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月留光——唯刀百辟【完结】
时间:2024-01-29 23:05:49

  对方又问,“女朋友?”
  仍是那句:“唔喺。” (不是)
  司机不敢再多八卦,笑着打哈哈,“我走漏眼,唔好意思。”
  气氛对陈纵来说有些尴尬。她垂眼听闲谈,没有多话,也没想着将自己从这“不知道是陈生何人”的尴尬身份里摘出去。
  沉默时分,陈纵才接了话头,“刚才他也问我你是什么人。我说……”
  她故意卖了个关子。
  子夜也很好奇。“你怎么讲?”
  陈纵按了手机播放键——
  “佢喺中文绑教书,上堂时课室塞到爆。”
  熟悉而机械的谷歌翻译腔在最大音量下放送。
  像看了什么无厘头电影,司机骤然大笑起来,“冇错。陈生好靓,真人靓过上镜,教得功课,写得好书。”
  “多谢。”子夜自然道谢,递去车资,又问,“和朋友吃哪家?”
  陈纵意识到后头那句国语是对她讲的,望一眼街边漆黑店面:“约好在翠华见,谁知歇业了。
  早歇业八百年了。
  “黑麦嗦仔?”(应是“係咪傻仔?”,意为:是不是傻子?)
  陈纵听见他讲了句广东话,没听懂,偏了偏脑袋。
  司机跟着笑了起来。
  子夜没解释。又问,“换家餐厅?”
  过口岸换手机卡,联系不便,餐厅也只得在这附近找。
  司机倒是好奇,“依家好多人礼拜日坐车去深市吃喝玩乐?嗰边好食又唔贵。” (现在都周末坐车去深市,那边好吃又不贵。)
  “有几间唔错。”子夜仔细想了想,“或者,银龙,陶源?”
  “附近冇乜好茶餐厅。” (附近没什么好茶餐厅)
  也是,这片多印度馆子。
  司机绞尽脑汁,灵机一动,“或者Home Sister Family?价钱合理,任食打边炉唔过500蚊,可以去试下。”
  陈纵立刻说,“你带我过去?”
  子夜说好。
  过了上一趟地铁到站的人流高峰,这会儿街上人已少了些。子夜走很快,向来也没有等人的习惯。陈纵也没急着跟上,落下一程,视线长久落在子夜身上。
  子夜觉察到她的目光,没多言,渐渐放慢脚步。等她跟上,方才讲了句,“这两年好很多,但仍旧不如内地便利。”
  陈纵没应。
  子夜静静等了一阵,久没等到她出声,主动问,“想说什么?”
  陈纵笑道,“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问候对你来说太俗。你大可随便说点什么,我分明提供了很多素材,才敢来找你。
  对我如今的人生,恋爱,你半点都不好奇吗?
  你对我这个人,就不好奇吗?
  子夜亦笑了,“我该问什么?”
  陈纵难掩失望,整张脸耷拉下来。
  “问你问什么一直盯着我看,”子夜偏过头,“为什么?”
  陈纵语塞。半晌,半晌,才开口:“我想喝便利店饮料。”
  听语气好似半夜被只流浪小猫碰瓷。子夜失笑,领她进街边便利店挑饮料。
  便利店在放内地仙侠剧,老板听见声响,从柜台后抬起头,道,“陈生晚上好,一共卅七蚊。”
  这一路谁与他仿佛都很熟,也许子夜看她,与过路人也无异。
  子夜付钱时,陈纵终于没忍住讲了句气话,“陈生陈生,人人都认识陈生,不愧住热搜上的男人。”酸溜溜宛如个不得志的前任。
  冷言冷语出口,她冷着脸,不让翻沸的情绪到脸上来。
  子夜却没理她,低头翻找什么东西。
  半晌,将什么东西,连同手头椰青水、葡萄乌龙、蜜瓜豆奶……花花绿绿的饮料,一道给她。
  陈纵垂眼,发现是一沓港币,大额零钞都有。
  子夜解释,“下次过来,记得带多港币,不要忘了。”
  陈纵故意气他,“要是又忘了呢?”
