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梦溪石【完结】
时间:2024-01-30 23:08:57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
  但还没等公主开口,来人就自顾自推门进来。
  公主认识他。
  此人叫王二,在流民军里颇有声望,似乎是个带头的,方才那一众人都喊他王二郎。
  对方中等身材,年纪不大,脸上的胡子却是特意留的模样,身上衣服都是破旧打过补丁的,但尚算干净,许是沐浴过的缘故,身上也没有古怪味道。
  “外面杀了许多人,什么陇西李氏,还有他们说最有钱的贺氏孙氏,也全被杀干净了。”
  张嘴第一句话,就是云淡风轻的杀戮。
  “血流了一地,把街上砖石缝隙都填满了,打扫起来有些麻烦,最近几天就不管了,公主要出去看看吗?”
  “我被崔千软禁于此,恐怕也出不去,倒是劳烦你将外头的情况说与我听,多谢了。”公主想了想,“城中除了流民之外,还有许多因天寒地冻而拮据的百姓,你们抢了那些富户之后,若有余粮,不如分些去给城北城西的贫民,他们多是居住在升平坊和吉祥坊一带。”
  王二郎脸上的讶异越来越浓,简直掩饰不住。
  他的确是存着进来先恐吓一顿的心思,内心深处未尝没有存着恶意,觉得今日也能看见高高在上的公主泪流满面求饶的模样。
  可他再怎么设想,也想不到公主会是这种反应。
  听见屠戮,不是害怕,不是惊慌,也不是兔死狐悲的担心,而是谢谢他,甚至还让他们分粮给贫民。
  王二郎张了张嘴,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
  “你不是路过的吗,怎么知道这城里贫民住在哪里?”
  公主:“自从方良说官仓没粮之后,我就让人打听过了。除了你们之外,城里还有不少人也吃不上饭。所以先前我还分出我们带来的一半干粮,交给方良,可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打进来了。”
  王二郎冷笑:“若非你们这些贵人平日里搜刮民脂民膏,让我们吃不上饭,我们如何被逼到这等田地?”
  公主点点头:“你说的也没错,所以十年前,我就去柔然和亲了,柔然人如何凶残,你想必也有耳闻。十年过去,我协助朝廷将柔然消灭,还中原百姓一个安宁太平,也算是将功赎罪了吧?”
  对方一愣,似没想到公主思路如此刁钻,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柔然人,与我们无关,他们打不到这里来,我们只关心能不能吃饱饭!”王二郎憋出一句,似也觉得勉强,便匆匆转移话题,“你是公主,定是知道皇帝如何过日子的吧?每日要吃几顿饭,用几个奴婢服侍,马车要多少匹马拉?”
  公主忽然觉得这人挺有意思。
  他身上有着小民的狭隘偏执,却也有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古籍有载,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但在本朝之前,皇帝马车一般都是八匹马,不过我阿父当时很少出行,一般出行也只用四匹,因为他的御辇较小,四匹马就能拉动了。至于后面的皇帝,我就不晓得了,因为那会儿我已经去柔然了。”
  王二郎的表情越来越古怪。
  倒不是觉得皇帝简朴,而是他本来已经做好公主大喊大叫训斥痛骂,拒不合作的架势,即便说话,肯定也是像其他贵人一样冷嘲热讽,却没料到对方竟是有问必答,还言无不尽,态度也平和近人,如同两人只是邻里乡亲坐在一块叙话,竟是让他半点火气也生不出来。
  面对这种异乎寻常的情况,王二郎有些局促,在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有什么话能攻击公主造成伤害时,他选择腾地一下起身,怒气冲冲大步离去。
  公主:……
  她原还想等对方放松警惕之后,再试探询问方良的事情,结果王二这就直接跑了,倒是白费一番工夫。
  但是这一番谈话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得到了一个很重要的讯息。
  上被屠城了。
  确切的说,是城中世家富户被屠杀了。
  王二是个流民,从家乡来到上,肯定也吃过不少苦,他能聚起那些流民,让他们以他为首,肯定也是有点本事的,既是连他都说血流成河,那必定是死了许多人。
  陇西李氏在本地是旁支,但几代繁衍下来,连带家仆奴婢也有上百口人,还有贺氏与孙氏,也都是本地出了名的商贾富户。
  只怕现在外头,已是血流成河,人心惶惶,
  外面天色已经亮起来了。
  屋内没有沙漏,但应该差不多到辰时了。
  一夜未眠,说不困倦是假的,但公主估计自己在这里没法清静太久,想要见她的人,应该不止王二一个。
  饶是如此,她还是手肘撑着下巴,任凭倦意侵袭而来,瞬间昏昏欲睡。
  敲门声果然再度响起。
  这回很有礼貌,公主没应,对方也没贸然推门进来,而是很有耐心地继续敲着,大有她不应就不走的架势。
  公主叹了口气,怎么就连眯一会儿都不行。
  “进来。”
  下一刻,她面露意外。
  “我还以为你能一直忍着不出面,让崔千来当这个恶人呢!”
  对方笑了笑,朝她拱手行礼。
  “对殿下而言,什么是恶人,什么是好人?”
  公主也笑起来:“这是个很宽泛的问题了,方使君这是准备与我坐而论道?”
