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尚还不习惯与宋珩在同一屋檐下,何况这会子才刚睡醒,头脑尚还有些混沌,平白将自己吓了一跳,着实缓了好一阵子。
“怎的这时候过来?”施晏微勉强支起半边身子,语调平平地问他。
宋珩侧过脸看她,冷笑着问:“娘子是嫌我来得太早,扰到你的好睡眠了?”
施晏微吃不准他今日是个什么心情,默了默,没应,只慢吞吞地坐直身体,执起茶壶倒了杯送到唇畔,脸上半分笑意也无,明明他昨日过来时,她是浅笑着弹琵琶的。
那笑容如冬日里的一抹暖阳,又如夏日里的一朵清荷,直看得人心尖生痒。
那抹笑意分明是在瞧见他后才消失的。宋珩想到这一层,广袖下的双手握成拳,薄唇轻抿。
宋珩心有不满,盯了她好一阵子,移开视线看向那碗燕窝,沉声道:“吃了这碗燕窝羹,随我去书房练字。二娘八岁时的字都比你现下写的要好上太多,也不怕辱没了颜应方的字。”
施晏微听了这话,惊觉他原是个喜怒无常、霸道自我的人,他心中分明也是不愿让她诞下庶出的长子长女,偏上回还对着她发了那样大一通火,这回又巴巴请了告老还乡的太医来替她开药;昨儿夜里同她说话时情绪还算稳定,可今日说起话来却又是夹枪带棒的。
亏得她从前还当他是个端方守礼的正人君子,现下想来,他必是一早就对她起了龌龊心思,是以才会伪装本性,自己当时真是猪油蒙了心、昏了头了,竟半分都未察觉,生生将自己置于如今的处境之中,成了他的笼中鸟雀、掌中玩物。
“我不饿,也不想练什么字,我身上难受,还请宋节使发发善...”
心字还未出口,宋珩已是十分霸道强势地端起那碗燕窝舀了一勺送到施晏微的嘴边,冷冷道出两个字:“张嘴。”
施晏微从他脸上读出了不耐二字,想起昨夜他磋磨人的手段,不敢贸然违逆他,檀口微张,将那银勺内的燕窝吞入肚腑之中。
宋珩将碗送到她的手中,一只大手抚上她的墨发,勾起唇畔露出一抹淡淡的弧度,瞥一眼里间,笑得意味深长:“好娘子,你若懒怠练字,今日还有的是时间,你我便去那处多用些功可好?”
话音落下,施晏微只觉如芒在背,再不敢说不想练字的话,改口道:“方才是妾睡迷糊了,宋节使千万莫要当真,妾随你去书房练字就是。”
磨磨蹭蹭地将那碗燕窝用完,宋珩起身往书房走,施晏微强忍着浑身的酸楚跟上他,待迈过门槛进到书房,施晏微方得两手撑着桌案缓上片刻。
宋珩见她似乎真的难受至极,一把揽过她坐在自己腿上,而后研磨蘸笔,将笔放进她的手里,握住她的手提笔落字,告知她每一个笔画当以什么样的力道来写才好。
施晏微本就是被迫营业,加之在他腿上坐着并不舒服,只将他的话听进去半数,机械性地随着他的手动作,脊背僵硬紧绷,不敢稍加挪动。
即便是这样,宋珩的呼吸仍是渐渐粗重起来,搁了手上的笔,揽住她。
施晏微立时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回头看他,拧着秀眉央告道:“妾还没好,委实不能侍奉,还请宋节使宽限则个。”
宋珩闭上眼深吸几口气,睁眼后将她的身子扳过来,抓住她的两只小手。
许久后,宋珩整了整身上有些发皱的衣袍,复又恢复到往日里衣冠楚楚的模样,命人送水和干净的巾子进来。
施晏微嫌恶地在盆中搓了一遍又一遍的手,直至引来宋珩的侧目,她才堪堪停下,慢条斯理地拿巾子擦了手。
宋珩知她受累,抱着她回到正房,又叫刘媪取来药膏,将人放至锦被之中,亲自替她上药。
仔细看过一回后,平声道:“这药膏的药效甚是寻常,改日叫王太医拿名贵的药草制些更好的药膏送来。”
施晏微只当自己此刻是个死物,唯有思想和头脑还是活动着的,趁着他弯腰低头瞧不见她的面容之际,咬牙狠狠剜他一眼,心说他最好能遵守承诺,否则她不介意在三年后来个鱼死网破。
是日,宋珩在此间与施晏微一道用了晚膳,回至宋府,已是戌时。
薛夫人早先就听底下人说他调了一拨人去别院,又有两个夜晚三更天后方归,加之他近日绝口不提纳杨楚音进府之事,心下已然明白了什么。
是以今日,闻听宋珩于晨间出府前往官署后直至傍晚方归,薛夫人特意命人去唤他往翠竹居里走上一遭。
第27章 金耳坠
翠竹居内, 薛夫人坐于罗汉床上的五福捧寿软垫之中,闭目轻轻拨动着手里的佛珠,屏风后绮窗半开, 透入皎洁月光, 砸在地上形成一段斑驳的光斑。
宋珩踏着月色大步而来,待入得门去, 冯贵吹了羊角灯立在檐下等候。
莲花灯轮上燃着十余盏灯烛,将满室照得亮如白昼,案上的象首金刚香炉内焚着名贵的沉水香,散出缕缕青烟,熏得满室清新淡雅, 芬芳怡人。
薛夫人耳听得那道推门的声音, 缓缓睁开眼,顿了顿手上拨动佛珠的动作, 支起下巴抬眸看向宋珩,语气平平地道:“二郎来了,快些坐下。”
“阿婆万福。”宋珩规规矩矩地叉手施礼, 这才往薛夫人对面成对的软垫上坐了。
“疏雨, 你去瞧瞧炉上的新茶可烹好了。”薛夫人说话间偏头去看疏雨,不动声色地给她使个眼色, 疏雨顿时会意, 领着屏风处的两个年纪稍小的婢女一道退了出去。
待三人走出门去, 薛夫人浑浊的目闪过一丝精明,定睛瞧着心情尚可的宋珩, 默了片刻, 因问道:“听闻二郎近来又拨了十余人人去蘅山别院,昨夜又是子时方归, 就没有什么要与老身说的?”