  子夜脸上没什么情绪起伏。
  垂头瞧她,半晌无奈笑了,如应付什么难应付的后生。
  “那就打给我。”
  “我还能找你吗?”
  子夜道,“记得提前移除黑名单。”
  陈纵脸上神情松动,原本攒着的劲叫这话缷了个干净,内在的柔从眼里流泻而出。
  她一瞬不瞬看着他,似也想看破他面具下的别样情绪。
  子夜八风不动,示意她进店里,“外面冷。”
  陈纵没舍得立刻就走。
  子夜却毫不留恋,讲完这话,转身,过街,进地下停车场,很快消失在视线。
  陈纵在外头站了会儿。街上风很大,双腿冻得通红,她却没什么知觉。转头踏上台阶,整个人飘飘忽忽,只管下意识的往前走。
  直至侍应到嘴边的,“请问几位?”变成了一句关切,“你还好吗?”
  陈纵伸手抚脸,摸到一手滚烫,还觉得困惑。我怎么哭了?
  想开口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泪水随之滚滚而下,渐渐再也止不住。
  自知失态,就近寻了空位坐下。侍应也没多言,由着她胡乱坐下,替她清空餐台上的脏盘,随后又去厨房端来一碟芒果布丁,一杯热鸳鸯,以及主厨做多的一份车仔面,轻声安慰,“你听好:今日大事,来日也都只不过剩一小小,没什么大不了。”
  邻座客人也关切问道:“还好吗?”
  “怎么了?”
  陈纵摇摇头,答不上来。
  她用了很多天来消化这一晚,直至某天钟颖突发奇想,问起这一夜她与故人重逢的感受。那时,只剩一句平平淡淡的,“我以为他那样一个人,长不成这样一个正常人。”
  子夜,终于长成了一个情绪稳定的大人。
  陈纵试着从很多角度来切入这一个离经叛道的故事。
  是从十二岁的炎炎夏夜,她结束了市里暑期文艺演出,带着滑稽浓妆,穿着亮晶晶的芭蕾裙,跟在爸爸身后走进那间小院讲起?
  是从她意识到自己懵懂爱意的那天讲起?
  还是从二十岁彻底断开一切联络那一天说起?
  却都不对。
  准确的叙述,应当是一句对如今的陈子夜最简明扼要的描绘:他终于长成了一个不好不坏,无甚稀奇的正常人。
第3章 陈纵3
  第二天,陈纵并没有如约和钟颖去陈老师课上打卡。而是借口着凉,比开课时间晚到一个钟。跟随旁听生,在门廊外长廊上坐着。在他隐隐约约,略喑哑的声线中,模模糊糊听了半堂文学理论课。
  恍惚间,陈纵几乎以为时光倒退十余年。港市的阳光和金城一样充沛,本部大楼和爸爸盖的“冂”形小院有些雷同,天井里头也有葱翠的热带植物。子夜在窗前温书,话音平仄有序。她在芭蕉树下打盹,场景有种诗性。
  这首诗从十六年前延续至今,搁笔待续。陈纵想让它继续书写下去。
  前来参观校园的游客,当陈纵也是学生,好奇问她这是哪位名师的课,怎么这么多人?
