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梦溪石【完结】
时间:2024-01-30 23:08:57

  二楼章玉碗又接连杀了几个人,但很明显,自从成争死后,这些郑家护院就不像先前那样凶神恶煞了,她甚至看见有人悄悄往后缩,想要避开耳目趁机保全自己。
  有一个自私苟活的,当然就有第二个,加上二楼楼梯走道狭窄,很难出现多人围攻一人的情况,固然章玉碗他们也已强弩之末,对方同样心思各异,没有好到哪去。
  郑漓看得一清二楚,气到脸色发白,恨不能自己提刀杀上去,但他不会武功,只能干着急。
  直到外面的动静到了门口。
  郑漓看见侯公度时,后者带来的人已经将整座东都山庄包围。
  他们冲进小院时,郑漓身边的亲信当机立断,倒戈相向,直接抽刀横在郑漓脖子上。
  “郑攸父子心狠手辣,杀人无数,我愿将功赎罪!”
  郑漓:……
  非但是他,二楼那些人也纷纷停了手。
  侯公度带人冲进来。
  他先踹向郑漓膝窝,直接把人给踹跪下了,再让左右一拥而上,将人拿下。
  “殿下,陆廷尉,你们没事吧!”
  他带来的人很快将小院有限的地方全塞满了,至此局面分明,郑家护院也不可能再作垂死挣扎,没来得及溜走的人说不定已经开始思量自己动手杀了多少人,有没有机会从宽处理。
  陆无事肩膀被利刃穿透,但幸好避开了要害,郑好娘也及时帮他包扎了,倒是陆惟这边接下的那一刀,血肉之下的森森白骨都露出来,差点把手也斩断,在随意包扎之后,陆惟脸上呈现出失血过多的苍白和倦意。
  他没有坐下,只是换了左手提剑,背靠墙壁,浑身紧绷。
  在侯公度到来之前,他一直在防范那些人暴起偷袭。
  即便公主说了那番话之后,对方那些人有所松动,他也不会寄望于所有人都能权衡利弊想通。
  素来先将人心想到最坏,是陆惟的行事准则。
  他看着公主挡在自己前面,挥剑斩贼,袍袖飞扬,即便身体因失血疲倦到了极点,眼睛仍旧强撑着不合上,嘴角也露出一丝微微的笑容。
  侯公度料理了郑家人,素和冲上前来扶住公主,公主则扭头去看陆惟。
  后者手臂用扯下来的衣带扎紧止血,但满头满身的鲜血显得十分狼狈,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哪些血是自己的,哪些血又是别人的。
  看见侯公度,陆惟面上不显,心下却一松,眼睛跟着要合上。
  一只手伸过来,将他倾斜欲倒的身体挽住。
  透过衣裳,陆惟甚至能感觉到那只手的柔软。
  而这只柔软的手,刚刚还提剑杀了许多人。
  在面对心上人,这只手才显得柔软罢了。
  “陆郎,你这满身血污困倦不堪,倒别有一番风姿。”
  章玉碗虽然也受了伤,每根骨头都透着疼痛,却还有闲心调侃他。
  陆惟叹了口气,睁开眼。
  “从前殿下玩笑,我不以为然,如今看来,我的确是个倒霉鬼丧门星。”
  这话没头没脑,旁人听了定是莫名其妙。
  但章玉碗却一下就听懂了。
  以前她老说陆惟是个倒霉鬼,这次陆惟滞留洛阳查案,只身赴险,公主进来找他,实际上也是在冒着性命危险。郑家的疯狂的确是受了蛊惑临时起意,但谁又能保证做什么事一定从都到尾都算无遗策?便是陆惟这等缜密之人,也不可能。
  有些事情就是得深入虎穴,才能得到虎子,若事事惜身,一丁点风险也不肯去冒,他们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章玉碗原可置身事外,甚至不必亲自假扮贺氏身份进入山庄,她只要让侯公度带人过来,设法找到陆惟,也算仁至义尽。可那样一来,浪费的时间就太多了,若非将心比心,把陆惟放在心上,她怎会舍命相救?
