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晏微抬头看她,朝人莞尔一笑应了一声,继而随瑞圣过了前院往后院而去。
“太夫人,杨娘子过来了。”瑞圣说话间替施晏微将伞往墙边放了,而后抬手推开梨木雕花鸟隔扇让人进去。
紫檀木绘岁寒三友围屏前,双鬓微染寒霜的薛夫人端坐在朱漆梨木条几的右侧,笑着唤施晏微莫要多礼,快些往她身边坐下。
薛夫人梳着单髻,发中是祖母绿孔雀衔花冠并两支赤银花树钗,额上横着数道浅浅皱纹,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施晏微倒也同她单独相处过数回,忽而这会子并不觉得拘谨,大大方方地往她对面落了座。
条几上置着时令瓜果并一小碟子干果瓜子,干净新鲜,薛夫人上下打量她一番,目光沉了沉,而后笑盈盈地叫她吃果。
施晏微颔了颔首,抓了一颗干荔枝握在手里,面色从容地将浣竹淋了些雨在厨房擦发喝姜汤的事与她说了。
难为她有这样的细腻心思替旁人思量。薛夫人愈发看重她纯良心善的真性情,点着下巴道:“合该如此,我这里一时也不缺人使,由着她去便是。”
话音落下,施晏微陪笑两句,疏雨捧着填漆茶盘推门进来,先奉一盏明前老君眉与薛夫人喝。
薛夫人端在手里闻了闻茶汤溢出的浅浅香味,目光落在施晏微单薄瘦弱的肩膀上,因问道:“你吃了这三个月的药,想来身上该是大安了,可有想起先前的事情来?”
疏雨自幼跟在薛夫人身边伺候,乃是薛夫人用惯的一等贴身婢女,彼时薛夫人未叫她退下,她便往薛夫人身侧静立侍候着,不曾挪动半分。
施晏微闻言黛眉微蹙,眸色微暗,状似正为此懊恼,垂首道:“劳太夫人挂念,儿(唐时女性自称)身上已经好全,只是从前的事,到这会子竟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这却不知是何缘由了。”
薛夫人本是无心随口一问,不曾想竟勾起她的愁丝来,旋即搁下手中的青瓷茶碗,牵起她的手宽慰道:“想不起来也无妨,横竖府上一应具有,你且安心住着就是。”
施晏微点头称是,二人又聊一回,薛夫人忽的想起什么,复又仔细端详起她来,“你不过十八的年纪,缘何穿戴的如此素净?老身那儿有些累年未用的簪钗,怕是都要生灰了,送与你簪也算物得其用。”
话毕不待施晏微拒绝,转而看向身侧的疏雨,平声吩咐她去取了东西送来。
不多时,疏雨便已捧着薛夫人口中所述的那方红木螺钿妆盒款款而来,堆雪跟在她身后执一方银背铜镜一并进来。
疏雨将妆盒捧至二人跟前,薛夫人旋即吩咐疏雨将盒子打开,满匣的珠光宝气登时展露于人前,光彩夺目。
薛夫人指着那妆盒道:“且挑几样合你心意的拿回去罢。”
施晏微哪里见过这阵仗,垂眸瞧着那些明晃晃金闪闪的珠钗首饰,大饱眼福之余,只觉竟像是些烫手的山芋。
时下非是年节,自己近日亦未有过什么特殊之举,故而实在不明薛夫人如此这般究竟是为着什么。
“常言道无功不受禄,儿素来粗笨,不曾为府上做过什么,全然仰仗亡兄荫蔽和太夫人、三郎君的心意,每月痴拿月钱二两,已觉羞愧,岂能再受此等贵重之物。”
施晏微又哪里会知道,她的这番婉拒之语竟会令薛夫人越发看重她,薛夫人本就喜她样貌好、且又是出自弘农杨氏,当下见她这般知情识趣,心中自是愈发喜爱。
“你们瞧瞧,老身不过说了一句,她这小娘子倒是拿出一筐子话来堵老身的话。”薛夫人与疏雨、堆雪两个调笑两句,复又将慈祥的目光落到施晏微身上,满面堆笑。
“不过是些寻常的旧物罢了,不值当几个钱,杨娘子何必如此推辞,你阿兄为着二郎送了性命,独留下你这么一个姊妹,老身便是待你如嫡亲的孙女儿亦不为过。可莫要再推辞了,不怕老身就要同你恼了。”
疏雨从堆雪手里拿过镜子来,顺着薛夫人的话与人玩笑道:“太夫人既如此说了,杨娘子也莫要客气,只管拣好的拿罢。”
眼见推脱不过,施晏微只得硬着头皮在三人的注视下,拣了件瞧上去最为质朴无华的银蝶钗。
未料薛夫人见了那银蝶钗后,眸中却是带了三分赞许,对着她们三人认真道:“别看这钗是无金全银的,真正难得的却要属这上头的工艺,要将那乌银制的如此轻薄灵巧,需得那技艺精湛的老师傅费上不少时候和心思,三两个月才能制得这么一支出来,甚是难得。我看她皮肤白皙,眼睛又亮,当时最适合戴这钗不过的,快些与她戴上让老身瞧瞧。”
疏雨含笑应下,自施晏微手中取过那银蝶钗往她的螺髻上簪了,啧啧两声后继而侧过身对着薛夫人打趣道:“好个粉面生春的仙子,太夫人,咱们这是到了蟾宫不成?”