  怔忪间,已有好心人替她作答:“当然是陈先生的课呀。”
  “陈先生名作子夜。”伶牙俐齿的中文系女学生接着解释,”因这一层,中文系必修书目《子夜》常年无休,被借到线装书命悬一线,简装本开枝散叶。也不管陈生名字是不是出自这二字……足可以证明,至少在这间学校,陈生人气高过《子夜》。”
  说话间,放课零响,子夜一刻不停留,娴熟穿过人群,恰到好处地躲开了平日不用功、临期才拥上来追问考核重点的学生。游客起初还疑惑不解,直至震慑于陈老师气质,一瞬间也懂得了他的课室为何如此热门。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陈老师,陈纵也是。
  昨夜短暂重逢的悲怆早已烟消云散,陈纵脸上渐有笑意。
  陈子夜不是这本《子夜》。
  他万众瞩目,她籍籍无名——这些年两人相处,似乎总是这种模式。但问这世上谁最了解子夜,陈纵自信不会有人比她知道更多。
  真好,哪怕只是因气质卓著,至少在这间学校,已经没有多少人在意他是否是“陈金生独子”。他似乎已经可以脱离陈金生,独立地活下去。
  陈纵呵地轻笑,抒出一口胸中郁气。站起身,随放课学生一道下了山。到的士站时,才发短信给钟颖,“我到了。去吃哪家?”
  *
  那个周末,陈纵和钟颖在港市随意吃了几家网红推荐的热门餐厅,潦草结束行程。钟颖主要是来陈生课上合影留念,陈纵目的不在打卡,也都无所谓。深市离港市近,两人约好下次得闲,提前做好功课,来港市短住几个礼拜,争取每日都有vlog放送。
  子夜始终不曾联系过她。工作的忙碌冲淡了些许失落,陈纵也常常自我安慰,不打紧,你预料到的,不是吗?
  何况一切才刚开始。
  钟颖也有得忙,直至第二个周末,节目播出前夕,才和陈纵见上面。那天周正歧邀众人去他的公寓一道吃饭,顺便一齐看节目播出,时间约在下午五点。陈纵婉拒了几位嘉宾开车接送,提前两小时去了图书城闲逛。趁节目热度,子夜的书被搬到一楼大厅,被几位网红历史学家的书夹在中间,再被一圈花花绿绿的网络小说抢尽风头,显得像一排低眉顺眼的蒙尘古人。陈纵一早问过,说这家还留有两本亲笔签名本。陈纵在那堆书里找了半天,没找到贴有“作者亲签”的小logo。叫来书城管理员询问,才知道深市多文青,签名本不巧昨天卖光。
  陈纵只好随意拣了本《借月》普本,在柜台借笔,在空白环衬写上:陈-放纵的纵,赠周正-歧路的歧,不要客气。
  旋即装进纸袋,乘公交直达周正歧家楼下。
  周正歧早早候在站台,脖子上还挂着围裙,在人群里颇惹眼。陈纵一见他就想笑,一路从巴士站和他笑闹着进了公寓门。屋里众人正围坐着看电视,门一开,一个个怨声载道,“我们怎么没这待遇?”
  陈纵问,“怎么?”
  男一许瑞道, “他借口做饭,任谁来了,都叫旁人替他跑腿下楼开门。我第一个到,他竟叫我等别家住户来了再趁虚而入。”
  大家都笑得不行。
  陈纵自然而然打趣,“我咁特别?这招不得留待接Arya时再用?”(我这么特别?)
  “别人三点就到了,”钟颖朝厨房努努嘴,压低声线,“被使唤到厨房干活。”
  陈纵咯咯直乐,“朋友如手足喽,当然要重视些我。”
  周正歧全然不理会,乖乖站在门口拆陈纵带来的礼物,拆出一本书,在手头扬了扬,冲众人道,“我对她多好呢,她倒好,头回上门,就送本书打发我?”
  陈纵也有话说,“你不是钟爱陈先生吗,难道叶公好龙?”
  周正歧道,“几岁了,现实些,我平生只好纸钞——哟,连签名书都不是。上头写了什么?”
  众人都探头来瞧。
  周正歧大声念出:“陈——放纵的纵,赠周正——歧路的歧,不要客气。”
  “别人Arya带了瓶编号1978的Richebourg,”钟颖比了个六,“这位数。”
  陈纵道,“她是谁,我又是谁?”
