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梦溪石【完结】
时间:2024-01-30 23:08:57

  剑身看上去花纹反复,但应该是在刘复的强烈要求下,迎合他的喜好,本身却很轻,轻若羽毛,公主暗赞一声,平平举剑朝桌子上的蜡烛递去――
  剑至半途,忽而手腕扬起,如一道风掠过,快得让人看不清!
  刘复刚想让公主小心别伤了自己,却见眼前虚影掠过,似乎有光,又似乎错觉,紧接着轻轻几下动静,桌上蜡烛啪嗒被均匀削成几块落下来,在桌面滚动。
  公主还有些惋惜:“许久不用剑,生疏了,从前可以让它们不掉下来的。”
  刘复呆呆看着片刻之前还被他认为柔弱无力的公主,说不出话。
  公主还剑入鞘,还是盈盈浅笑不堪一握的模样,但刘复却再也不敢将她当成柔弱无依需要被保护的弱女子。
  开玩笑,这把剑在他手里,别说让他削蜡烛,就是砍个桌角,他都砍不动。
  刘复还没回过神,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会儿是回想公主方才那一剑劈出去到底是怎么劈的,怎么能将蜡烛方方正正分成好几块,还都大小差不多,一会儿又自惭形秽,觉得自己之前还想着处处保护对方很可笑,公主压根就不需要他的保护,该走的人是他才对。
  刘复那颗还没盛放就面临枯萎的春心在角落里呜呜哭泣,哀悼自己还没来得及表白的情意。
  “这把剑您收着吧。”刘复咬了咬牙,解下剑鞘递给公主,“它在我手里也发挥不出作用,明珠蒙尘,不如在殿下手里,这次还能派上用场!”
  公主想了想,自己手里现在确实没有一把趁手的好剑,就将腰中玉佩解下。
  “此物乃先帝所赠,冬暖夏凉,也可换个挂绳挂在脖颈,人养玉玉养人,消火降燥,养心润肺,还请刘侯收下。”
  她口中的先帝,自然是公主父亲光化帝。
  这年头,真正的宝物是很难用价钱来衡量的,像上回数珍会拍出的赵皇后珍珠头冠,虽然已是高价,可毕竟还有价格,就不能算是无价之宝,大家买那顶头冠,图的是头冠的工艺和赵皇后的香艳故事,而且说白了,那顶头冠在乱世中,一不能用来保命,二怀璧其罪,惹人注目,真正价值并不大。
  刘复这把宝剑则不同,它在合适的人手里,可以爆发强大的力量。
  所以公主拿出先帝所赐玉佩,没有白占刘复这个便宜。
  刘复原是不想收,但见公主态度坚决,他转念一想,虽是面上勉为其难,心里却未尝没有一丝隐秘的美滋滋。
  陆惟冷眼旁观,心里忽然不合时宜浮现一句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他的脸色莫名古怪。
  但刘复根本没注意陆惟的反应,他听见公主问他:“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刘复道:“很贵。”
  公主:?
  刘复讪笑:“叫很贵,我随口取的,殿下给它重新起个名字吧。”
  公主随口道:“那就叫压雪吧。”
  刘复疑惑:“鸭血?”
  公主莞尔:“是压断的压,青竹压雪不与尘,狂澜更洗圜土风。”
  刘复不愿露怯,长长地哦了一声,故作明了,还夸道:“好听,那以后此剑就叫压雪了!”
  倒是旁边陆惟意味深长道:“明明是雪压青竹,殿下却说青竹压雪,下半句的圜土,敢问此两句是殿下在柔然所作吗?”
  公主叹气:“我要是像陆少卿这么活,事事都得多想,那活着得多累,这两句诗既不成韵也不成调,就不能是我看见外头大雪,兴之所至随口所作吗?”
  ……
  公主陆惟刘复三人在屋子里的谈话,其他人在外面是听不见的。
  雨落就站在村口马车旁边,正与风至商量要从马车上搬些什么东西下来。
  趁着没有刮风下雨,云层还冒出点日光,众人忙着将那几具尸体安葬好,也有的在村子里外四处巡视。
  这时,众人听见一声怒喝――
  “你算什么东西,轮不到你来吩咐本侯!”
  话音方落,刘复从屋里冲出来。
  怒气冲冲,大步流星,他看也不看旁人,径自就朝自己的坐骑走去。
  雨落看得一呆,下意识要上前拦着,却被风至拉住。
  刘复的近侍赶忙小跑追上去,伸手要拽他的袖子。
  “郎君,郎君,您去哪儿!”
  近侍被刘复狠狠一推,直接推得后退踉跄几步,差点没坐倒在地上。
  连近侍都如此待遇,更没有人敢上前触霉头。
  众人这一呆一愣之间,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刘复骑上马。
  “陆惟你给我等着,等回到京城,老子一定狠狠参你一本!还有章玉碗,你别以为自己是个公主又怎么样,如今你也不过是个有着公主名头的孤女罢了,说不定回去之后的待遇还不如我这个汝阳侯呢!”
