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月留光——唯刀百辟【完结】
时间:2024-01-29 23:05:49

  女孩子直截了当背诵一段原文,“我看您获得了所有暴君所具有的神秘品质,因为您,我丧失了自信,反过来,得到的却是无尽的内疚感。”
  陈金生忽然意到她在为什么人讲话,脸色微变。
  谭天明熟知陈金生,这一瞬竟从陈金生脸上看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不自在。
  但他很快又镇定地讲,“升米恩,斗米仇。吃穿用度不愁,如今仍傍着父母亲过活的吸血蛆虫,反倒生出了优越感?东亚人都在精神弑父,呵呵,换个说法,便是,你们这些为人子女的,真是父母的业报!”
  视频最后被消声了。女孩子面容在偷摄者手里放大,像素不甚清晰,谭天明却仍可辨认出陈纵的气质。随后,她近乎咬牙切齿地一句什么。谭天明前几天找人解码,解出一句,“今生业报今生偿。”
  谭天明听完这一句解码不知笑了多久。别人西天取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这姑娘上来直接正面对抗大日如来。屋里那一群小的加起来都没她一个有种,果真没有错看她。
  视频短短一分半,谭天明这晚已反复播放不下上十数次,播一次,舒坦一分,笑个不停。
  子夜寻到露台花园,没瞧见人影,光听见笑声。
  问他,“你在看什么?食尸鬼一样蹲在暗处。”
  谭天明关掉视频,“唷,好巧,陈少也出来透气?”
  子夜道,“捉你回去打麻将。”
  谭天明叹气,“一年累死累活挣这几个子,全要从牌桌上当利是送还诸位手头。”
  子夜讲,“不如工资悉数交我,由本人来替你打发。”
  谭天明立刻岔开话题,“哎,你看那是谁。”
  两人倚在露台,一道往下看。下头山道原本立着个婀娜女子,听到汽车引擎声,回过头,轻抚被山风吹乱的乌发,露出一张巧笑倩兮的面庞。
  大红色敞篷车停在路边,女子叫道,“谭棕郁!”
  谭五弟下了车来,与女子搂在一处。
  年轻的笑声高处可闻。
  真令人羡慕啊。
  令人羡慕的意气风发,还有不属于这两户人家的女郎将他自这个牢笼中解救出去。
  谭天明问,“这个岁数,我们在做什么?”
  子夜但笑不语。
  谭天明又一声叹息。
  子夜道,“总叹气,新岁易倒霉。”
  谭天明道,“错过大把大好晨光,心疼不已。”转瞬又问,“去邻市吗?”
  子夜知道他想躲清闲。面有笑意,故意反问,“做什么,录节目?”
  谭天明道,“都怪谭经纪人,做这行做到魔怔,耶诞节强制塞通告给我们这位新进大热男明星陈老师!”
  子夜道,“痴线。”
  两人心照不宣,一径回屋去告假。遭了通奚落,又被强迫出卖朋友,必须当众交出对方女友姓名才肯放人……周旋了有快一小时才得以脱身。
  不多时,又一台跑车开出陈宅。
  子夜开定位,试着填写地址,问他,“走福田口岸去你家?”谭天明狡兔三窟,最常回的地址是在福田。
  谭天明道,“走罗湖口岸。”
  跑车一路北上,谭天明播放老歌,子夜只顾打盹,满以为现下也如往年一样,要去他罗湖家中看剧玩XBOX新游戏贺岁。岂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载到了陈纵家楼下。
  *
  陈纵低估了粉圈的力量。那天直播结束,第二天一早醒来,她的微博就被冲了。
  无能狂怒的粉丝将那条港市plog评论刷到近二十万条,转发大半被没收的程度。评论陈纵一条也没删。有些话脏得微博都觉得不堪入目,替她悉数吞掉。
  “陈纵删评。”网友被激起斗志,更见兴奋。
  还有人私信慰问她,“什么时候开始微博带货?”
  “卖三无冲牙器,速冻咖啡液,还是漱口水?”
  陈纵不当心看见,随即如她所愿,在留言板的广告邀约里接了个计生用品广告,当即挂在主页上。
  隔天计生用品pr兴奋不已地通知她,“一夜卖出去两千件。你真是带货的神。”
  陈纵都震惊了。她从未想过愤怒还能激起购买欲,“我怒买一打润滑液看看实力”,看来普天下的欲望果真是相通的,古人诚不我欺。
  她还在这边试图堪破天地人伦的真谛,那头被殃及的池鱼却绷不住了。
  钟颖半夜气到从床上惊醒,打电话过来训斥陈纵,“你把评论区关了!”
  陈纵道,“我不。你自己发通告表示已跟我绝交。”
  钟颖气到说不出一句好话,干脆挂断电话,发朋友圈宣布拉黑陈纵三天。
  黑红不仅能变现,还能让她在吵架时莫名占理。
  谭天明发来消息的这天,适逢编辑组开会。陈纵和黄主编已经在视频会议里吵了一轮了,一见大势不妙,老板就会讲,“老黄,陈纵这几天心情不好,你让让陈纵。”
  老黄便能立刻偃旗息鼓。
  可惜同情是一回事,权利的让渡是另一回事。
  老板夸奖了陈纵,说她,“思想很华丽,”从三份剧本中一眼脱颖而出,一眼惊艳。
  陈纵冷静地等候那句转折,“但是”。
  老板道,“黄主编从业多年,了解国内行情,在这方面有丰富经验……陈纵你看看,她的意见,是否也可以参考一下?”