  “胡说!”她噗嗤一笑,“陆郎这是记仇了?”
  陆惟摇摇头,顺势将身体半靠在她身上,倒是毫不客气。
  “你怕我死,却不吝自己去死,我不想你死,除了救你,还能怎么办?你不爱惜自己的命,我就替你爱惜,以后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他听见公主的话在耳边响起。
  声音很轻,却似惊雷一般,将心也炸得微微颤动。
  “那你往后可就丢不开我了。”陆惟喃喃道。
  声音很轻,轻得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听见。
  他们下楼时,郑好娘也搀着陆无事走出来。
  郑漓死死盯着她,双目通红,恨得咬牙切齿。
  “你这贱妇,还敢背叛郑家!”
  “人人都背叛郑家,连郑月都想扔下平日最宠她的父亲独自离开,凭什么我不行?”郑好娘直视他,眼神不见以往的怯懦,郑漓被她气得差点吐血,却不知她这样的勇气,也是从公主先前一番话得来的。
  因为公主对她道:人无法选择出身,却可以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十年前我在去柔然的马车上,也曾怨恨过我的出身,若不是公主,就不用去和亲了。但是从小到大,我所吃所穿,民脂民膏,享受了许多人一辈子也享受不到的,自然也应该负只有我能负的责任。
  在郑家护院攻入这座小院之前,没有人知道郑好娘独自端坐在院子里,到底想了什么。
  公主的话在她脑海里反反复复回荡,郑好娘凭着这番话,将自己过去许多年的破碎不堪一点点捡起,又一点点缝起来,将它们织成衣裳,披在身上,化作对抗郑家的勇气和铠甲。
  “父亲,你之所以对我格外苛刻,只不过是因为你在我面前,最能往死里糟践。唯有让我越痛苦,才越能让你感到身份地位没有被挑战。否则,你在郑家看似风光,实际上上有祖父,下面又有你的兄弟和儿子,他们也并不是不觊觎你的位置的,你又不可能对他们如此肆意,就连郑家护院仆从,对你也有用处,你得维持自己在外面的好名声,你只能在我这个庶出的女儿身上,极尽发泄你的权威。”
  郑好娘从未想过自己能当着郑漓的面平静说出这样一番话。
  郑漓自己也没想到。
  他难以置信看着印象里懦弱寡言的女儿,仿佛在做一场梦。
  梦里的郑家依旧风光,依旧是洛阳城第一世家,连洛州刺史都得让其三分薄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火光四起,死期将至。
  “啊!”
  郑漓忽然疯了一样挣扎起来,拼命扭动想要摆脱牵掣,甚至去抢士兵手里的刀,却直接被刀背重重敲在后颈,人直接往地上一趴,消停了。
  此人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除了郑好娘,没有人会去关注他。
  章玉碗问侯公度:“郑家还有个汉人模样的柔然人,和南朝使者,别把他们放走了。”
  侯公度点头:“殿下放心,山庄内外都被围起来了,他们插翅难逃,瓮中捉鳖便是。”
  施默和周颍还真想跑。
  在侯公度带兵闯进来的前一刻,他们就预感到事情不对了。
  两人原本是跟在郑漓身后的,在察觉情况不妙之后,果断趁着混乱分散逃跑,但侯公度何许人也,在东都山庄如此混乱的情况下,他都能快速找到公主等人,慌不择路的周颍很快就被逮住,带到侯公度面前。
  “我是吴王舅舅,你们别杀我,吴王会赎我的,他会高价赎我的!”
  此时的周颍,已经浑然没了不久前怂恿郑漓杀人的阴狠。
  把别人性命捏在手里,和自己性命被别人捏在手里时,他完全是截然不同的面孔。
  “吴王派你来洛阳郑家,到底是为了什么?”
