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珩取来药膏回至里间,拿火折子点燃床边半人高的莲花烛台,橙黄的灯光下,锦被之中的美人呼吸极轻,仿若羽毛落于水面,激不起半点涟漪;
她的脸和脖颈却白得像一块水润透亮的羊脂玉,又如春雨滋润后的玉色芙蓉,微微泛红的眼圈和面上的泪痕越发衬得她娇弱无力、楚楚可怜,极致的破碎感勾得宋珩难以挪开眼。
许久后,宋珩方移开视线,掀开锦被检查她的身子可有受伤。
铺天盖地的凉意袭来,施晏微的头脑却有些发胀,她看着宋珩低头瞧她的腿,自饮下那碗参汤后就萦绕在心间的屈辱感节节攀升,令她再也无法抑制胸中的怒火,强撑着支起半边身子,重重打下宋珩欲用食指指腹取药的动作。
只听哐当一声,药罐摔得四分五裂,白色的药膏流了出来。
一切发生的太快,宋珩默了数息,忽的撂下脸来,额上青筋随着攻心的怒火凸显出来,就连那段洁白胜雪的脖颈突然变得刺眼起来。
宋珩闭上眼深吸几口气,怕吓到她,强行压下那股戾气,终究没有在她面前发作,只阴沉着脸去解腰上的玉带,“杨楚音,你当真以为我会舍不得捏死一只拿来解闷的玩意?身上既还有力气,不妨再侍奉一回!”
“捂着脸作甚,你不是清高性烈吗?今日我倒要好好看看,究竟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手段硬!”宋珩一壁说,一壁将她瑟缩的身子拉过来。
顷刻间,屋里便又透出声音来,刘媪听不下去,索性拧着眉离了廊下,远远地躲开了。
一刻钟后,冯贵并两个粗使婢女提着食盒进了院子。
檐下的绢纱灯笼皆已点亮,屋中却只燃着一盏烛台,刘媪站在台阶下指着门朝冯贵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过去。
冯贵将那食盒往山石处放了,随刘媪走远些,这才开口问她里面发生了何事,刘媪压低声音,惊魂未定地道:“杨娘子才刚摔了药罐子,家主似是动了怒,里面……”
余下的话,刘媪说不出口,冯贵见她那副遮遮掩掩的模样,焉能不知里头这会子正在上演什么样的残酷场面,复又叹口气,往山上坐了。
宋珩的怒气散下大半,看她躺在锦被上面色苍白、气息奄奄的样子,自知今日着实有些过了,故而倒也任由施晏微噙着泪有气无力地推打他,只是静默着动作强势霸道地替她清洗穿衣,而后又去取了一罐未用过的药膏过来,左手轻而易举地制住她的两只手,单腿抵开她的膝盖,右手替她涂药。
“娘子当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若要一味与我这般拧着,可能承受相应的后果?王银烛与那赵二郎的事,你当真以为能瞒过人去?”
施晏微有如晴天霹雳,那道惊雷震得她连呼吸都要不会了,浑身止不住地颤栗,仅存的那点气力尽数消散下去,睁圆眼睛怔怔望向他,对他的恐惧霎时间到达了顶峰,仿佛在看什么阴暗可怖的怪物。
二人目光相触,宋珩才刚散下大半的火气便又涌上心头,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将人提坐起来,显然是不喜欢她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转而捏住她的下巴冷声道:“那对野鸳鸯能够平安无事,倒要好好谢过你;若非看在你的面上,单凭与人暗通款曲私定终身这一条,便足以将她打个半死发卖出去。”
施晏微被他捏得生痛,双手攥着衣料缓缓闭上了双眼,干涩沙哑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句逢迎的话来:“妾知错了,请家主高抬贵手,饶过银烛和赵二郎。”
见她终于肯低头认错,宋珩并未如设想中那般感到愉悦畅快,反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来,像是拳头打在藏了针的软枕上,没个回音,反伤了手。
宋珩暗自恼恨自己的情绪竟会因眼前这一小小女郎起伏不定至此,当下竟是有些不敢再去看她的脸,深吸口气收回捏她下巴的手,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
第29章 画舫宴
宋珩迈出房门, 檐下侍立的冯贵忙迎上前,观他面露不悦,目含薄怒, 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家主这会子回府去了, 这些饭食却要如何处置?”