宋珩闻听此言,心下便知她必定是已知晓杨楚音入了他的别院之事,是以并不打算瞒过她,索性将话挑明,轻启薄唇从容不迫道:“如阿婆所想,杨娘子确已入了某的别院,细细算来,将近十日总是有的。”
忽而吹过一阵微凉的晚风,灯轮上的烛火随之晃动跳跃,橙黄的火苗时偏时正,屋内明暗交替,落针可闻。
薛夫人半晌无言,微染寒霜的眉宇微不可察地蹙了蹙,良久后方低声试探他道:“二郎既有心想给她一场造化,缘何不将人纳进府里,反在别院里藏着掖着?倘或日后叫三郎和二娘知晓,终究不是能拿上台面大方说与人知晓的事。”
三折八角绣花鸟屏风载着柔和月色,宋珩凤目微眯,平视屏风上栩栩如生的花鸟图案,神情散漫闲适,云淡风轻地道:“她要做那高山白雪、云中皎月,不愿与某这等俗世凡人为妻妾,某除却遂了她的意,又能如何?”
那日薛夫人亲耳听得施晏微拒绝的话语,只当她是个心气儿高的小娘子,却未曾料到,即便是二郎亲自使出手段,亦不能叫她屈服半分,想是有些不为尘世俗物所动的风骨在身上的。
思及此,薛夫人不由轻叹口气,垂下眼帘看茶碗中微凉的茶水,幽幽道:“如这样的事,总要两厢情愿才好。二郎既占了她的身子、与她成了好事,老身便不好再多言什么;只一条,二郎需得记住了,她终究是三郎的救命恩人之妹,年纪轻轻就失了兄长,孤苦伶仃的,着实是个可怜人,千万要好好待她,莫要叫人受委屈;子嗣的事暂且放一放,倘或将来她想通了,将人全须全尾地纳进府里来,待正妻入了府,再叫她诞下一儿半女的倒也无妨。”
窗外立着一棵颇有些年岁的秋海棠,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映在窗上的花叶剪影随风摇曳,薛夫人甫一抬首,看到那些浮动纷乱的花影,思绪渐深。
宋珩只将“可怜人”三个字听了进去,没来由地想起施晏微于床榻间布满泪痕的芙蓉面,移开视线,亦看向窗上的棠花剪影,意味深长地道:“的确是个可怜见的小娘子,某自会好好待她,阿婆无需忧心。”
薛夫人闻言颔首,将话锋一转,说起无关紧要的闲话来。
疏雨烹好茶,在檐下立了一会儿,轻轻叩门,薛夫人唤她进来,对着宋珩道:“二郎也品品三郎送来的新茶罢。”
宋珩微微颔首,自疏雨手里端过茶碗,但见茶汤清亮,入口清香纯和、回味甘甜。
“确是好茶,应是产自蜀地的明前绵州松岭茶。”
薛夫人点点头,轻笑起来,嘴里毫不吝惜地夸赞他道:“二郎乃是茶中行家,自然瞒不过你的这张嘴去。”
祖孙二人又坐一阵,窗外夜色渐深,明月高悬,宋珩不紧不慢地搁下手中的茶碗,起身告辞离开。
回至退寒居,宋珩令冯贵掌灯,临上.床安歇前,吩咐他明日往库房里取了那方螺钿匣来,再挑些金银首饰一道送去别院。
家主素日里虽不甚温柔,心中却还是疼惜杨娘子的。冯贵暗自喟叹一番,忙不迭地恭敬应下,吹灭屋中蜡烛,执一方灯台默声退出去,将门带上关好。
翌日,冯贵依宋珩之命,取了对牌往库房而去,找出那方螺钿匣,又往雕花玉盒里装了满满当当一匣子的首饰。
一路出了宋府,直奔蘅山别院而去。
彼时,施晏微正靠在罗汉床上看书,将不认得的字圈出后记录在纸张上,而后通过翻阅《说文解字》识字。
练儿见冯贵过来,隔门通传,施晏微乍一听到“冯郎君”三个字,不禁心脏漏半拍,虽说她今日的情况相比昨日已经好上一些,到底还难受着,如何能应付得了宋珩。
转念一想,今日并非休沐,许是冯贵那厢奉宋珩之命送东西亦或是传话过来,遂平复下来,温声唤人进来。
冯贵先叫人将两方匣子往小几上搁了,而后朝人叉手欠身施一礼,面上堆着笑,“杨娘子,家主特意命奴送这两匣子首饰过来,还请杨娘子细细过目。”
施晏微轻轻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打开那方雕花玉盒,其内珠宝金光闪闪、熠熠生辉,每一件都价值不菲。