  章玉碗一步步来到他面前。
  她提着剑,衣裙半数浴血,神色即使平静,周颍也有种自己下一刻会变成剑下魂的恐惧。
  “周颍,你是个聪明人,我希望你不要浪费彼此精力。”
  公主将淌血的剑往前移动,抵在对方喉结上。
  锋利剑锋霎时刺破皮肤。
  周颍看不见自己脖子上的红色,却能感觉到瞬间的刺痛,他变了脸色。
  “你招了,我们皆大欢喜,我也可以不杀你,留着你为质,等辰国来换。但你要是不肯说实话,非要兜圈子,那我杀了就杀了,吴王只是没了舅舅而已,又不是没了亲爹亲娘,他纵有泼天富贵,一个死人也是享用不到的,你说是不是?”
  周颍嘴唇哆嗦,天人交战。
  他没想到自己怂恿郑漓杀人未久,自己就尝到变成猎物的滋味了。
  在此情此景之下,他也实在是编不出什么瞎话借口,就算能编出来,未必能瞒过眼前几人。
  “郑家,从头到尾就是个幌子。吴王殿下,和大辰,从来就没想过郑家能发挥什么作用,无非是想借着他们干的事情,掩人耳目,拖延时间罢了。”
  他说得含含糊糊,但几人几乎是同时心头一凛,原本在闭目养神任凭侯公度手下帮忙上药的陆惟,甚至倏地睁眼,锐利看向这边。
  “南朝,想攻打北朝?已经动手了?”侯公度马上追问。
  周颍苦笑:“这我真不知道,我不负责军中事务,如何调兵布置也不会与我说,但是大体八九不离十吧,也许已经动手了,只是你们还未得到消息!”
  侯公度冷笑:“有白远在,你们就是想转移朝廷视线,也无济于事――”
  他声音戛然而止,表情也为之一顿。
  因为侯公度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之前众人在兵推里都注意到的,南朝人借着吞下燕国之机,屯兵渤海郡,如果是从那里攻打北朝,那白远一时半会可能还真鞭长莫及。虽然当时朝廷下令将西州府兵调了十万过去防守,但紧赶慢赶,现在应该也还在半道上。
  脑海里乱纷纷的念头掠过,侯公度面色不显,心里却已经微微一沉了。
  施默晚一步被捉到带过来,正好听见周颍和侯公度的话。
  他倒是比周颍还多了些胆色,都变成阶下囚了,还敢怼侯公度。
  “那要是不止南朝呢?”
  章玉碗挑眉:“敕弥余孽,带着那点兵马,还真想敲开我朝大门?”
  施默对她恨之入骨,自知此番在劫难逃,也不像周颍那样还收着点,直接就将表情摆在面上。
  “若不是你这毒妇将柔然弄乱,你们中原人哪次打得过我们?你们不会真以为雁门关固若金汤吧,钟离老迈,听说还三灾五病的,指不定何时就一命呜呼了!”
  章玉碗:“这种失败者的借口,我听得太多了,你与敕弥倒是一脉相承,成日里总幻想着如果一切重来就如何如何,既然如此为何不两眼一闭做梦更快?”
  她本意是为了刺激施默多说点内情,对方闻言却笑道:“难怪我们大汗日日惦记公主风情,常说可惜当日只差一步,就让公主承欢榻上,后来还是公主哭着求饶――啊!”
  话音未落,他肩膀上多了个血窟窿。
  却是素和本来要出手,陆惟比他更快,没受伤的手直接抽了他的剑出鞘,把施默肩膀刺个对穿。
  “你身上还有很多地方可以捅,我会将分寸掌握好,让你一时半会不断气,你大可掂量掂量,每多一句废话,就多一剑。”
  陆惟气息不继,说出来的话也很轻,施默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想捂住伤口却不能,只能痛苦喘息哀嚎,嘴巴自然而然也收敛起来,不再口出狂言。
  章玉碗面露惋惜:“我还想给他胯下来一剑的,陆郎这样一说,我倒是不好动手了。”
  施默:……
  毒妇,当真是个毒妇!
