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氏则说,杨园早已觊觎郑姬美貌,的确曾经提过要收郑姬入房,但郑姬自己不愿意,后来杨园的确也没再提起过。
关于这一点,杨园振振有词:“这种事情讲究你情我愿,她既不乐意了,强扭的瓜不甜,我身边美人那么多,为何还要勉强她?!”
另外,郑姬并非单独居住,而是与另外一名歌姬,名叫云娘的同住。
云娘也早被带了过来,她说郑姬白日里一般都在池塘边作画写字,要么就单独再屋子里唱歌练舞,两人只有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会偶尔碰面,但因为不睡同一个屋子,而只是共用一个院子,所以她也已经有三个晚上没看见郑姬了。
至于郑姬的贴身婢女,三日前正好摔断了郑姬的玉簪,被她逐了出去,新补的侍女因为不合她意,暂时也只是白天在院子里帮忙打杂,晚上就回去了。
也就是说,在场所有人最后一次见到郑姬,都跟杨园一样,在三天前。
陆无事将在场人一一问过,陆惟也渐渐对这个郑姬有了印象轮廓。
貌美,才情过人,恃才傲物,无论对东家杨园,还是对杨府下人,态度一贯如此,要说有恩怨动机,那因为嫉妒或不忿,想杀她的人就太多了,杨园、魏氏,甚至杨府大多数人,都有这个可能性。
但是――
陆惟的视线落在面前这颗美人头颅上。
她没了生前的傲慢,显得幽怨恐怖,又分外可怜。
死不瞑目的郑姬正瞪着两只青白眼球,似乞求陆惟为她找出凶手。
所有人看见这颗头颅,都心生寒意,忍不住错开目光,唯独陆惟眼睛一错不错,在与她对望,仿佛阴阳两界隔空交流。
“要不,我让人将池塘抽干了,看郑姬的身体有没有沉在下面?”杨园凑过来小声问,一个头颅实在让人}得慌,他忍不住会想郑姬身体的其他部分到底散落在哪里,最有可能的自然是捞起头颅的池塘。
但陆惟却道:“不必了。”
杨园:“为何?你知道她身体的下落?”
陆惟:“你这个别院,一年四季,都有仆从在打理吧?你自己在的时候多不多?”
杨园:“自有了这里,我基本都住在此处了,这池塘也是我喜欢与友人垂钓的,经常会有仆从打理,除了夜间,应该都有人在。”
他望向管家。
管家忙佐证道:“郎君说的是,夜间池塘大概子时起到丑时结束是没人的,因为怕天黑路滑掉进去,我们都不让人路过。”
陆惟:“杀人,再将其分尸,拖到池塘抛尸沉塘,所需要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太大,还不如直接将人杀了了事。而且,郑姬的头颅,原本沉在池塘里,是被人捞起来割断绑住头颅的石头,才会浮出水面的。”
杨园听得一愣一愣,好像听懂了,又好像在听天书。
旁人也差不多。
“你在说什么,能否再说一遍?”
陆惟伸手捞起绑在头颅头发上的一小截麻绳。
“看见了吗,这麻绳切口整齐,是被人割断的,不是自己断的。凶手本来已经将头颅绑上石头沉塘,却又下去将麻绳割断,令头颅浮上来。当然,也有可能不是凶手干的,而是目睹行凶的人。为什么?因为我正好在此赴宴,所以他临时改变主意,特地下去割断绳索,令头颅浮上来。”
“不管是凶手还是证人,肯定都是杨家的人,因为他能靠近池塘而不被察觉异常,即便是晚上,也得熟悉池塘附近的路况。”
陆惟望向最先发现尸体的杨府下人。
对方吓得腿软,赶忙辩解:“不是我杀的,人不是我杀的!”
陆惟看了他好几眼,就在众人觉得他认定凶手时,他却移开了目光。
“头颅是被特意扔进去的,尸身目标太大,可能就地掩埋了,但也不会离太远,不妨在郑姬的屋子到池塘这条路附近,好好找找,埋尸之后,泥土颜色肯定跟原来不一样。”
“还有,埋尸少不了工具,看看花园里的锄头或花铲还在不在,找一找。”
“杨录事,借你的人用用。”
杨园回过神:“你随便支使就是!”
陆惟望向陆无事,后者会意,开始调派人手,带着管家去清理道路。
杨园有些坐立不安:“我们要不要报官?”
陆惟颔首:“杨录事找个人去刑曹那边报一声吧,出了这种事,总该查个清楚。”
杨园别别扭扭:“可是那边的人与我不合,会不会趁机把凶手的帽子扣我头上,要不等凶手找出来再说?”
陆惟看他一眼。
杨园:“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又不是人憎狗厌,是他们沆瀣一气,孤立我!”
陆惟淡淡道:“杨录事既然心里无鬼,何必多想?”
