶这会子正以父母之命相压,逼得人一阵子要死要活,一阵子要进了道观做道姑去……”
  “若非妾做日听闻她阿娘病重往王家走了一遭,这会子还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
  施晏微一壁说,一壁稍稍侧目仔细观察他的神情,见他面色分毫未改,不免替人戴起高帽来:“妾素闻家主是个端方清正、持重守礼的君子,断容不下这样的腌臜事;何况银烛素来是个心里有主意的,倘若真的闹出人命来,如这般长辈瞧上小辈屋里的婢女要强纳了去,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府上失了颜面不说,怕也会损了二娘的体面,还未出阁的女郎,哪里经得住这样的事呢。”
  话到这个份上,宋珩算是瞧出来了,这位杨娘子和那名唤银烛的婢女交情匪浅,银烛肯将这样的私密事说她听,她肯为了银烛放下对他的畏惧寻到他的跟前来......
  宋珩霎时间立起身来,负着手信步来至施晏微身前,逼近她的同时,垂下眸直勾勾地对上施晏微的目光,似要透过她那双清眸洞悉她的内心。
  施晏微因他的靠近莫名生出一丝慌乱和不安来,总觉得他今夜看她的眼神,没了往日的端方持重,她的心跳快了半拍,搭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起衣料。
  “既是某叔父屋里的事,杨娘子为何不去寻高夫人,亦或是太夫人出面?”宋珩沉声问道,面色晦暗不明。
  烛光中,那人立于背光处,落下来的阴影将施晏微的身子全然遮住,仿佛一头凶猛的野兽紧盯住一只惊慌的小鹿。
  施晏微心里虽怵他,然而这会子为着银烛,却也顾不得许多,抬眸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并未在他面前露怯。
  “高夫人乃二娘嫡亲的阿娘,倘或一时气急将事情闹出去,反坏了事;太夫人年事已高,理应好生保养身体,若因这件事动起肝火损了身子,妾难辞其咎。况家主素来雷厉风行、行事果决,更兼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气度,依妾愚见,这桩事由家主做定论,是最恰当不过的。”
  宋珩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杨娘子为了那婢女专程过来说与某听的话,倒是比先时同某说过的一应话都要多。”
  这样一番无关的话,听得施晏微有些云里雾里的,自是生出些许疑惑来,刚觉出点味儿来,就听宋珩又道:“某自会处理好此事,杨娘子无需悬心;外头尚还下着雨,杨娘子带把伞回去罢。”
  话毕高声唤冯贵进来,命他去取油纸伞来,再亲送杨娘子回去。
  那股异样的思绪被他打断,施晏微并未往下深想,连忙朝人欠身道谢,随冯贵一道出去,立在檐下等他过来。
  那雨下得绵密,宋珩无声立在门槛处,静静看着她纤瘦笔直的背影,脑海里浮现出初见她时的场景,雨幕中,她撑伞款款而来,如空谷中一株清冷的幽兰......
  那些雨丝似是落在了他的心上,叫他有些心痒痒的,暗暗自忖:他想要她,他的院里也是时候该添一位贵妾了。
  不多时,冯贵拿伞过来,双手奉与施晏微一把绘红梅的,走在她前面照亮路面。
  直到那道光点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宋珩方转身进到书房,立在案前提笔落字。待冯贵回来,令他去打探此事。
  次日,宋珩在官署用过午膳,早早地往府里回,那守门的侍卫见他行色匆匆,面上隐有愠色,皆是默声屈膝行礼。
  宋珩未看他们一眼,疾行而过。
  一路来至神逍居,里头传出吃酒玩闹的作乐声,廊下的婢女见他过来,正要通传,宋珩挥手示意她退下。
  那婢女虽说是宋铭院里的人,两相比较之下,自是更为惧怕宋珩的,遂施一礼默声退下了。
  宋珩立在窗外,往里看。
  此时宋铭正与一妾室玩双陆棋,除点筹的婢女外,另有两个姬妾替他扇风捏肩,那妾室穿粉戴金,落下一子后娇嗔着欲要悔棋,宋铭便银笑起来,将人勾进怀里。
  伸出手端起掐丝圆花金杯往人嘴里送,笑得十分猥琐:“有道是落子无悔,该罚该罚。此局云娘若能胜了我,晚上我去你屋里好好疼...”
  宋铭一语未完,那点筹的婢女跟着轻笑起来,甫一抬首,正正对上宋珩那张阴沉的脸,吓得她如惊弓之鸟,连忙站起身来,屈膝颤声道:“家主万福。”
  家主二字入耳,屋里一众人等登时没了声响,面色或惊或惧,独宋铭还算镇定,擦了擦额上生出的细汗,对着身侧呆若木鸡的侍妾低声呵斥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滚出去!”
  宋珩迈进门槛,一屋子的莺莺燕燕皆退了出去,宋铭勉强笑了笑,问:“二郎这时候不在署衙,怎的往这里来了。”
  “某因何而来,叔父难道不知?”宋珩语调低沉,淡淡扫视他一眼,大剌剌地往东墙下的禅椅上坐了。
  欲纳银烛的事他未曾透给平日里常替他出主意的云娘和王荃以外的人,照理说,二郎当是不知的。
  宋铭心下合计一番,心中生疑,佯装镇定道:“二郎这话说得奇怪,你我叔侄,什么样的话不可直言?”
  眼见他心存侥幸,宋珩也不与他拐弯抹角,只轻哼一声,冷着一张脸,沉声道:“二娘已是十六的年纪,只在这一两年就要出嫁;叔父如今上了年纪,也该收收心思,莫要闹出笑话来,平白让人戳脊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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