他对自己这只“金丝雀”出手倒大方。施晏微冷笑一声,随手拿出一支金钗送与冯贵,语调平静:“劳冯郎君费心亲自走这一遭,这支金钗便送与你吃茶罢。”
冯贵自幼跟在宋珩身边,没少得他赏赐,眼光自然不俗,当下见施晏微要送他金钗,犹豫着要不要接,毕竟仅是这支金钗可够他吃上一辈子的茶了。
“冯郎君不接,莫不是因为这些首饰只不过是家主借与我戴着玩儿的?若是日后掉了一件半件的,我怎么赔得起呢。”施晏微收回手,含着笑不阴不阳地道。
被她没来由地这样一呛,冯贵越发摸不准她的脾性,只觉得她离开宋府在外头住了两三个月,嘴皮子上的功夫可谓突飞猛进,与他记忆中温婉柔顺的模样大不一样了。
“杨娘子这是说的哪里话,既是家主有心赏给娘子的,这里面的一应东西当然都是归娘子所有。”
话毕,施晏微面上笑意更深,问他道:“既然都归我所有,方才我不过是要送支金钗给你,缘何不接?”
冯贵冷不丁被她问住,楞在原地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赶忙上前接过,嘴里连连说着道谢的话,这才离了蘅山别院。
至酉时二刻,宋珩打马归府,疾步行至廊下,唤冯贵过来问话,冯贵手里握着施晏微送与他吃茶的谢礼,只觉手心烫的厉害,犹如握了个山芋。
冯贵将施晏微同他说的话一一说与宋珩听了,又将那支金钗双手呈上,宋珩不过淡淡扫视一眼,并未感到不悦,反勾起一抹笑意,平声道:“杨娘子赏给你吃茶,你且收下就是。”
“她是个有些反骨和气性在身上的,如此驯服起来才有意思;若只一味如那些个士族女郎般沉闷木讷,反倒不美。”宋珩一壁说,一壁抬腿往屋里进,自檀木书架上捧了本书翻来来看,令冯贵唤人去膳房传晚膳。
冯贵见那金钗做工精致,好生往怀里收了,心说改明儿找个机会送与瑞圣戴才好。
且说施晏微视那雕花玉盒中的首饰为瓢资,不过略看两眼便让练儿将东西收了,那方更是螺钿匣碰都没碰一下,倒叫香杏和刘媪生出几分纳罕来,暗道她不过十七八的年纪,不爱这些粉啊钗啊的,反倒跟个清心寡欲的女冠似的。
夜里睡下,又是一日过去,及至午后,又有青衣婢女提着十锦屉盒送了几罐药膏过来,道是王老太医家的小药童送来的。
施晏微抿着唇,耐着性子数了数,竟足足有十二小罐,这是打定主意要她日后就指着这些药膏过日子吗?当下只觉一阵气噎喉堵,心中暗骂宋珩简直不当人,也不怕哪日死在这桩破事上。
刘媪见她面色不好,忙给练儿等人递了个眼色,待她们都出去后,方语重心长地劝她道:“此乃王老太医调制的药膏,药效定是极好的,娘子因何闷闷不乐,不妨用上一些,也能少受些罪。”
施晏微生气归生气,总不能真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是以当天夜里沐浴后自个儿涂了一些,只觉清清凉凉的,睡上一觉后效果更为明显,行动间不过偶有刺痛。
隔天,宋珩忙完军中的事务,草草与将士们一道用过晚膳,骑马往蘅山别院而来。
此时虽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宋珩于沙场上操练了一下午的士兵,加之一路骑马驰行,腰背上不免生出些汗来,施晏微并不惯着他,两条玉臂横在二人中间,皱着一双涵烟眉叫他先去浴房里拿水好好洗洗。
宋珩见天色尚早,并未拒绝,只叫施晏微先去书房练字,待会儿他沐浴回来便要检查她写的如何,这四日间可有将他上回教给她的东西听进耳中、记在心间、提笔练过。
一刻半钟后,宋珩换了身圆领常服自浴房信步而出,于妆台上挑出一支流苏步摇放进袖中,而后吩咐练儿将那螺钿匣寻来,取出施晏微戴过的金摇叶耳坠握在手里,又令冯贵领着一众婢女媪妇出院子三丈之外,不叫任何人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