  众人瞪大眼,在心里倒抽一口凉气,心说他们到底在屋里说了什么,吵成这样,这刘复竟浑然不管上下尊卑,连公主都敢骂上。
  虽然大家都觉得公主如今处境尴尬,可谁又敢像刘复一样肆无忌惮口无遮拦?
  雨落面露愠色:“大胆,公主殿下岂是你能冒犯的?!”
  刘复瞥她一眼,冷哼不语,当即催动缰绳,扬长而去。
  等马蹄声逐渐远去,其他人这才回过神,有点慌了。
  汝阳侯,就这么跑了?
  他们得追上去吧?
  可人都没影了。
  陆惟从屋子里出来,面色铁青,难掩怒意。
  “汝阳侯出言不逊,顶撞公主,又弃职责于不顾,回京之后我定也要向陛下禀明,但他如今擅离职守,裴大,你带上所有人,速速将汝阳侯押回来!”
  陆惟说的所有人,正是他们从长安出来时,随行的所有禁军。
  但这些人一走,公主和陆惟身边就剩下公主自己从柔然带回来的人了。
  名为裴大的禁军小头目闻言,面露犹豫。
  陆惟沉声道:“汝阳侯深受陛下器重,若因任性出了差错,陛下必要追究你们的责任,我这里还有殿下的人马,足以自保,你们快去吧!”
  裴大这才赶紧领命,喊上人,骑马追去了。
  想来前方积雪,汝阳侯又是个纨绔子弟,再怎么跑也不会跑很远。
  至于是押回来还是请回来,那就看裴大自己的本事了。
  呼啦啦走了二十多号人,冯华村一下安静不少。
  只有陆无事没走,他看了转身进屋的陆惟一眼,慢吞吞继续填那个坟包。
  雨落想跟进屋去看看公主,却被风至强行拉走了。
  陆惟跟刘复合演了这一出决裂的戏码,为的就是顺理成章分走一部分人手,再以自己为诱饵,引蛇出洞。
  如果没有意外,刘复将“怒发冲冠”一路狂奔到天水郡治所上,如果等不到他们去会合,就找秦州刺史要人一并杀回来。
  待陆惟再回到屋里,就看见公主正捧着刘复送的那把剑欣赏,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
  “看来殿下对汝阳侯的礼物极为满意。”
  公主抬头,奇怪道:“你的语气怎么酸溜溜的,难不成是吃醋了?不如你也送我一份贵重的礼物,好让我决定到底是选你,还是选刘复呀!”
  说罢她朝陆惟招招手。
  “你来得正好,我有话与你说。”
  陆惟走过去,冷不丁对面伸来一只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公主一边摸还笑出声:“陆郎面若凝脂,吃醋微嗔时也极为可爱,若早生三十年,恐怕赵皇后都比不上你!”
  陆惟微哂,实是被逗得有点恼火,破了平日在外人面前装得八风不动的出尘脱俗,直接扯了公主的手就将她按在炕上,居高临下俯视她。
  “殿下在柔然时,也这般喜欢作弄柔然可汗吗?”
  纤纤双手泥鳅般从他的桎梏下滑脱,又反手揽上他的脖颈,将人猛地往下一拉!
  陆惟猝不及防,差点被扯得贴上那张红唇,好悬是用手臂撑住两边软褥。
  “柔然可汗哪比得上你表里不一的可爱?明明是个乱臣贼子,非要装出忠心耿耿的模样,陆郎,你累是不累?”
  公主丝毫不避忌提起自己那死鬼前夫,笑意盈盈,原先柔弱的面容在陆惟此刻看来却带着试探蛊惑。
  她比他还要表里不一,还好意思说自己?
  陆惟顺势低头,在几乎鼻尖对着鼻尖咫尺相贴的距离,他停住了。
  这种距离,他几乎无法聚焦对方的眼神,但公主的气息却萦绕左右,那股如浸染冰雪的梅花冷香几乎扑面而来。
  陆惟知道,公主此刻,想必更能感受到自己气息的压迫感。
  他在等,等公主露出被压制的,弱势的失措,任何人突然被陌生气息闯入侵略时所流露出来的紧张。
  但他没有等到,反倒是冷香如魂缕缕,无孔不入渗透过来。
  陆惟轻轻叹了口气,有点遗憾。
  “你也听见了?”
  他的声音很轻,耳语一般。
  “听见了。”
  公主的声音更轻,几近耳语。
  两人保持着耳鬓厮磨的姿势,像在喁喁私语,实则都在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第36章
  过了很久,那声音终于没再响起,陆惟这才从公主身上起来。
  “情非得已,冒犯殿下了。”
  公主:“那倒无妨,哪天陆郎让我再冒犯回来就好。”
  陆惟:……
  当一个人连脸都不要了,确实会让别人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陆惟虽然自认虚伪,可他并不是一个登徒子,只有在公主面前才会屡屡破了戒,原是想逼出公主底线,谁知公主在美色上根本就没有底线。
  只要她没有底线,别人就根本逼不了她。
  “殿下方才听见什么了?”
