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一见公主出现,喜出望外,马上小跑过来。
刘复跟在后边。
“远明,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喊着陆惟的表字,大惊小怪,大呼小叫。
但随即,刘复的注意力马上转向公主。
“殿下,您也受伤了?!”
公主勉强笑笑:“我无妨,是陆郎君为了救我受伤,我……”
她一路受了惊吓,有些说不下去,脸色依旧是苍白孱弱的。
刘复忙道:“殿下受惊了!雨落,快扶你家公主回去歇息吧!我马上找个大夫去为殿下把脉!”
公主长路跋涉,历尽艰辛,好不容易抵达张掖了,竟还接二连三遭遇刺杀和劫掠,堂堂公主饱受折磨不说,朝廷脸面又往哪放?
――刘复至今还不知道,是公主主动跟陆惟往地下世界去的,他以为公主先被掳走,陆惟才去找的。
没等刘复再说些什么,公主已经按着额头,摇摇欲坠,弱不胜衣,幸而有雨落及时扶住。
“抱歉,我……”
刘复大惊:“您快先上车回官驿!”
公主冲他和陆惟点点头,面露歉意,就着雨落的手,上马车了。
马车只有一辆,公主坐走了,刘复和陆惟就只能骑马了。
刘复叹了口气:“公主真是红颜多舛,你说是不是?”
他见陆惟没吱声,不由扭头询问,蓦地惊呼。
“远明,你手臂伤口还在渗血!”
陆惟抬头望天,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
官驿出事之后,李闻鹊一边命人搜寻公主和陆惟的下落,一边将官驿封起来,又将自己的都护府让出来,作为公主的新官驿。
雨落:“殿下,您真没受伤吧?风至那边,还有陆少卿,他应该不会对您不利吧……”
公主知道她要问什么:“我没事,衣裳被划破了,腿上应该有磕破划伤的,没有大碍,陆惟跟我一样,不过他上身挂彩多些,他现在在一条船上,暂时不会卖我。风至也没事,她去帮陆惟的人了,回头会跟李闻鹊一块过来。”
雨落连连点头,又赶紧让大夫进来察看包扎。
诚如公主所说,她上半身虽然没怎么挂彩,双腿却被划破好几道口子,小腿靠近膝弯更有一道长长的刀口,血已干涸,原先贴着深色衣裳颜色不显,公主竟是从头到尾没喊过痛。
反是雨落看得眼眶都红了,咬着唇不说话。
“好啦,哭甚,那个厨娘抓到了吗?”公主点点她的额头。
公主指的是上回想要给公主下毒,却不慎毒死贪吃婢女的事情。
雨落道:“此事说起来,颇是古怪离奇。李都护派人找到那厨娘的家里,发现那厨娘原本早就死了,是三年前有个孤女上门投靠,说自己举目无亲,又有母亲留下的一笔嫁妆,生怕被族里吃绝户,便逃了出来,希望能认下父母,以后也好有个依靠,自己也会为他们养老送终云云。”
“那家人膝下无儿无女,刚没了女儿,女主人正好在外摔倒,多亏这孤女帮忙送医,二人一见如故,回家与丈夫一说,又看女子不仅与自己家同姓,都姓苏,还神似自己早夭的女儿,越发怜爱,便正式认了亲。对外就让这孤女顶替自己死去女儿的身份,您也知道,这地方在朝廷收复之前,素来混乱,城中居民朝不保夕,也不会有人去计较这些细节。”
“这孤女从此就在他们家住下,倒也勤勤恳恳,侍奉双亲,还学了一手好厨艺,这回官驿缺人,都护府放出风声,那孤女就托了关系在后厨帮忙,据说因为她手艺不错,手脚也勤快,事发之前,没有人想到她可能会是下毒者。”
公主听罢:“也就是说,东窗事发之后,此女凭空消失,身边竟没有一个真正知根知底的人?”
雨落点头:“不错,那户人家对养女的过往一无所知,毕竟战乱流离,也不好溯源。最古怪的是,她三年前便来到张掖,难道是三年前就已经蓄谋,还是得知您在官驿下榻,才被收买的?”
公主:“从她来历不明的情况看,应该是早有预谋。但三年前,谁会料到柔然大败,我会归朝?”
也就是说,此人未必从一开始就冲她来的,起初的目标可能是别人。
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柔然大利可汗暴毙,群龙无首,在她的撮合下,柔然三王摄政。
而中原这边,沈源私自出兵柔然,大败而归,被处置,这才有了后来李闻鹊的上位,整顿军纪,出兵伐柔。
公主:“看来,有必要找陆惟谈谈了。”
此人能力不俗,城府深沉,对中原的了解远胜于她。
雨落:“那奴婢去将他叫来?”
公主:“不急,你去收拾行李,若有人问,就说我不愿在张掖久留,想尽快启程回京。”
雨落很诧异:“真的要走吗?”
