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压压的一片人行至岔路口,薛夫人忽地放缓脚下的步子,偏头去看宋珩,语气平平地道:“二郎连日行军劳顿,想来身上也乏了,且先回屋里休整歇息一番罢。”
从前他凯旋归府时,薛夫人和冯贵等人皆是喜笑颜开的,今日却是一反常态,神情举止古怪不提,对于他心尖上的女郎,竟是只字不提。
胸中的疑惑和不安之感更甚,宋珩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确切来说,是不愿相信,不想相信。
此女当真嫌恶他至此,费尽心机博得他的信任,在他一心想要迎她做孺人的时候,再次如同戏耍猴儿一般,狠心背弃于他!
想他宋珩自十五岁征战沙场起,大大小小、以少胜多的战役不知打过多少回,尚还未曾遇到过能让他连栽两个跟头的敌手,如今竟是接连折在一个小小女郎的手上。
两手紧紧握拳,指骨相触,发出道道低沉的声响,额上青筋凸起,凤目里满是滔天的怒意。
天知道他是如何忍住不在薛夫人面上厉声高喝的,粗壮的手臂因为太过用力微微颤动着,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劳阿婆费心关怀。”
话毕,甚至不及目送薛夫人先行,猛地调转方向,离弦之箭一样地疾奔出去。
冯贵急忙小跑着追上他,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直到踏上退寒居前的石阶,忽听宋珩怒气冲冲地让他滚过来。
宋珩立在院门处,看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再次抚上冰冷的剑柄。
“说,杨楚音究竟去了何处!”
冯贵还是头一回听见宋珩在他面前直呼杨娘子的名讳,两条腿立时就跟灌了铅一样钉在原地,喉咙似乎也被浆糊糊住了一般,久久道不出半个字来。
观他这副缄默不语的慌张神情,终究是没有办法再继续自欺欺人了,宋珩登时恼恨至极,双目狠狠地剜在他身上,厉声呵斥:“混账东西,还敢瞒我!你有几条贱命够我杀的?!”
如这般冷着一张脸在府上喊打喊杀的情形,除却五年前处置小娘子阿耶身边那多次不顾礼义廉耻私下里拉皮条的小厮外,再有就是现下这回了。
“奴断不敢欺瞒晋王。”冯贵叫他的可怖神情吓得哆嗦着身子往地上跪了,耷拉着头不敢再去看他一眼,只颤巍巍地道:“杨娘子她,早在去岁小娘子出嫁之日便逃了出去,而后便不知所踪了。”
逃了出去,不知所踪。宋珩的耳畔不断回旋着这八个字,潮水般涌现而来的怒意和恨意似要将他吞噬,引他坠入漆黑幽暗的无底深渊。
她逃了,她竟再次逃了出去!
女郎的音容尚还无比清晰地刻在他的脑海中,抹不去,忘不掉。
“宋珩,你可是对我动心了?”女郎的一双剪水清眸望向他,柔声问他。
中秋那日,膳房中,她亲自教他如何制作糕点;入夜后,芙蓉帐中,她的手轻轻勾着他的颈项,拥着他,怯怯地唤他夔牛奴,他明明忍得极为辛苦,却还是因她低低的哀求声放缓妥协。
“宋珩,夔牛奴,我在。”临别那日的夜晚,她明明那样温柔地回应着他,因他的动作低泣、语不成调,那时候,她明明也是舒适的。
“宋珩,你可是舍不得我走?”分别的车厢里,她轻抚着他的脸庞,温声细语地询问他,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里分明也是存着几分柔情蜜意的。
什么浓情蜜意,耳鬓厮磨,却原来,这些都是她用来哄骗他的,是她为了再次离开他,精心营造和表演出来的假象罢了。
他早该洞悉她的真面目,用锁链将她困住,让她哪里也去不了。
她待他,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真心,他却对她心生怜惜,屡次为她拘着自己,生怕弄疼了她……
如今想来,他当初就该狠狠地占有她,让她痛让她哭,让她恐惧让她怕,让她再不敢生出一丁点妄图逃离他的心思。
宋珩额上青筋跳动,再也无法抑制的恨意和怒火烧得他头痛欲裂,当即几个箭步冲到墙角的木芙蓉旁,只听哐当一声,长剑出鞘,紧接着锋利的剑刃挥砍在褐色的树干上,落下一道道深深的刀痕,翠绿的树叶随着那些力道落了一地。
冯贵何曾见过他这副胡乱发狂、难以自控的模样,当下只觉后脖子一凉,几乎要吓破了胆,恨不能立时离了此地才好。
冷汗涔涔,沾湿衣料。冯贵的一颗心高高悬起,正纠结着要不要偷偷走开,就听宋珩扬了声调呵道:“好,好得很!速去将她院里的婢女媪妇通通拿来,我要亲自审问。她要逃,最好逃得远些,死在外面也好,若叫我拿回,定要让她生不如死!”