薛夫人出自河东薛氏,行四,名唤令韫,论起来,薛氏虽不及五姓七望,但因其崇尚武功,频出将才,自三镇叛乱后倒也颇得朝廷的青眼,族中人多任武官,若非如此,行伍出身的宋公未必能求娶来她。
薛令韫自个儿年轻时就是北地有名的美人,活了这数十载,也曾见过各色美人,如施晏微这般给她以“秋水为神、琼花做骨”之感的女子却是不多见。
即便没那光艳动北地之姿容,薛夫人看她亦觉合眼缘得紧。
“虽是淘气话,却难得应景。再拿两支花树钗与她簪上罢。”薛夫人一面说,一面眼神示意堆雪捧了铜镜照与施晏微看,疏雨则去取鎏金花树钗出来斜插于她的发上。
施晏微倒不觉得镜中的自己较之往常有甚么特别的地方,只那发间的银蝶钗着实好看,单放在那儿看不出什么来,坠于青丝间竟像是要活过来一般,栩栩如生。
“再有两日是二娘的生辰,她去岁才行了笄礼,老身想着替她摆个家宴也就是了,你再挑些喜欢的拿回去,待到二娘生辰那日,你也穿戴齐整一并过来热闹热闹罢。”
原是为着宋清和的生辰宴。依薛夫人对她的宠爱,为着孙女的体面,赏自己这位座上宾些首饰倒也不足为奇,施晏微不疑有他,起身朝薛夫人行叉手礼以示谢意。
“太夫人好意,儿心领。只是儿不怎么出府,并不常戴首饰,太夫人若赏的多了,岂不是要叫它们换个地界吃灰?没得鸡毛敲铜钟,白费劲一场。依儿看,这银蝶钗就很好,不需旁的什么。”
虽是谢绝之语,却被施晏微说的妙语解颐,薛夫人听后哈哈笑了,到底没再强求于她,只叫她将两支花树钗一并戴着回去。
施晏微爽快应下,正要坐回去,忽听外头婢女隔着门传话说祖娘子来了,便又改了主意,同薛夫人告辞作别,走到门前,与人打了个照面,二人互相施礼后,擦身而过。
这位祖娘子便是宋三郎宋聿的内人祖江斓,出自范阳祖氏,家中行十一。
祖氏在魏晋南北朝时原也是名门望族,先人祖逖乃两晋名将,至前朝方式微了些,根基势力比不得从前,族人多在北地一带为官,鲜少有在朝廷为大员者。
“阿婆动止万福。”祖江斓着印花绯红衫子、红绿七褶齐胸间裙,高髻上的七钿花钗冠熠熠生辉,施施然往薛夫人对面的位置坐下,两手并拢搭在膝盖上,端庄淑丽。
“郎君近日事务繁忙,昨夜二更方至家中,明日卯正又要随二郎往晋阳视察军务,不得亲自来与大家说明,儿特来说与阿婆知晓。”
薛夫人思及大后日乃二娘生辰,垂眸思量一番,徐徐拨动手里的佛珠:“太原至晋阳不过五十余里地,明日卯正去,后日夜里当能归。”
祖江斓沉吟片刻,点头附和:“三郎与儿说,并无甚么要紧事,无需两日便能回,依儿看,二娘生辰那日晌午前定能到家。”
果如祖江斓所料,宋珩和宋聿赶在宋清和生辰那日上午自晋阳赶了回来。
宋聿先去浴房沐浴一番,央着十一娘温存好一阵,又叫送热水进来,替她清理干净拥着她一道午睡。
宋珩无妻无妾,院里独两个老实本分的婢女并一个媪妇伺候着,这会子他在书房里处理军务,崔媪不敢进内,只叫商陆和橘白在廊下交替着静候差遣。