北风穿堂而过,卷起地上的枯黄落叶。
冯贵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衣物, 只觉得周遭空气冷得骇人。
宋珩停下步子任由那凛冽的晚风吹了一阵,心头的怒火却是半分未消,借着檐下灯笼透出的橙黄烛光,冷冷看那朱漆雕花食盒一眼。
沉声道:“送进去,叫人盯着她用, 下回来若是再瘦, 膳房和这间院里的人通通拖出去打十个板子。”
话毕,迈下台阶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了。
冯贵点头应下, 目送他走远,旋即唤刘媪过来,将宋珩的话一一转述, 这才走了。
刘媪与练儿、香杏两人一道入内, 刘媪令练儿去里间收拾地上摔碎的药膏罐子,她则取来冬衣替施晏微披上, 扶她下榻去外间用晚膳。
彼时已过了二更, 窗外的天色说变就变, 白日里还是晴空万里,入夜后却突然变得乌云密布, 遮蔽了空中玄月, 只寥寥几颗星子点缀在无边的夜幕中。
施晏微因为承受过久,走动时两条腿抖得厉害, 小腹的坠痛和腿间的刺痛令她凝眉抿唇,刘媪看着心中多有不忍,不免越性语重心长地劝她两句:
“娘子何必与家主置气拌嘴,惹他不快,到头来吃苦的还是你自个儿;这世上的郎君又有几个是不喜欢温柔小意的,娘子生得这般姿容,只消对着人笑一笑,软语哄家主两句,自可换来几分怜惜,那时便什么都有了,也不至这般受罪。”
知她是为自己着想,心中虽不认同她的话,仍是微微颔了首,由她搀着坐在罗汉床的羊毛软垫上,香杏布完膳取来小毯盖在施晏微的膝上,又往她的碗里添菜。
施晏微的双手犹轻颤着,强撑着用了小半碗饭,便叫撤下饭食,轻声吩咐道:“往后每顿饭只需两道菜即可,我用不了多少,不必如此铺张,没得平白糟蹋了米粮。”
女郎有气无力的话音落下,刘媪想起冯贵转告的话,不禁皱眉道:“娘子多心,府里不缺米粮,只要娘子愿意多用些饭食,便是再加两道菜也无妨,眼下你的身子才是最当紧的,若是再这样瘦下去....”
刘媪并不想给施晏微太多的压力,是以那番要将她们拖下去打板子的话梗在喉咙里,被她尽数咽了下去。
施晏微观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自是察觉到了什么,微蹙起眉头直言不讳地道:“再这样瘦下去,他待如何?”
那个他字指的是谁,显而易见。
刘媪被这句大胆的话语惊到,睁大眼睛怔怔看她,心说这位杨娘子面上看着柔柔弱弱的,说起话来却是有几分不管不顾的。
施晏微见她久久不曾搭话,复又张开檀口问了一遍:“他待如何?”
刘媪眼见糊弄不过,这才攥着手里的锦帕惴惴不安地将话挑明了说:“依家主的意思,倘或下回来此,娘子身上再瘦下去,便要将院里的一干人等和膳房的厨子通通拿去打板子。”
宋珩眼中,要辖制住她实在太过容易,无需旁的手段,只消拿旁人威胁她即可。
施晏微想到这一层,本就苍白的面色越发失了血色,轻轻阖合目深吸口气,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至于失了智,良久后方缓缓睁眼温声道:“刘媪依我所言,早膳只需一碗面食,午膳午膳各两道菜,一荤一素,量做少些,我自会多用一些。”
刘媪点头应下,听她声音沙哑干涩,唤人取来石蜜以热水冲泡,双手将杯盏奉与她:“娘子用些石蜜水润润嗓吧。”
施晏微伸手接过,同她道了声谢,轻抿两口,喉间不适略有缓解,不觉困意上涌,眼皮沉重,只得劳烦刘媪扶她回床上。
昏黄的烛光下,施晏微黛眉微蹙,两手不自觉地捧着小腹,显是不大舒坦,刘媪轻叹口气,落下床帐,吹灭屋中最后一盏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这一觉,施晏微睡得极沉,直至日上三竿方幽幽醒转,身上的酸楚痛意令她几乎下不来床,缓上好半天才艰难坐起身来,唤人送热水进来。
练儿空着手进来,垂着头道:“浴房里备了热水,娘子泡个热水澡会舒服一些。”
施晏微点头应下,由她扶着走进浴房,沐浴过后取来药膏搽于伤处,几乎一整天都窝在床上。
一连数日过去,宋珩没再来过别院。
施晏微每日都要抹三次药,仍是将养了约莫三五日方好全了。
这日,泾原节度使嫡次子裴茂谦率使节前来太原商议投诚之事。
泾原位于凤翔之北,邠宁之西,节度使裴光仁与投靠宋珩和江晁之间犹豫不决,至今岁,邠宁在河东军的驰援下大败凤翔军,裴光仁方下定决心依附宋珩。
本欲遣成熟稳重的长子前来太原投诚,未料次子裴茂谦一改往日游手好闲的做派,数次于他面前恳求前往太原拜见河东节度使宋珩,裴光仁见他态度诚恳,大有改过上进之意,遂允准,特意指派两位老成持重的下属为使者与他同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了泾州往太原而来,宋珩虽未亲往城门处迎接,却也在宋府设宴亲自款待。
因裴茂谦在家中行三,宋珩与薛夫人等人便唤他沈三郎。
一行人在府门外互相见过,由仆妇婢女们簇拥着进了正厅,众人入得席后,薛夫人看向裴茂谦,浅笑着问他道:“裴公近来可还安好?”