杨娘子出逃乃是三郎君的手笔,实在与浮翠院的人毫无干系;杨娘子一贯心善,若是她在此处的话,必定不希望瞧见她们为她所牵累。
冯贵心下固然害怕,却也不忍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受到责罚,甚至是失去性命。
惊惶间想起三郎君那日夜里亲口同自己说过的话:家主回来后,此事由他一力承担,断不会牵连到旁人。
冯贵别无他法,思量再三,终是缓缓挪动步子,却不是往浮翠院而去,而是走向宋珩,瑟缩着身子,壮起胆子引导他道:“家主约莫是气过头了,她们岂有那样的胆子和手段,竟能让杨娘子避开江砚等人的视线顺顺当当地离了府出得城去?”
重阳,避开侍卫,离府,出城。
宋珩敏锐地将这些信息点串成一条线,很快推演出侍卫和浮翠院的人饮下菊花酒后昏迷,杨楚音乔装打扮骗过其余的人出府,接着拿出过所离城。
蒙汗药,伪装用的物件,过所。凭她一人想要在侍卫和刘媪等人的视线中弄到这些东西,谈何容易。
如此一来,便只可能是有人从旁相助。
府上能轻松办成此事的,独有三郎和阿婆而已。
阿婆极重视他,行起事来素来都是同他有商有量的,断不会如此专断。
倒是三郎,为着个死人,将杨楚音视为阿妹不说,甚至还曾为她出言顶撞过他。
“她可有单独同三郎说过话?”宋珩强压着胸中的怒意问道。
冯贵闻言轻轻摇头,拧着眉低低答道:“约莫是没有,只在回府的第二日,祖娘子曾唤人往她屋里去过一遭;据橘白亲口所说,娘子进去坐了不到一刻钟,三郎君回府,也进了屋,再后来,他们说了什么,橘白在檐下候着,一概不知。”
三郎,当真是与他同心同德的好阿弟!
宋珩目眦尽裂,登时将手中的长剑深深插进泥里,三两下解开身上的盔甲,露出里面的墨色长袍,转身就要亲自去寻宋聿。
好在薛夫人心细,对此早有防备,赶在前面派了人在退寒居下守着。
那名唤的黄蕊的婢女照见宋珩怒气冲冲地沿着小山的石径下来,正疑心他怎的沐浴得这般快,宋珩那厢脚下就跟生了风似的,顷刻间来到山石下。
黄瑞收回思绪,着急忙慌地迎上前去,壮着胆子温声细语地道:“家主,太夫人请您沐浴更衣完过去一趟。”
宋珩满眼怒意,望着前方目不斜视,即便她是薛夫人身边伺候的人,亦是丝毫不留情面地高呵道:“不去,滚开!”
第62章 锦官城
风儿吹在身上, 却无端叫人生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
黄蕊素来是个实心眼的,当下虽被宋珩的可怖神情吓得不轻,可主子的命令, 她亦不可不从。
攥紧了手里的衣料, 遂踌躇着欲要上前再提一句太夫人请他务必过去,就见冯贵朝她看了过来, 一个劲儿地使眼神,偷摸摸拿手指了指宋珩,又比了个三,挥手示意她速回翠竹居将此事告知薛夫人。
翠竹居里伺候的岂有蠢人,黄蕊登时便知冯贵指的是三郎君, 不敢有片刻的耽搁, 忙不迭调转方向去寻薛夫人告知此事了。
宋珩今日抵达的太原的事,薛夫人独独瞒着宋聿一人, 是以辰时还未至时,宋聿便如往常一般往官署里去办公了。
然而河东军凯旋回城这样大的阵仗,又如何能够瞒得过去。故而河东军才刚入城不多时, 消息便已传至官署。
宋聿闻言, 急急出了官署,才刚踏出门来, 就见石狮子后窜出一道人影拦住他的去路, 神情焦急地道:“三郎君, 太夫人有命,令您这两日先不要往府里去, 只管在城中的客舍住着莫要外出, 官署的事,也先搁一搁, 不必再管了。”
话音落下,宋聿沉静的神情没有半分变化,只对着那人面色从容地问出一句话来:“可是晋王回府了?”
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是在明知故问。
阿婆亲自差人来寻他,不让他回府,必定是二兄知晓杨娘子出逃的事,动了不小的肝火,即便是阿婆出面,也不一定有十足的把握在短时间内能调停此事,这才想着让他在外头避避风头。
二兄是打死过叔父身边近身侍奉的小厮的,此番生出的火气,怕是不会亚于那次;他若此时将脖子一缩,生死全由着刘媪和江砚他们自己去了,他成了什么人了?