她倒不是不想走,是现在这么多事情没解决,她以为公主一定会想查个水落石出再走。
公主道:“你反正就这么将消息散出去,我要等陆惟来挽留的时候,与他谈谈条件。”
雨落更是奇怪了:“最想留您的,应该是李都护吧,怎么会是陆少卿?”
公主诡秘一笑。
为什么陆惟会来挽留?
当然因为他这次作为送迎副使的另一个任务,是来查沈源旧案的,上回陆惟就已经跟公主说过了,案件没查清楚,他肯定不想走,但公主遇刺要走,又属于情理之中,他肯定会过来挽留。
这厮殊为狡猾,她想从对方嘴里挖点东西不容易,赶上机会肯定不能放过。
雨落没有风至的身手,但她素来对公主言听计从。
“那奴婢这就去收拾放话,殿下该好好休养,什么事都不要管了,您方才跟那陆惟往暗道去了之后,奴婢一直后悔没有拦住您。”
公主不想听她嗦,撒娇道:“我有些饿了,想吃你做的手擀面,再放点臊子,切得碎碎的,胡椒尽可多放些。”
“可风至还未回来……”雨落迟疑不肯走。
公主伸手把她往外推:“都护府要是再出事,李闻鹊就不用混了,他总归还是有点本事的,外边也有人守着,去吧去吧!”
雨落无法,很快被打发走了。
她一走,公主脸上那点娇憨随即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若有所思。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公主想道。
她仿佛看见一张天大的网,漫无边际,将所有人与事都罩住。
撒网的人,显然不止一股势力,也不止一个目的。
甚至他们的目标,可能也不止针对她,也许还包括李闻鹊、奉旨过来接人的陆惟和刘复等。
思索暂时没有结果,公主打了个呵欠,决定等见到陆惟再说。
她经历一夜鏖战,身体实则已经困倦到了极点,但精神却还有些亢奋。
躺下之后翻来覆去,迷迷糊糊就睡过去。
这一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公主知道都护府防卫森严,安全无虞,这一觉倒是睡得安心。
醒来的时候,她手脚发软,自知是睡久了的征兆,再睁眼望向朦胧帐外,已是日光西斜,不复入睡时的黎明。
雨落在外间听见动静,忙挑帘子进来,服侍公主起身洗漱。
公主竟已整整睡了一个白天,从清晨到黄昏,但也因此缓过神来,舒展筋骨,精神奕奕。
风至和李闻鹊等人也已回来,听说她在歇息,就没有前来打扰。
朱管事被抓去审问了,那地下魔窟也被李闻鹊扫荡过,但未能扫荡干净,只因那下面三教九流太多了,还有许多被抓去充当奴隶的人口,一时之间也无法全部清除。
李闻鹊只能先派人驻守在那,把数珍会余孽先抓回来审问,其余与此无关的人,按良人或奴隶再做分别处理,像那些行走各国的商队,李闻鹊肯定不可能全都扣留,最后大部分没问题的肯定也得放走。
再有数珍会当时朱管事为了逃走,启动大殿机关,将原本参与拍卖的人,几乎都杀伤殆尽,里面不乏重伤濒死,又有些来历的商人,李闻鹊还得为他们寻大夫治伤,伤好之后才能审问,这一通鸡飞狗跳的忙乱,也让他颇为头疼。
陆惟和刘复那边就清闲多了。
他们是钦差,是天使,谁也不能支使他们干活,陆惟另有要事,刘复无所事事,就跑去李闻鹊那边看热闹了,他想看看那些数珍会余孽到底招了什么。
公主一边洗漱一边听雨落絮絮叨叨说这些,门外有人禀告。
“陆少卿求见。”
声音来自都护府的侍女。
公主自己从柔然带了近卫,都是从前跟着她去柔然和亲的老人,这些人有一部分在公主阁楼外面驻守,还有一部分安排在旁边民房轮值,但侍女却只有风至雨落两人,李闻鹊就抽调了几名侍女过来听调。
经过这几日的变故之后,李闻鹊也整肃过一回,众人颇有些战战兢兢,小心行事。
公主听见来客姓名,不由粲然一笑,来得真快。
“让他进来。”
侍女推门,后面站着陆惟。
他应该也睡了一觉,伤口也包扎处理过了,精神尚可。
公主挥挥手,侍女福身,关门出去,雨落也退下了。
“回来路上殿下形近昏厥,虚弱不堪,臣担心不已,如今见您神采奕奕,这么快便恢复如初,臣就放心了。”
没有外人在,陆惟似笑非笑,似调侃又似讥讽。
“托陆郎的福,若非有你在,我此番必是难以脱身了。”
公主眨眨眼,看来是准备将柔弱女子扮演到底。
她换了一身浅黄衣裙,没有梳繁琐发髻,两根辫子松松散在肩膀上,系了两根浅黄色绸缎发带,如邻家娇俏少女,毫无威胁。
但陆惟清晰记得,对方袖子下面那双纤纤玉手,可是能杀人的。
陆惟开门见山:“殿下此言,折煞臣了。听说殿下受了惊吓,准备启程回京?”