约莫两个时辰后,宋珩命橘白备水,兀自沐浴一番后,着葡萄纹绛紫翻领长袍,腰横松石金玉革带,脚蹬乌皮六合靴踏入房中,崔媪见他进来,自去取来镶白玉的紫金冠替他束发。
一时穿戴齐整,窗外落日西斜,晚霞似火,风拂绿叶,半开的朱窗透进点点花香。
宋珩自梨木交椅上立起身来,霎时间高出崔媪一大截,且他身上带着股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无形之中便能叫人生出压迫感。
橘白和商陆来他院中已数年,可每每侍奉他时,心里还是有些发怵,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生怕行差蹈错惹他不快。
时至今日,想起三年前家主动怒令人活活打死二老爷身边小厮的那一日,商陆尤会觉得心惊肉跳。
崔媪递给她二人一个眼神,橘白率先会意,捧了家主给二娘备下的生辰礼过来。
“东西可拿齐备了?”宋珩淡淡问道。
商陆低垂着头,恭敬答是。
宋珩轻轻嗯了一声,迈出槛去。
一路穿花度柳,来至一处迂回游廊,只消在走廊尽头转过那道屏门,再往前走上百余步便是薛夫人的翠竹居。
宋珩将将踏出那屏门三两步,忽见一身量高挑的女郎袅袅而来,竟是那日在雨幕中见过一面的女郎。
不同于初见时一味素净无华的装扮,今日的她颇有几分光彩照人,若非她的手中尚还提着朱漆食盒,倒也像个出自高门的士族贵女。
宋珩心中暗生纳罕,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第3章 入阵曲
翠竹居内已搭了家常的小戏台,自教坊司请来的伶人此时正于厢房里候着。
施晏微迈着缓步入内,将那食盒往案上搁了,朝薛夫人叉手屈膝行礼,语调轻慢:“太夫人止动万福。”
薛夫人满脸堆笑,平声道:“何需这般客气,快往二娘身边坐下吧。”
话音落下,施晏微平声道了个是字,继而转过身入右边的席。
宋清和看她过来,便与身侧两个锦衣华服的女郎站起身来,同施晏微互相见礼。
其中一个生得面若桃瓣眉似柳,身着织金石榴红裙,乃宋清和之表姊林二娘林莹,常往宋府里来;
另一个施晏微并不认得,但见其生得脸堆海棠、眉横翠岫,肌肤白如羊脂,发上金钗熠熠生辉,举止端庄文雅,不消想定是位出自世家大族的女郎了。
施晏微提裙往矮凳上坐了,将眼眸一抬,宋珩高大挺拔的身影映入眼帘,正离了薛夫人跟前领着两个眉清目秀的婢女往宋清和这边过来,倒像是就在她后脚进来的。
那道身影越压越近,施晏微不知怎的竟生出些不自在的感觉来,机械地随宋清和等人一道起身朝宋珩行了叉手礼。
只听宋清和翁声翁气地唤他二兄,随后热情地将施晏微介绍给他认识,“这位是三兄救命恩人的小妹,姓杨,名楚音,府上人都唤她杨娘子,二兄先前可见过她不曾?”