杨园习惯性杠道:“谁说我多想的,你怎么知道我就多想了?我只是不想跟那帮小人费唇舌――”
陆惟面无表情,拿起横在身前的长剑,轻飘飘削去一个桌角,成功让杨园后半截自动消音。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杠精也是能学会闭嘴的。
结果比预料中更快。
甚至超乎陆惟的预料。
陆无事在郑姬屋后的草丛里发现草地被掘起,颜色不同其它的土块,就让人开始挖掘,很快挖出一具无头女尸,经过对比果真是郑姬的尸身。
他又带着人搜查所有屋子,从郑姬的屋子开始搜起,然后是同住一个院子的云娘,其他下人,最后是杨园和魏氏的屋子。
期间也遇到过阻拦,种种插曲不必赘言,最后搜查的结果是,云娘屋内发现不属于她的镶嵌红宝石金步摇,和一把小花铲,而在魏氏屋子里,装衣服的箱子里,却发现了压箱底的一把带血匕首。
当金步摇、小花铲和带血匕首都放在面前时,云娘摇摇欲坠,魏氏呆若木鸡。
杨园如梦初醒,难以置信望着魏氏。
“真是你这婆娘杀了郑姬?”
魏氏想要扑过去抓匕首,却被陆无事挡住了,她瞪圆了眼,暴跳如雷。
“是谁,谁陷害我的?!”
云娘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不是我杀的!是娘子!娘子答应过我,事成之后,我就可以离开杨府,她会把卖身契还给我,还会给我一大笔钱,让我回乡嫁人!”
魏氏:“你这贱人到底在说什么!”
云娘梨花带雨:“娘子,事到如今,奴婢不想再昧着良心了!”
魏氏:“住口!”
云娘:“前几日,娘子私下找了我,让我将郑姬屋子里的香炉下点迷药……我不肯从,她就威胁我,说要将我卖到窑子去,我没法子,只好应了……郑姬睡死之后,娘子就进去,用那匕首将人捅死,再、再割下……她让我收拾染血的被褥,将那些东西全埋了,就在屋后,她尸体不远,你们可以去挖……因我跟郑姬住在一起,郑姬人缘不好,外人少有主动过来的,也没人发现此事,是我鬼迷心窍,我不该贪图那些东西,害死郑姬……”
魏氏破口大骂:“你这贱人,你不得好死!”
陆惟神色莫名:“所以,郑姬头颅上的麻绳,也是你潜入池塘去剪断的?”
云娘:“是我……我目睹娘子杀人之后,夜夜噩梦,良心不安,又不敢声张,昨日郎君召我去陪酒,无意间说起今日要请陆少卿前来,又提到您断案如神的传闻,我便起了心思,夜里偷偷去池塘边,照着那日娘子沉塘尸首的大致方位,潜入水中,割断麻绳,让郑姬的尸首浮起来……”
陆惟:“魏氏为何要分尸,将头颅沉入水里,你可知道?”
云娘:“娘子说,说她恨极了郑姬,说郑姬想要取她而代之,她恨不得郑姬死无葬身之地……”
杨园看着自己的妻子,仿佛不认识一样。
“你为何要杀郑姬,她平日纵然骄傲些,也未曾对你无礼!”
魏氏冷笑不语,看他的眼神如看仇人。
杨园:“你!唉,你对她有何不满,想要她走,与我说一声便是了,我把人赶走,何至于下此杀手!”
魏氏没有理他,反是忽然扭头,对魏解颐道:“你看好了,以后便是找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好歹还有张脸能看,决不能嫁这种丑绝人寰的老秃头混账,连看他一眼我都嫌烦,出了事他都是先指责你,再推卸责任,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便是他早些死了,让我守寡,我的日子都比现在好过百倍!”
魏解颐听得呆若木鸡,不知作何反应。
她原是过来作客的,还满心欢喜能跟自己心仪的陆郎君单独出门,谁能料到竟会亲眼目睹这样一场大戏,简直是开了出生以来十几年的大眼界。
杨园暴跳如雷:“你这恶毒婆娘,杀了人还要找借口,来人,将她拿下,将她捉起来――”
他的话没说完,后颈就被陆惟一记手刀直接中断。
杨园白眼一翻,往后晕倒,被陆无事接住顺势推给管家。
管家只好愣愣接住。
“案子是我办的,既然交给我,就不要中途插手大呼小叫,杨录事累了,先扶他去歇息吧。你们来几个人,将魏氏和云娘都带到秦州府,我要与方刺史说明此事,再作打算。”
他自大理寺上任以来,也不知见过多少惊世骇俗的案件,眼前虽然闹得鸡飞狗跳,在陆惟看来也就是普普通通而已。
杨家上下惶惶不安,见了他脸色,又看管家也听陆惟的,便鸭子似的跟在后面照做。
倒是魏解颐,正六神无主之际,见自己堂姑姑要被带走,忍不住惶惶然,拉住陆惟的衣袖。
“陆郎君,这要如何是好?”
陆惟:“你姑姑眼下还未定罪,你若想探望,回头可以等她收押之后再去探望,也可以早日回勇田县,此事与你无关。”
魏解颐:“可、可是……”
陆惟却没有听她讲下去的耐心,转头交代陆无事。
“你先去崔千那里,借几个人来,将这里围起来,暂时不让人进出,杨园也不例外。”
管家听见这话,后知后觉反抗起来。
“陆郎君,这不行,我们郎君又不是杀人凶手,怎能围住杨府?!”