  陆惟长长吐出口气,主动跳过自己在这一局交锋上的小小挫折。
  “好像是,有人在哭?”
  公主也不确定,那声音实在太微弱了,微弱到他们一开始以为有人在窃听,后来又不得不屏息凝神才能听见。
  “好像隔着一层。”陆惟在屋子里四处走动打量。“这屋子没地窖。”
  “会不会是在屋外?”公主道。
  可屋外能有什么遮蔽物呢?
  村子那么小,经常有人在巡视,还冰天雪地,难不成有人能躲在树上?
  而且这村子不是没有活口了吗?
  陆惟和公主都不是会相信鬼神之说的人,他们只会相信有人藏在某处,如果这人是某个幸存的村民,说不定就能因此揭开屠村的秘密。
  屋外,院墙,水井。
  水井?
  公主抬起头,正巧对上陆惟的视线。
  陆惟道:“屋后那口水井,是不是被填上了?”
  公主:“这么多天过去了,还能有活口?”
  陆惟马上转身出去,让陆无事带人将填井的石头搬开。
  石头很大,严严实实正好压在井口,几乎不留一丝缝隙。
  起初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众人只顾着被村子的诡异情况震撼,又见还有两口井能打水,就都下意识认为另外一口填上的井是已经枯了,才会被村民填上,直到刚才听见动静。
  若不是公主和陆惟耳力过人,换个人来,基本是不可能听见那微乎其微的声音。
  屋后,石头被搬开。
  众人站在井口往下张望。
  黑乎乎的一片,看不清。
  有人找来火把,也只能照亮井沿往下数尺的范围。
  但陆无事眼尖地发现井口往下的石壁有点古怪。
  “郎君,您看,好像是血!”
  他伸手揩了一点,指尖沾上黑红痕迹,近前一闻,淡淡铁锈味,的确是干涸血迹。
  “井下好像有声音,你们听!”
  一人突然喊起来,众人大吃一惊,纷纷侧耳凑进去听,果然听见微弱呻吟,好像是在说话,但具体在说什么,却经由回音传递上来,很模糊。
  既然他们已经找到好几具尸体,这井下再有尸体也不奇怪,只是人都死了,如何还会发声,总不会是死不瞑目吧?
  人人都想到这一层,脸上不由露出畏惧。
  公主与陆惟相视一眼,已是肯定,他们方才听见的声音,正是井下传出来的。
  陆无事问陆惟:“郎君,我下去看看?”
  陆惟沉吟片刻,点头同意。
  想要弄明白下面怎么回事,只能下去。
  陆无事找来绳索绑在腰间,拿上随身兵器,抓住井沿一点点下去。
  众人屏息等着下面的动静。
  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
  绳索越用越长,下面好像传来陆无事的声音,但同样听不清楚。
  陆惟和公主倒不担心下面有什么危险,要真有危险,早在那些人屠村的时候,就已经发生过了。
  趁着等待陆无事的间隙,陆惟问了公主一个问题。
  “殿下为何非要跟着我留下来?”
  “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苏芳头上的金钗吗?”
  难得的,公主这回没有说什么“自然是为了陆郎”的鬼话,痛快就回答了。
  陆惟道:“记得。”
  那是苏芳挟持公主一路出城的马车上,却反被公主制服,当时为了取信公主,她不仅选择投诚,还给公主说,自己头上金钗其实是一枚印章信物,她虽然暂时离开,却会借此向公主传递信息,进行联络。
  此事后来公主也与陆惟提过。
  “今日清晨我在村口进来第一间屋子和最后一间屋子外面,看见那枚金钗分别留下的两个梅花印记。”
  梅花是特殊的七瓣梅花,蘸了唇脂印上去,他们来时正是夜晚,自然无法看见,待白天公主出门四处走动,便发现了这两个七瓣印记。
  这自然也是公主留心观察的缘故,否则金钗那么小,是很难被发现的。
  陆惟:“她也来过?”
  公主:“恐怕不止来过,她可能要给我们传达某种消息,我怀疑这一头一尾两个印记只是开始,实则循着后山方向找去,也许还能发现更多印记。”
  也就是说,苏芳可能顺着村子进山去了。
  苏芳已经叛出数珍会,为什么又会跑到这里,还给公主留下记号?
  难道她背叛是假,引诱他们去自投罗网是真?
  如果他们没有路过冯华村,没有发现这些记号呢?
  陆惟想了想,觉得事情应该是这样:苏芳不是神算,也料不到他们一定会走这条路,她只是正好遇到冯华村的事情,可能被屠村凶手抓住了,也可能是尾随而去,就顺带留下这些记号,也不指望公主他们一定会路过,一定会发现。
  “动了动了,绳子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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