公主:“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内心惶恐不安,生怕睡觉都要被人勒住脖子,自然是早些启程为好,陆郎你看呢?”
陆惟根本就没在她脸上看出半点惶恐和不安。
公主手肘撑起下巴,上半身靠在书案上,双腿也不是常规的盘坐或跪坐姿势,很是随意慵懒。
陆惟沉默片刻,果然开口。
“公主可知,此番回京,情势复杂,可能远超您的预料。”
“愿闻其详。”
这位公主果然是不肯吃亏的,一听陆惟终于肯交些硬货,眼睛马上亮晶晶,正襟危坐等他开口。
第22章
“当今朝堂,三足鼎立。”
陆惟开宗明义。
“其一,左相赵群玉历经三朝,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朝中有半数是被他提拔过的。”
公主很讶异:“赵群玉?十年前我离京时,他年纪就不小了吧,这老头儿居然还未致仕?”
陆惟点头:“七十有八了,依旧精神矍铄。”
公主噗嗤一笑:“真乃老当益壮!其二呢?”
陆惟道:“其二,右相严观海,乃严妃之兄,年逾不惑,文采斐然,美中不足是出身平平,但严妃育有一儿一女,颇得陛下宠爱。皇后无子,陛下至今仍未立储,严妃之子极有可能被立为太子。”
公主恍然:“权臣,外戚都齐了,最后一足呢,是武将,还是内宦?”
陆惟看了公主一眼。
这位殿下极聪慧,若她生来是男子,如今北朝乃至天下,可能就是另一番局面。
可惜了。
“长秋令宋今,在陛下左右,很得看重,有时连奏疏,陛下亦会垂询之。”
本朝沿袭前朝,设长秋寺,负责皇后旨意与宫中所有事宜,首官就是长秋令。
长秋令虽然名义上是辅佐皇后的宦官,实际上随着统治者心意,权力可大可小,陆惟口中这个宋今,显然就不是寻常意义上的长秋令。
陆惟寥寥几句,就把局势大概勾勒出来。
她也交出自己从绛袍内宦嘴里得到的消息。
“那人说,他在京中受到陈内侍的派遣,才到数珍会来的。他还说,数珍会与京中权贵,乃至内宫,都有勾结,拍卖的那座玉山,就是宫中内库偷运出来的。”
陈?
陆惟微微蹙眉。
“宋今手下,没有姓陈的内侍。”
公主道:“如果他没说谎,他手上那枚扳指,可能不代表他身份地位有多高,或者多受宠,而是像玉山一样从宫中运出来时,被他顺手牵羊的。”
陆惟颔首:“但此人上线肯定掌有一定职务权力,要从宫里偷运东西出来,不是区区几个内侍能做到,还得禁卫军配合,甚至――”
他没有说下去。
但公主知道他要说什么。
甚至是,掌管宫内禁卫的武将大臣里,也有知情的。
公主:“陛下登基三载,威望如何?”
陆惟:“朝廷收复柔然之后,陛下威望大涨,但毕竟陛下非先帝嫡子,之前先帝病重,是左相力排众议,支持陛下登基,其它细枝末节,总需要去慢慢调理。”
他说得委婉,但大概意思就是:当今皇帝是你堂弟,当时登基是有很多人反对的,主要靠左相赵群玉才有今天。即位后,朝中难免有不服的声音,毕竟论血缘论身份,当时也不是只有永和帝一个选择,加上皇帝现在站稳脚跟,就有点过河拆桥的架势,逐渐重用外戚,用外戚和宦官来跟赵群玉分权,平衡驭下,朝中自然也暗流涌动,各怀鬼胎。
但连内库的东西都能被偷运出去……
陆惟又道:“陛下近来,龙体有些欠佳。”
也就是说,虽然三方势力相互制衡,但是凭的是他们彼此拉扯,而不是皇帝本身的能力,所以就算有收服柔然这件事,加上皇帝身体不好,精力也就不济,对下面掌控力没那么强了。
换个角度想,也许正因为他身体不好精神不佳,才会担心自己控制不了赵群玉,得引入外戚和宦官来跟赵群玉分权。
皇室这一支男丁,从公主的父亲开始,到当今天子,似乎在身体方面都或多或少的毛病。
公主歪着头思索:“内侍偷运内库宝物,若陛下精力不济,也可以交给皇后去管,我听说陛下皇后姓陈?”
陆惟:“我离京前,皇后刚刚被废。”
公主:“啊?”
她绽露出少见的茫然。
陆惟见过她像妖女一样玩弄人心调戏自己,也见过她一脸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眼泪说来就来的模样,却从没见过她这样迷茫得像三岁孩子的表情,一时绷不住竟差点想笑出声。
“就在臣离京前一天的事情,消息恐怕还未传过来。”
皇后被废,这得是多大新闻,放在长安那种遍地小道消息的地方都得轰动一个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