  陈纵没搭腔。
  老板自然也看出来她情绪欠佳,打圆场,“这两天被网络暴力,心情不太好吧?好好休息,月底额外发你一笔冬季饮料补贴,再放你三天假……老黄不许眼红。”
  陈纵查看手机转移注意,忽然发现一条谭天明的消息:“我们在你楼下。”
  视频会议结束,老板单独打来微信视频。
  她想也没想,将公寓门六位密码发给谭天明。
  老板在视频里和陈纵解释,“我是真的欣赏你。孟导是我极好的朋友,她推荐的人我当然信得过。而且你有才华,有想法,有能力。我说你惊艳,是真心话。你的书其实我很早之前也有看过,那时我还不认识你,就同孟导讲,‘我永远是你的书粉’。”
  陈纵缓了好久,才不至于使自己产生哭腔。她问老板,“可是您很早也讲过,您是我们手头这本书十几年的书粉。您是懂书的人,它好在哪儿,您不知道吗?”
  电话那头,老板默了很久,才讲,“昨天聚餐,老黄也在。敬我几次酒,喝得有点高,拉着我的手哭了好久。说从业这么些年,第一次在一个组里一点面子也没有。”
  陈纵听到后半截,忽然轻松很多,脸上渐渐露出笑意。
  “……何况你要接受,几个编剧写同一个本子,本来就是一加一小于一的事,必得妥协掉几个,成全一个。那些景你要留,也可以去同老黄据理力争。但我的想法是,没必要费这个功夫……等开拍,有跟组编剧,还有抢高光的演员自带编剧,到时候还不是要改,我们其实说了不算,没必要……”
  谭天明与子夜打开门锁,进到陈纵黑洞洞的家中,率先收听了一段谆谆教诲。
  侧耳一听,却良久没听见任何动静。
  微信那头的女人等阵又讲,“陈纵,你好好想一想吧。”
  陈纵这才讲,“我会的。”
  挂断忙音嘟嘟响起。谭天明想,她总算该出来待客了。两人局促不安地立在门口等,等半天也没等来动静。
  谭天明犹豫间,一旁子夜动了。
  他靠近卧房,自然而然倚在门口看了一阵。尔后,自然而然走了进去。
  谭天明都惊呆了。他从不知道子夜拥有这种技能,能在他都嫌局促的女孩子闺房如此自如地行走。
  卧室很小,东西堆得又多,更显拥挤逼仄,像都市里摆满小食摊的地下铁。
  满地凌乱狼藉,只有床干净整洁,还带着柔顺剂的味道。上头摆着只洗得旧旧的达菲,枕头,被单,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实在不像个女孩子的房间。
  书桌和沙发椅在满是杂物的世界俨然一艘救生艇。陈纵屈膝蜷缩上头,整个人都显得小小的。
  今日她不施粉黛,脸很素。挂着巨大的黑框眼睛,侧脸上缀着两粒泛红痘痘,给她平添了份实感。荧屏上她妆很锐,让五官变得锋利,变得不好惹。
  原来妆容也是她的社交面具,她应敌的武器。
  子夜叫了声,“陈纵。”
  她抱膝呆看电脑,“嗯”地应了一声。
  “起来动一动,”子夜讲,“切忌久坐不动。”原来是医嘱。
  陈纵闻声,回过头,仰起脸,脸上是两道泪痕,直流进毛衣领口。
  子夜心中震动。缓了缓,才温声讲,“这世上买椟还珠,明珠蒙尘的事多得是。有时候你要接受这世界本就是这么糟糕。”
  陈纵还没来及呛一句“我偏不”,整个人忽然一轻,被身后人轻而易举从她原本深陷的椅子里打捞了出来,搁到一旁床脚。
第12章 陈纵12
  陈纵一落地,立刻赤脚踩到地上,视线追随子夜,好像想看清他在这间屋子里是不是真实存在。
  子夜也坦诚地回望过去,眼底写尽理所当然。
  她每一次检视都有不同含义。这一次又是什么?
  陈纵仍还有些讶异,兼一点委屈,“刚才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话一出口,泪水又簌簌落下,立刻拿袖口抹脸。子夜低头寻了寻,递一包面巾纸给她。陈纵擦掉眼泪,莫名又破涕为笑。
  女孩子都这样情绪高低起伏,变幻莫测吗?
  子夜脱口一句金城方言,“又哭又笑。”
  陈纵没料到他会讲这个来逗自己开心,愣了一下。
  她还以为他早忘了呢。
  子夜刚到她家时,起初不爱讲话,陈纵还以为他是哑巴。每天晚餐过后,他就端坐在那里认真听电视。渐渐开口,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她仍还记得他母亲脸上震愕的表情。所以其实自小到大,陈纵几乎不曾听见他讲广东话,一度还以为港市方言就是普通话。而电视不教金城方言,但陈纵会教,第一句教会他的,就是土到不能再土的一句,“又哭又笑,黄狗濑尿。”金城方言本就以搞笑著称,子夜来讲不知为何比别人更为好笑。逢年过节,常常被陈纵拿来节目做表演。子夜也没包袱,面无表情配合演出,笑果更显卓著。
  子夜笑道,“听不懂吗?”