裴茂谦微不可察地盯了宋清和一阵,心道这位小娘子当真是貌美如花,竟是将他在泾州见过的貌美女郎都比了过去,不由心猿意马起来。
直到被薛夫人询问的话语打断思绪,他方堪堪回过神来,恭敬答道:“劳太夫人关心,家尊一切安好。”
旁人不曾察觉到裴茂谦的眼神,宋清和却在饮过一杯酒后对上了他的目光,总觉得他那双黑目里带了几分不尊重的打量,当即偏过头,唤人将踏云抱来。
不多时,饭菜上桌,宋清和被那人用略显猥琐的目光偷看几回,心中颇有几分恼火,草草用了半碗饭后便推说喝了酒头有些头昏脑涨,抱着踏云出去透气。
待歌停舞罢,众人用膳已毕,宋珩令人撤下碗碟,又叫送来美酒瓜果。
裴茂谦见佳人离席,顿时有些泄气,执起掐丝圆花金杯将杯中美酒饮尽,又看那盘膝而坐拨动着琴弦的琵琶伎一眼,始终惦记着方才的那位小娘子。
偏她是宋珩堂妹,薛夫人的掌上明珠,身份贵重,注定只能远观,岂能与人做妾,若换做是泾原的女郎,自可将人弄到手里。
裴茂谦思及此,不免生出几分遗恨来,沉吟片刻后半笑起来,嘴里恭维道:“某素闻太原得宋公和节使庇护,近二十载未见战火,百姓安居乐业,城中民富兵强,汾河水上亦是风景如画,画舫如织,若能有幸一观,倒也不虚此行。”
如裴茂谦这般的世家子弟,多有喜好饮酒作乐的,宋珩虽不好这口,却也不是嗤之以鼻,且他作为东道主,自当尽尽地主之谊,遂轻启薄唇道:“裴三郎若想一观汾水美景,却也不难,不妨在太原逗留几日,改日某得了空,便在画舫设宴款沈三郎与二位郎君。”
“如此,劳宋节使费心,某先谢过宋节使的盛情款待。”裴茂谦笑着说完,端起金杯朝宋珩敬酒。
裴茂谦自十七岁起便涉足风月场,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摸得门清,寻常的画舫有钱自可进得,如那等专供太原士族权贵所用的画舫却不是有钱就能上得去的,民间的船妓亦不能与教坊司里的乐伎舞伎相提并论。
真要体会一番太原城内的极致温柔乡,需得由宋珩出面操办方可。
至戌正,夜色渐浓,一轮圆月悬于九天之上,满窗清辉如练,北风拂动院中翠竹,发出沙沙声响。
宴毕,裴茂谦由府上婢女引着进了西厢房安歇。
不觉又是三两日过去,宋珩匀出些时间来,他心中记挂着施晏微,又拉不下脸这般快就去找她,夜里动了那起子心思时,只能泡冷水澡亦或是自行疏解。
这日下午,未至酉时,施晏微坐在窗下看书识字,因在蘅山别院无甚事做,每日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打发时间,那些字已叫她认的差不多,便放下书取来笔墨纸砚练字。
宋珩来时,施晏微正伏在案前写诗。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施晏微写到此处,不禁生出一股惆怅。
从前初学这首诗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子却是没来由地想起陈让,不知他在千年后的世界过得可好,可有思念她。
执笔的手略顿了顿,豆大的墨珠自笔尖落下,在宣纸上晕染开来,化作一朵墨色的花,不偏不倚地吞掉夜雨二字。
“杨娘子欲要同谁共剪西窗烛?”宋珩脚下无声地来到施晏微身边,盯着那张宣纸上的黑字看。
熟悉的男声自身侧响起,惊得施晏微立时搁笔转身,垂下头动作僵硬地搁下手中狼毫,朝人叉手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