  众人大喊陈纵鸡贼。
  唯有周正歧笑容渐敛。过了阵,方才好奇问道,“陈纵,你的陈字,写得怎么陈先生一模一样?”
  陈纵愣住。往嘴里塞了粒坚果,咀嚼了会儿,方才缓缓应答,“……有吗?”
  周正歧道,“你等着。”转头进卧室,寻了本《毗舍阇鬼》签名本出来,摊开两本书,放到众人跟前。
  陈子夜,陈-放纵的纵,两个陈字虽大小不一,但起笔,转折,落点,轻重,大小,粗细,均如出一辙。
  众人皆觉得好玩不已,“这两个陈字,怎么会这么像?”
  陈纵盘膝坐在沙发上,抱着零食盒,化身无情的吃干果机器人,懒散答道,“说明本人,我,陈纵,也有选录入二十一世纪备受瞩目青年文学家的潜质。”
  众人放下本,开始耻笑她。唯有周正歧仍捧着两本书细细辨认着。
  陈纵吃着干果,目不转睛盯着他,脸上渐有警觉神情。
第4章 陈纵4
  彼时Arya四下打量,见到陈纵,展颜一笑,凑到跟前,亲近地问, “陈纵姐几时来的?都没同你打招呼。”
  钟颖道,“她也没大你几岁。”
  Arya道, “那也是姐姐。我看到她就亲切。”
  钟颖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险些脱口一句:光看脸看不出来。
  陈纵立刻开口打断这位美女,“我本来就是姐姐。何况我喜欢当姐姐。”
  钟颖神色诧异,脸上表情分明是:真的吗?
  陈纵又笑嘻嘻补充了句,“我这辈子还从没当过姐姐。”
  钟颖就知道她没这么好对付,顷刻扭过头去,狂笑起来。
  时间临近夜里八点,终于有人发现十位嘉宾只来了六位。
  Arya捧着菜,一一端上桌,远远询问,“还有几个人呢?”俨然女主人架势。
  毕竟都是一帮年轻人,这会儿正闹作一团,一时无人理会她。陈纵抽回神思,答了句,“一个今天长周末,还在公司加班,抽不开身,晚点也不知能不能赶上地铁过来;一个这礼拜去维也纳演出,还有一个,当然是陪着一道去欧洲了。还有一个,好像朋友婚礼,去哈瓦那过圣诞去了。”
  男四张靖羿开口就来了句,“六个人,只得凑出一对。”
  许瑞环顾四周,更是语出惊人:“一对半。”
  Arya涵养再好,这会儿也做不到面不改色。脸上笑容一僵再僵,方才试图从周正岐那儿找补, “阿歧,快八点钟,要不要开饭?”
  周正歧仍未答。
  陈纵目不转睛,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
  半晌,周正岐终于开口,“张雅骢,你来看,这两个‘陈’字像不像?”
  陈纵简直替Arya松了口气。
  Arya瞧了瞧,咦地一声, “陈先生字真好看。” 立刻回头看陈纵,“你仿过陈先生写字吗?”
  张雅骢救了她,她爱张雅骢至死不渝!
  陈纵展颜一笑,顺着台阶就下来了,“是啊,以便过几年也成为另一位陈先生。”
  Arya也顺势放下两本书,将周正岐注意力带回餐厅,招呼大家, “该拍照的拍照,该P图的P图,一会儿该专心吃饭,收看节目了。”
  钟颖一早拍好集体照,借口抽烟,拉陈纵躲到楼下聊天。
  “他俩怎么回事?”
  陈纵有些发懵,“他俩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
  钟颖换了个说法,“你们三怎么回事?玩多角关系呢?”
  陈纵咯咯直乐。
  钟颖又问,“张雅骢一早巴巴赶来洗菜煮饭,给他打下手。周正岐一听到你来,叫张雅骢去给众人当烧饭婆,急急下楼接你……他怎么想的?”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