回答他的是陆无事:“真相一日未有定论,杨家所有人一日就有嫌疑,现在没把你们所有人收押,已经是格外开恩了,若再嗦,就将你也抓走,你如此聒噪,难道是做贼心虚,也参与了这起杀人案?”
被他这一说,管家自然不敢吭声了。
崔千的人很快赶到,连带崔千本人也亲自来了。
他看见一团混乱,自然是极为诧异的,在大致了解事情经过之后,崔千当即表示自己可以帮忙,便让一部分人留下来守着杨府,再亲自带着魏氏和云娘,跟着陆惟去见方良。
事情虽然忙乱,进展却很快,一桩美人头案,转眼间就被陆惟破解了。
一路上崔千时不时夸赞陆惟断案神速,明察秋毫,陆惟也一反平日里的冷淡,与崔千相谈甚欢。
当陆惟想要与人打好关系时,他也可以是很健谈的。
而如陆惟这样的容貌风仪,加上随和的举止,自然可以事半功倍,俘获更多的好感。
但陆无事却觉得不对劲。
一切太顺利了,顺利到他感到古怪。
受邀赴宴,发现美人头,掘地三尺,凶手自首坦白,牵出杨园妻子魏氏,一桩内宅争宠凶杀案浮出水面。
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陆无事跟了陆惟许多年,见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陆惟经手的案子几乎陆无事也都跟着,比这更顺利的也有。
唯独这次,略显古怪。
因着有外人在,直到陆惟从崔千那里离开,他才忍不住说话。
“郎君,魏氏真的是凶手吗?”
“极有可能不是。”陆惟回答得也很干脆。
“啊?”陆无事愣住了,“那为何,您还将魏氏抓走了?”
陆惟:“因为有人希望我把魏氏抓走。”
陆无事:“是谁?”
陆惟:“你觉得是谁?”
陆无事把这个问题当成是郎君对自己的考验,当即认真思索起来。
“假设魏氏真的杀了人,她让云娘将尸体埋在屋后,这本身就不是两个弱女子能完成的,因为人死之后尸身要比生前更难搬动,那么魏氏身边的婢女至少也参加了。人一多,总是会露馅的,更何况杨家的下人也不是很多,总会有人去给管家通风报信,杨园也会知情,可我方才看他们反应,竟是真的就被蒙在鼓里。”
“还有,假如魏氏真对郑姬恨之入骨,内宅里多的是折磨人生不如死的手段,杀人分尸对她来说,并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她大可将郑姬发卖了,先斩后奏,远远卖去那些重利轻情的商贾家里……呃,郎君,我不是说这种办法更好,而是杀人不符合魏氏的利益。”
陆惟颔首:“你说的这些,未尝没有道理,但是你也被一叶障目了。”
陆无事面露疑惑。
陆惟:“魏氏不是关键,那个揭发魏氏的云娘才是关键。”
陆无事想了想:“那个云娘反应很快,前因后果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话缜密,滴水不漏,动机目的苦衷,她全都说好了。”
仔细回想一下,刚才兵荒马乱,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有的甚至就愣在原地,像杨园,直接跟个傻子一样,魏氏更是歇斯底里大喊大叫,唯独是那个云娘,虽然脸上也表现出慌乱,但她说出来的那些话,可一点都不乱。
陆惟:“她说是她听说我要去杨家作客,特地起了个大早,潜入水里割断麻绳,让尸首浮上来,但她怎么知道那尸首一定不会被人先发现,并掩下消息?就一定能把事情捅到我面前来闹大?”
陆无事:“不错,这个时机一定要掌握得恰到好处,应该有人在帮她通风报信。”
陆惟沉声道:“她不会水,割断麻绳的根本不是她。是她在望风,她在通风报信,下水割绳的另有其人!”
听见这话,陆无事拍拍额头,他想起自己疏忽什么了!
“是头发!那云娘如果真下过水,这么冷的天,哪怕鞋子衣裳能换掉,头发也是不可能马上就干的,至少还会留有一点痕迹,可她头发分明就是没有沾水的样子!”
陆惟微微点头。
陆无事奇道:“既然她在说谎,那魏氏为何后来不反驳?”
陆惟:“人心复杂多变,魏氏对杨园怨念颇深,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也可能是她不想开口的原因。”
陆无事:“如此说来,指使云娘下水的人,很有可能才是凶手,他应该还在杨家,郎君是想先将计就计,把云娘投入牢狱,正好隔开她和凶手,再设法诱她开口?”
陆惟:“不完全是。”
陆无事:“哈?”
他每次觉得快要跟上自家郎君思路时,还来不及沾沾自喜,就会发现自己又被甩下了。
这么一件案子折腾下来,已经到了傍晚,他们本是来赴宴的,结果菜没吃上一口,反倒碰上一桩杀人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