宋聿没再理会跟前缄默不语的小厮,调转方向急匆匆地往马厩处赶,自个儿牵了马出来,不顾那小厮的阻拦,扬鞭催马,朝着宋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宋府内宅。
宋珩大步流星地来至宋聿院中,遍寻无果后,握着拳就要出府亲往官署去寻他,幸而被及时赶到的薛夫人在二门处拦下。
这些年来她最引以为傲的孙儿,竟为了一个小小的女郎昏头失智至此。薛夫人垂着眸轻叹口气,偏头递给疏雨一个眼色,疏雨立时会意,领着周遭的人了退至三丈开外。
仅仅数十息后,空旷的庭院中便只余下祖孙二人。
薛夫人稍显浑浊的眼中染上一抹隐隐的失望之意,扬起声调质问他道:“二郎,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三郎是你一母同胞的阿弟,你果真要为了一个女郎如此行事无状,平白叫旁人看宋府的笑话?!”
“你莫要忘了,你是北地万民的表率,是护佑他们平安的三镇节度使!”
天下间,能得宋珩真心敬重之人,除却他已逝的爷娘外,独有薛夫人。
实在不该在她面前造次的,可胸中的那股灼灼怒意仿佛要将他的理智尽数焚烧殆尽,只能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语气不去冒犯到薛夫人。
宋珩两手用力攥着拳,几乎是咬牙切齿:“阿婆,他将杨楚音放走了...他眼中若还当我是他的阿兄,焉能忍心如此伤我!”
为了一个杨氏女,他竟怀疑起曾随他出生入死过的嫡亲的胞弟,且丝毫不去反思自己在这桩事上的错处,真真让人心寒。
薛夫人见他如此魔怔,忍不住又叹一口气,拄着拐杖往脚边的石板上重重敲三下,蹙着眉斥道:“二郎心中,果真只是将那杨氏女当做解闷的玩意?你待她究竟是何心思,自己可思量清楚了?老身若是早知你会被那杨氏女迷了心窍、牵动情绪至此,不必等到三郎出手,老身亦会想尽法子将她送走,亲手斩断你与那杨氏女之间的孽缘!”
他待她,是何心思?宋珩听了她的话,在心内不断地反问自己。
当真只是他拿来解闷的玩意吗?可若是玩意,他又何至于会生出这样多的怒火和恨意?明明在垂髫时,三郎弄坏甚至是弄丢他玩得趁手的物件,他至多不过提上两句,断然不会因着这样的小事与三郎心生嫌隙。
可若要说他喜欢她,爱她,那未免也太过可笑了。自古成大事者,岂有拘泥、困囿于男女情.爱的?他的心中只可有天下大业,如何能分出心思给一个小小的女郎?他不允许自己拥有这样的情感,更不会允许这样的感情成为他的软肋。
思绪混乱得厉害,头痛欲裂的感觉再次袭来,宋珩痛苦地将拳头砸在自己的脑门上来缓解那些令人难忍的痛意。
薛夫人观他似已经冷静下来不少,心也跟着放松下来,稍稍舒展了眉头,便又苦口婆心地劝他一回:“三郎乃是至情至性之人,当初杨延为救三郎殒命,临死之际又亲口将杨氏女托付给三郎,三郎心中有愧于她阿兄,自然不忍看她被你强取;论起来,那杨氏女一面应承着你的的话,一面又在心内盘算着弃你而去,实是反骨难剔除、心性难移,如何能做你的枕边人?她既跑了,不若就由她在外头自过自的,也不必再大动干戈地将人寻回来了。至于浮翠院里的人,此事与她们实无干系,二郎就当替阿婆积福,莫要再去为难她们。”
所换做旁的事,薛夫人如此苦口婆心的规劝一番,他或许还会听些,可唯独放过杨楚音这桩事,他决计做不到。
她三番两次地将他戏耍玩.弄于股.掌之间,实乃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宋珩面色沉沉,暂且将胸中的怒火和恨意悉数藏于心底,恢复到往日里尚还算平静的语调:“阿婆既如此说了,某自当网开一面,浮翠院中的人,性命可保。”
薛夫人得了他的这句话,悬着的心才稍稍松懈下来,朝他微微颔首,平声询问他此番出征可有受伤。
伤,怎会没有呢。蜀地易守难攻,守城的将士中亦不乏勇猛之人,他的肩背和臂上新添了数道伤口,这其中最为严重的刀伤几乎能有他大半个背那样长。
冬季伤口好的慢,加之不能及时换药,那伤口反复出血又结痂,直至天气暖和了方才渐渐好了些,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
那道疤落下后,还曾幻想着凯旋后,她还能像初次唤他夔牛奴那样,柔声问他这道疤可还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