杨楚音,名字倒是取得不俗。宋珩稍稍侧目,淡淡道出两个字来:“不曾。”
施晏微因他这句扯谎的话微抬了眼眸,入眼的郎君生得鬓若刀裁、目如点漆,两道剑眉之下是高鼻薄唇,半点不似他的身形那般粗犷骇人,但因常年于战场上厮杀,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鲜血,周身便隐隐透出一股肃穆狠戾气之气来,且又不爱言笑,着实叫人难以生出亲近之意来。
此时的他一副沉静如霜的样子,仿佛那日在春雨绵绵的园子里,二人的确没有打过照面一般。
如他这般心思深沉之人,还是敬而远之的好。施晏微打定主意,坐定后便不再理会他接下来的举动,端起白瓷茶碗轻抿一口茶水解渴。
宋珩见她坐回去了,不动神色地移开目光,抬手示意身后的婢女将东西呈上来。
橘白捧了一方朱漆檀木盒进前,高声念道:“合浦南珠一对。”
话毕将那梨木雕花方盒打开,两颗珠圆玉润、洁白无瑕,大小如龙眼的珍珠立时落入众人眼中。
如这般大的珍珠,必是深海老蚌所出,乃有价无市之物,却不知他从何处寻了来这样一对价值千金的珠子来。
施晏微从前只在购物软件上看过这般大的人工养殖海水珠,今儿个见着实物,且还是天然的,自是大饱眼福。
惊讶之余,施晏微又不由感叹起来:权贵们倒是贯会享乐,这些个奇珍异宝的背后,也不知凝了多少百姓的血和泪。
想到此处,施晏微的一双翠羽黛眉微折了折,却也只是一瞬,生怕叫人看出她骨子里那颗真实的灵魂来。
兴致霎时减了大半,施晏微放下手中茶碗,葱白般的指间捻起一颗红枣,又听另一道女声念出“金镶岫玉镯子一对”的话来。
施晏微再无去看那些稀罕物件的心思,眼眸微垂将那去了核的红枣送入口中。
宋珩不着痕迹地将这一幕给看了去,心中越发纳罕,自家小妹看那南珠时的欢喜眼神藏都藏不住,可眼前这位女郎呢?竟是夹杂着些不知打哪儿来的悲悯和惆怅。
不多时,宋铭和高夫人夫妻二人带着婢女进来,亦是先去拜见薛夫人,宋珩自去往男宾席的上首处坐了。
那宋洺因闲赋在家,整日里正事不做,一味地重色纵欲,房中姬妾颇多,是以高夫人同他关系算不得好,为躲清闲各住各院分房多年,只面上瞧得去,未曾撕破脸罢了。
宋清和对自己的这位“好耶耶”亦有所耳闻,加之宋珩和薛夫人时常耳提面命她无事少往她阿耶院里去,她便是再愚钝蠢笨,也知那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了。
高夫人向来是同他多待一刻也嫌脏,当下便往宋清和身边坐下,强忍着恶心听他说完两句道贺的话,劝他快些入席去。
宋铭遂往男宾席而去,冷不丁看见宋珩坐在上首的位置,心里便有些不大痛快,虽说他承袭了大哥宋玠的官位和家主之位,可到底是晚辈,需得如三郎那般唤他一声叔父,他就那般大剌剌地往第一个位置上坐了,眼里又哪里有他这位叔父。
“叔父。”宋珩徐徐起身,施叉手礼。
宋铭心中虽不满,脸上还是挤出一抹笑意来,笑呵呵地道:“既是在自己家,二郎何需如此多礼。”话完往第二个位置坐下。
前些日子施晏微在园子里的池塘边看绿头鸭时,曾遇着过宋铭一回,隐隐感觉到似有人在不远处拿眼偷瞧她,遂转头四下张望,待宋铭膀大腰圆的身影入眼,施晏微旋即便被他那一对色眯眯的招子盯得很不舒服,礼貌性地朝人欠身施礼后,飞也似的离了他跟前。
这会子想起他那时候的眼神,施晏微就跟喉咙里仍旧跟吞了苍蝇一样难受,抬手从小碟子里取了颗糖渍梅脯放进嘴里。
最后过来的是宋三郎和祖十一娘,夫妻二人相携而来,说不出的亲密恩爱。
宋三郎对宋清和这位堂妹亦是百般宠爱,出手虽不及宋珩阔绰,却也十分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