  可这样的话,他无论如何不敢再出口。
  “说吧,再给你一次机会。”侯公度冷冷道。
  施默闭了闭眼,知道挣扎已无意义。
  他当然也可以撒谎,但在这几个人面前,胡编乱造的话是很容易被识破的,到时候受苦的还是他自己。
  “我们大汗与南朝人约好,分别从南、东、北三个方向攻打璋国,原本还约了吐谷浑人,但吐谷浑最终没有响应。不过就算这样,这三处同时发兵,也足以让你们璋国疲于应付了!”
  施默说罢,不由露出些痛快,大有“你们杀了我又如何,发兵合围已势不可挡”的神色。
第126章
  施默的话如同石破天惊,令侯公度等人悚然变色。
  只有章玉碗和陆惟二人,心头大石落地,生出“果然如此”的感觉。
  先前得知洛阳疫病和温祖庭之死可能与郑家有关时,他们就心生疑窦,即使为了对付柳家等人,郑家干了这么多事,除了将朝廷视线吸引到这里,接二连三派出刺史之外,对他们似乎并无太大好处。案情自然是可以查,人也可以抓,可抓完之后无凭无据又能如何,郑家做这一切的原因值得深究,也因此苏觅和陆惟才会来到洛阳城。
  如今施默开口,所有破碎片段聚合成图,隐隐约约的猜测也变成现实。
  郑家很可能并不知道南朝和柔然人的计划,他们只是从赵群玉的死,看见皇帝对世家的不满,兔死狐悲,郑家多年困居洛阳,已经三代没有人在中枢为官,加上上次洛阳大饥,郑家与前任刺史勾结侵吞荒粮的事情还没过去,他们做贼心虚,害怕遭到清算,索性暗中与南朝勾结,拿了南朝人的好处,心甘情愿充当挡箭牌,接二连三在洛阳城作出引人注目的事情,将北朝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他们成功了,但也没完全成功。
  两国交战,所有阴谋诡计都必须为战场胜负让步。
  北面有老将钟离在,对敕弥一直都有所防范,汝南那边也有白远,唯一的变数就是东面,防守空虚,兵力不足,容易被趁虚而入。
  但这也是郑家事发前,北朝朝廷就已经发现到的缺陷。
  施默说完这些,就梗着脖子一脸傲慢,等公主他们面色大变连声质问。
  谁知在场几人,个个沉得住气,竟都没有人开口。
  倒是施默自己忍不住了:“你们不会觉得北朝真能应付三面夹击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北朝皇帝最是优柔寡断,恐怕真打起来,都不知道往哪出兵好,可不要最后被人兵临城下当了亡国奴,届时你这公主还能再和亲一回吗?别是倒贴都没人要吧!”
  章玉碗笑道:“你逞口舌之快,是为了速死吗?你放心,我不杀你,你还能再活一段时日,闲着没事的时候,你不妨好好想想,自己能活到何时?”
  施默忽然面露诡笑:“你以为我说的这些就是全部吗?不,其实三面出兵还只是锦上添花,真正的重头戏,你现在再怎么猜,也猜不到的!”
  章玉碗与他打过几次交道,两人不算陌生。
  每次施默露出这种神情,那必定是有个别出心裁的坏主意在暗中进行。
  她在草原十年,后期在与敕弥斗智斗勇的过程中,其实多是与敕弥背后的智囊施默交手,彼此各有输赢,施默为人阴狠毒辣,有时候章玉碗出于底线不去用的办法,施默做起来却毫无顾忌。
  此时看见对方如此反应,章玉碗心下微微沉,面上却仍不露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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