  陈纵抱怨道,“土死了。”
  子夜又问,“这下不哭了?”
  陈纵犟嘴,“就没有不高兴。”
  子夜在她脑袋上拍一下,转身出去,“高兴了出来玩游戏。”
  陈纵立刻跟上前。
  外间投屏被卷了上去,门口堆了些刚拆的家电外包装。电视已经装好,崭新的PS5和四只红红蓝蓝的手柄摆在音响边的矮柜上。
  谭天明这会儿仰脸躺在地上接线,没工夫和人闲话。
  “早知道再多作点死,”陈纵在自己家里游走,像小孩误入糖果陈列铺,“天明哥大手笔,转头分我一间罗湖单位。”
  谭天明笑着打趣,“谭天明分单位,寓意似乎不太好。”
  陈纵也趁机讲,“寓意再差,能坏过陈纵两个字?”
  两个人名声都各种意义上地坏,对完台词,一齐大笑起来。
  捣鼓半天,仍一团黑。子夜闲坐无聊,问了句,“你真的能行吗?”
  谭天明束手无策,也没辙,“要不你来?”
  子夜倒是理直气壮,“文科生动手能力很差的。”
  陈纵拿着手机刚给他两点完饮料,打量屋里两个大男人,暗叹一口气,“我来吧。”旋即很自然地将手机交到子夜手头,“留意下外卖电话。”
  结果外卖还是谭天明下楼去取的。
  说子夜像个大爷,谭天明一走,他又能事必躬亲,蹲在一旁,打开手机电筒光替她照明暗处。
  “能看清吗?”
  “往这边点。”
  “这儿?”
  “再过来些,对了。”
  一台竖立的电视相隔,咫尺距离,胳膊挨着胳膊,腿贴着腿,她在那头仰面,子夜在这头俯瞰,如果摄影师只截取一小格画面,这画面将浑似某幅香艳感伤的唯美爱情电影海报。最动人的地方在于,画面中两人都心无旁骛,浑不知早已逾矩。
  所以谭天明拎着外卖回到屋中,看到这幅画面,静悄悄没有做声。而是随意拣了杯奶茶插上,坐在远处沙发里啜吸珍珠,思索着自己的去留问题。但再三考虑到子夜的主观能动性,他仍不得已强制自己留了下来。
  一杯奶茶的功夫,谭天明从未觉得如此漫长。以至于于看见电视机亮起来的瞬间,他几乎都忘记咀嚼珍珠,暗暗抒了口气。
  “搞好了。”陈纵宣布。
  两人从异世界回来,陡然对视上,都愣了一下。
  子夜立刻走开,拾起遥控器连接PS5,尝试登录自己账号。
  陈纵后知后觉,从地上起来,一时也有点语塞,不知该起个什么话题。
  鼓掌声在客厅突兀地响起。谭天明竖起大拇指,“还是妹妹厉害。”又晃晃手里奶茶,“我没喝错吧?”
  陈纵道,“天明哥随便喝。”
  子夜道,“喝完才问,有什么意义?”
  这两人,忽然都无法直视彼此,聊天也只能经由旁人来完成。谭天明很难不多想,也很难忍住不笑。
  最终还是陈纵破局。
  她在沙发一角静静坐了会儿,忽然讲,“哥,把你手机给我。”
  子夜本来背对她,闻声意会,去门后大衣袋中拿出手机递给陈纵。
  手机没有密码。
  陈纵拿他手机打开自己朋友圈,往下翻了很久,翻出一张他十五岁的旧照。穿着洁净的老款校服,被同校女学生抓拍,心里分明厌憎到死,在外却要伪作亲善,内心与外在自相矛盾,故生出一种笑容似是而非的厌世脸。陈纵后来偶然从好友圈发现,喜欢得不行,经过许可,之后悄悄珍藏多年。
  保存,剪裁,设置头像。
  陈纵道,“你拿我手机看看行不行。”
  谭天明心道,两兄妹分明可以靠在一起研究头像,却非要隔空对话,你用我手机,我操作你手机,真奇怪。
  陈纵又报了锁屏密码,“128229。”
  谭天明拿手柄拨动备选游戏,露出一种了悟的神态。
  子夜操作熟练,点开微信,在置顶几个人里发现一张老旧照片,小图便知是自己。微微笑了一下,说,“都可以。”低头又看一眼,“你有新消息。”
  陈纵在他微信界面偷偷将自己置顶,问,“谁?”
  子夜将手机递到眼前给她看。
  陈纵抬头,看见是郑导发来的新消息:“够你想要的效果了吗?”
  还不及回复,立刻又进来一条,“我是觉得现在热度差不可以了。”
  陈纵接过手机,回郑导,“我再修一下发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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