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他是宋珩身边的得力人,少不得在他面前表演一番,装出一副为宋珩茶饭不思的样子,戚戚然道:“劳冯郎君走这一遭,我已知了,自会安心等待家主大胜而归。”
冯贵见她黛眉微蹙,轻抿着唇,思及上月她与家主争吵拧着的事,一时竟不知她这般模样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观她身上似是又清瘦了些,一阵风都能将她刮走的样子,暂且当做是她思念家主所致。
两日后,兖州传来捷报,战事告胜在即,节使十月左右便可归来。
薛夫人得知此消息,悬着的心落了地。
至九月二十五,立冬日。
河东军大捷,宋珩领数人借道天平、魏博快马加鞭赶回太原,行至城门外,已是九月二十九日的星夜。
秋尽冬至,入夜后天气寒凉,疾驰的马匹终于得以在此歇上一阵,呼出的温热气息遇冷转化为阵阵白雾。
程琰收紧手中缰绳,挺直脊背端坐于马背上振臂朝城门上的士兵高呼:“节帅归,速速开启城门。”
圆脸士兵揉揉沉重的眼皮,从旁取来火把握在手里往
城门下看,旋即便被为首的人手中那道闪闪的金光微晃了眼,定睛一瞧,乃是一枚金制的鱼袋,忙不迭走下城楼唤醒其余兵士,打开城门迎人进来。
一众士兵朝宋珩等人拱手弯腰行军礼,为首的兵头颤巍巍地道:“卑下不知节帅和程司马归来,有失远迎,万望节帅见谅。”
宋珩淡淡扫视那士兵一眼,平声道了句无妨,便与身后几人告辞别过,各自归家。
马蹄踏在寂静的街道上发出哒哒声,进入无人的空巷后,宋珩没来由地忆及数十日前的那个雨夜,他于雨幕中望见女郎的窗上剪影,继而调转马头,往蘅山别院而去。
彼时三更已过,院中寂静一片,明月悬于墨色幕布之中,泄下清冷的光辉,砸于枝叶之上,青石板上映出灰暗的影子。
宋珩不叫刘媪等人吵醒施晏微,挥手示意她们退下,推了门脚下无声地走进屋中,借着朦胧月色,静立在床前看着她的睡颜,继而俯身伸出宽大的右手,轻轻触上施晏微白里透红的脸颊。
施晏微像是被什么灼热的东西烫了一下,黛眉微蹙翻过身来,右手钻出被窝欲要去抚脸颊,宋珩顺势抽回手反握住她的手,重新放进被子里。
微凉的空气中,施晏微因他的动作轻吐了口气,凝出一道细小白雾,恍惚间微抬眼皮,依稀看到一道模糊的人影,但因困意浓重,并未睁眼仔细去看,只一瞬便又阖上目沉沉睡去。
也罢,明日还有的是时间。
思及此,宋珩强压下心间那股燥意,耐着性子替她掖好被子,离了别院回至宋府。
解下厚重的甲胄往浴房里草草冲洗一番,胡乱穿上寝衣回至里间,沾了床跌进被中倒头就睡。
翌日,宋珩辰正方醒,窗外晨光熹微。
因是初冬时节,尚有薄雾缭绕远山,冯贵端着鎏银铜盆进来,将其置于面架之上,宋珩下床披了外袍,拿巾子沾水净面。
商陆提了食盒进来布膳,宋珩往条案前的灯挂椅上落座,令她退下,而后问冯贵可用过早膳,冯贵道是辰时一刻便已用过。
宋珩执箸默了默,沉声吩咐道:“你去府医处寻了上百年的老参往蘅山别院去一趟,吩咐杨娘子梳洗预备着,我午后过去,再叫膳房熬了参汤预备着。”
冯贵听后替人捏把冷汗,点头应下,迈出门槛自去了。
待用过早膳,宋珩漱口净手,以玉冠束发,着一袭方胜纹玄色翻领长袍,腰系玉扣金带,鬓若刀裁目如点漆,宽厚的腰背挺拔如松,自有一派持重沉肃、克己复礼的端方气质。
翠竹居内。
薛夫人正手持木槌敲着木鱼念诵经文,耳听得瑞圣隔门通传:“家主过来了”,止了手上的动作,忙叫请进来。
宋珩迈进门内,可巧宋聿今日无事,也往薛夫人跟前来请安。
二人朝薛夫人问过安,各自落座,疏雨领着两个婢女退出去。
薛夫人问起平卢的事。
宋珩抿口茶水润嗓,沉静道:“今夏以来,老节使的身子一日坏过一日,袁大郎身为嫡长子,自然是要承袭爵位,未料其叔父早有夺位之心,私下里与江晁多有往来,趁着上月老节使病危,袁大郎分身乏术,遂联合宣武发动兵变,短短数日便攻下兖州城,欲除掉袁大郎借江晁之势奏请朝廷接任泰宁节度使。”
薛夫人闻言大怒,握着佛珠的右手重重拍到小几上,发出木料碰撞的哐当声,嘴里斥道:“好个人面兽心的老杀才,老节使到底是他嫡亲的兄长,他袁家又是二郎你一手提拔上来的,视为左膀右臂,不曾想竟出了这么个糊涂东西。”
宋聿见状,忙站起身来劝她消气:“想来那老杀才已被二郎料理干净了,阿婆何必为这么个没脸的下作东西动气,没得伤了自己的身子。”
宋珩敛目看向薛夫人,面无表情地道:“某已将其处以极刑,用他的鲜血和项上首级告慰老节使的在天之灵,阿婆且宽心。”
薛夫人闻听此言,心中怒火虽消下大半,却也不免觉得血腥,本朝律法只有斩刑、绞刑和扑刑,并无如腰斩、剐刑、车裂那等将人生生折磨致死的极刑,暗道二郎说这话时的语调未免太冷了些,仿佛人命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低贱如草芥。
虽未提及是哪种极刑,观薛夫人霜眉微蹙,面上隐有不忍之色,宋珩自毁失言,却不觉得将那般狼心狗肺、丧尽天良之人折磨致死有何不对,推说军中还有未完的事务,告辞离了薛夫人跟前。
宋珩走后,薛夫人一双浑浊的目染上三分愁色,徐徐拨动佛珠兀自叹气。
宋聿看在眼里,便知症结所在,无非是为二郎冷硬狠戾的性子发愁,不免又劝她一回,道是二郎将来娶了妻生了子,有温柔体贴的新妇从旁规劝,未必不能以柔克刚,令他有所改变,生出几分柔情来。
薛夫人闻言,勉强笑了笑,语调低沉:“但愿吧。你与十一娘是最让我省心的,只二郎和二娘这两个小冤家总叫我悬心。”
宋聿思忖片刻,忽想起一桩事来,轻笑起来:“前儿我与孟九在外吃酒,听他说起太原府衙内新任职的一位郎君,乃是出自博陵崔氏,家中行六,十六便往长安、洛阳、扬州等地游学,今夏方归,将及弱冠,生得面如冠玉,品貌秀丽,少时便已才名远播,将来入阁拜相亦未可知;又无需征战在外,自不必家中亲人为他悬心,堪为良配。”
薛夫人听后,顿了顿手上的动作,偏过头来看向宋聿,面色稍缓,认真嘱咐道:“果真如你所说,这位崔六郎不过将将年长二娘三岁,倒也勉强可算作是年岁相仿;你且差人仔细打探一番,若还未相看人家,便想个法子亲自与人见上一面,耳听终究不如眼见来的实在,倘或能入了你的眼,再来报与老身知晓不迟。”
宋聿点头称是,祖孙二人又闲话一阵,薛夫人便又拿起木槌敲手边的木鱼,叫他回去多抽些时间陪伴孕中的十一娘。
是日,天空湛蓝如洗,不见半朵阴云。
怀胎七月的祖江斓懒洋洋地坐在半开的窗子晒太阳,宋聿来时,见她有些昏昏欲睡,遂去取来小毯替她盖上,轻轻合上窗关切道:“十一怎的坐在窗边,今日虽是晴天,到底入了冬,外头的风刮人得紧,保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变天。”
“妾身哪里就这般娇弱了,三郎未免太过大惊小怪了些。”祖江斓一面说,一面揭开身上的毯子欲要起身,宋聿忙扶住她,问她可是想去外面走走。
祖江斓点点头,忽然想起杨娘子去岁秋日里做与她和二娘吃的山药芋泥糕,不免提上一句,感叹她好端端的为何要离开宋府。
宋聿在她的纳罕声中忆及杨澎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用尽浑身最后一点力气扯着他的衣袖,却是连嘱托的话语都未说完:“卑下有一相依为命的阿妹,名唤楚音......”
天气渐渐冷了,不知她孤身在外过得可好,可有吃饱穿暖?思及此,宋聿不禁眉头紧皱,自认未能照顾好恩人之妹,不由心生愧疚,又派出些人去寻访她的踪迹。
*
宋珩自军中处理完事务,已过了午时,在营中随意用些饭食果腹,翻身上马直奔蘅山别院而去。
这边,施晏微早被刘媪指挥着三五个婢女拉她去浴房沐浴更衣,再回到房中疏发上妆,端详着铜镜中那张粉面桃腮的脸,施晏微顿时生出一股被人囚困于此的深深无力感来,只能任由着她们摆弄自己,静候那人过来行那起子龌龊事。
朱漆地板上铺了大食国来的羊毛地毯,踏在上面软绵绵的,施晏微垂眸看着其上的繁复花纹,并不知道自己在罗汉床上坐了多久,只觉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直至宋珩的脸与门外的阳光一道映入眼帘,她方回过神来,缓缓站起身来朝人施礼。
宋珩大步上前,按下她的肩膀示意她坐下,狭长的凤目仔细逡巡打量着她。
“听冯贵说,娘子为我茶饭不思,清减不少,今日看来,后半句话倒是不假。”宋珩俯身抚上她白嫩的脸瓣,顺着白瓷般的弧线往下,捏住她瘦弱的肩膀,呼吸渐重。
施晏微下巴微扬,看到他眼中的欲.色和隐忍克制,整个身子都开始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头皮发麻,脊背生寒,不敢想象接下来将要经受什么样的狂风骤雨。
宋珩生生忍到练儿提了装有参汤的食盒进来,方吩咐冯贵将人领到院外,施晏微几乎是瞬间想起初次在书房里的那一遭,巨大的恐惧感让她产生夺路而逃的想法,可,她又如何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呢?
“好娘子,如此失神,可是心里在想什么事?”宋珩握住她的腰将她从罗汉床上提起,施晏微被迫踮起脚尖,却仍是矮了他大半个头。
施晏微心跳如擂鼓,几乎是下意识地别过头,躲开他落下来的炙热目光,低声细语地道:“没想什么,唔......”
宋珩重重掐了她一把,施晏微吃痛呼出声来,远山般的黛眉微微折起,不待她伸手去揉一揉缓解腰上的痛意,就听宋珩板着脸道出两个字来:“扯谎!”
话音未落,施晏微未及反应过来,便又被宋珩打横抱起,迈着大步径直走到里间,扔进层层叠叠的锦被之中。
“外面天色还大亮着,怎好如此,实在有违礼数...”施晏微强忍着心中的惧意与他对视,伸出一条玉臂拦住他倾身而下的高大身躯,手足无措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宋珩从容一笑,轻而易举地钳制住她不甚配合的双手。
诃子上绣着绯色的并蒂牡丹,宋珩凝眸看向她,没脸没皮地道:“我若在意那些个花架子的礼数,岂能容你做我的外室,早该纳你进府日日相见才是。”
一月不见,宋珩确实着急了些。
施晏微抽泣着哭得跟个水做的泪人似的。
洁白透亮的指甲留下一道道或长或短的红痕,同那些狰狞的刀剑疤痕交错在一起,甚是触目惊心。
外间,宋珩将条案上的一应物件扫落在地。
窗外无端吹起一阵疾风来,两杆相依而生的墨竹于风中摇曳,高的那杆随着风向压住低的那杆,枝叶重重叠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发出阵阵相触的声响。
那阵风不知是何时停的,宋珩坐于罗汉床上,施晏微被他抱在怀里,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起伏浮沉。
施晏微眼中尚还氤氲着水雾,令她看不清纱窗上的虫鸟暗纹,因晌午并未午睡,这会子浑身疲乏的厉害,渐渐没了最后一点气力,耷拉着眼皮将要昏厥过去。
宋珩自然不会就此放过她,抱着她来到置着食盒的方桌前,单手取来那碗参汤,强行灌入她的檀口之中。
施晏微顿时清醒过来,抬起眼皮挣扎着不肯依从,婉拒道:“我身上疲乏难受得厉害,宋节使且发发善心,容我睡睡可好?”
宋珩没应,默默含下一口参汤,覆上她的红唇渡进去,如此反复几次,方将那碗参汤尽数送进她的腹中。
熏炉内焚着郁金香,升起袅袅青烟,挥散至每一个角落,掩去屋内轻微的气味。
宋珩抬手替她拭去鬓边的汗珠和泪珠,垂首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好娘子,天色还早,又岂是能容你昏睡过去的时候。”
施晏微叫那老参吊着一口气,身上虽已疲累到了极限,头脑却还清醒着。
直至窗外夜色渐深,宋珩与她一同栽进锦被中,偃旗息鼓。
床账内,宋珩略歇上片刻,自穿了衣袍,恢复到往日里端方持重的威严模样,于院门处唤人进去烧水点灯。
冯贵坐在一块山石上打着呵欠,望一眼空中玄月,遂问宋珩可要传膳,宋珩漫不经心地道了个可字,冯贵自往膳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