  没有剑拔弩张,没有破口大骂,两人碰面,竟是这番仿佛老友相见的和谐。
  “不敢叨扰殿下,听崔千说,殿下想见我,我就来了。”
  “我的确有些困惑未解。”
  “殿下请讲,若是能答的,我必知无不言。”
  王二虽然怒气冲冲走了,方良却来了。
  他的态度比王二还要好,摆出一副促膝长谈的诚恳。
  公主也不客气:“杨园的案子,是不是你布置的?”
  方良略略有些意外。
  “我以为殿下最先会问我流民军或城中大乱的事情。”
  公主笑道:“这个问题,我怕方使君不肯告知,自然是得珍惜机会,先从好回答的问起了。”
  方良也笑:“殿下妙人也。那就一个个来吧。不错,与杨园有关的两个案子,都出自我之手。”
  公主蹙眉:“据我所知,那功曹黄禹还是方使君你的远房亲戚吧,那满门十二口的人命,就为了陷害杨园?而且这案子未免做得太糙,再多两日,我们怕是就能找到真凶了。”
  方良道:“这案子本来就不是为了陷害杨园,只是借他来拖延二位的时间,所以糙不糙的,不打紧。如今目的已然达成,可见效果还是不错的。至于黄禹,此人流连赌场,赌瘾深种,我也曾苦口婆心劝过他许多回,可惜他都听不进去,还到处借钱,秦州府的同僚,几乎没有不被他借过的,他走投无路,差点连女儿都要卖掉,可要真那样做了,那就变成北朝最大的笑话了。”
  公主凝目:“因为如此,便索性连他家人一块杀了?”
  方良叹了口气:“人生苦短,父母又是孝道所在,有这样一个爹,他的儿女以后能快活到哪去,不如一块走了,也算是解脱。”
  公主算看明白了,这方良竟是个佛面蛇心的人物。
  她也叹了口气:“我刚到上城时,见方使君日夜奔波,为了百姓不辞劳苦,还很是敬佩,如今看来,却是我看人的眼光还不到家,得好好修炼一番。”
  方良闻言,竟还反过头来劝她。
  “殿下不必妄自菲薄,您已是我见过的人里,数一数二的聪明人,只可惜有心算无心,你们路过此地,本就不可能对我们这些人太过了解,仓促几日,能将事情揭开一半,已经很不错了。”
  “可我不懂,你到底意欲何为?”
  公主摇摇头。
  “如今北朝,虽不能说盛世太平,大部分百姓也没到活不下去的田地,就算你占了秦州,又如何往其它地方推进,让那里的百姓随着你造反?”
  方良道:“如今我已占了天水、陇西、武始三郡,殿下不妨猜猜,下一步我要往哪里走?”
  公主蹙眉,想了很久。
  “梁州?”
  方良抚掌一笑:“刚刚传来消息,梁州刺史何忡也与我一道起事了!”
  公主愣住,她只是试探一问,没成想居然真是梁州。
  她本以为方良仅凭一州之地走不了多远,结果居然还有人跟着他一块干的,可见方良的筹谋,只怕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她不由陷入沉思。
  按理说,西州都护府李闻鹊那边,是不可能跟着方良一块造反的。
  因为皇帝对李闻鹊有知遇之恩不说,现在李闻鹊也是镇守一方手握大权的封疆大吏,干造反这种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活儿,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既然不是往西,那就是往东。
  东面,过了扶风郡和始平郡,就是长安了。
  扶风始平二郡没有府兵,属于拱卫京畿的缓冲地带,真正的精兵,是镇守长安的禁军。
  公主不由皱眉:“你们想去长安?”
  方良:“殿下英明。”
  公主:“且不说你们拿下长安容易与否,就算你们得了长安,镇压京中数十万禁军,那时候也已元气大伤,如果长安告急,雁门的钟离,汝南的白远,都不会坐视不管。”
  方良笑道:“柔然虽然大败,可还有余孽逃去敖尔告,钟离如果离开雁门,那些东柔然余孽可就坐不住了,是中原人取了长安危险,还是放任柔然人入关危险?他可得好好掂量了。”
  “至于白远,他是防止南朝人北渡的重要关卡,有他在,南朝人还有所顾忌,他若驰援长安,恐怕人前脚刚走,后脚南朝人得到消息,马上就北渡了。”
  “这两个人,固然重兵在握,但都是不能擅离职守的,哪怕长安出事,他们都不能说走就走,否则,让我这等反贼扶持了新帝登基事小,直接丢掉半壁江山,乃至让柔然人跟南朝人会合瓜分大璋,才是千古罪人。”
  两人既是就事论事,便出奇平和,公主也没有因为他的话生气,反倒仔细想了想,才摇摇头。
  “不对,还是有漏洞!”
  “你跟何忡,就算你们俩已经安排好去京城该怎么分配果实,那满城的公卿世家,可不像这上城的好拿捏,到时候你们已经跟禁军打过,元气大伤,如何还能对付得了那些人?”
  “李闻鹊得到消息之后,肯定也会追上来,到时候他也不用入城,只要围困长安数日,这长安城里无数人吃喝拉撒,又无物资进入,很快就要到人吃人的境地。这应该也不是方使君造反的初衷吧?”
  “还有南朝那边,如果他们就偏不北渡取地,而是以讨伐你们为由要求北朝割地呢?方使君,人心易变,这世上许多事情,未必都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走,心思瞬息万变,想的再好,也赶不上变化。”
  “至于柔然人,以我对敕弥的了解,他倒是最有可能照你设想去走的人,只要雁门那边,钟离一走,他肯定会立马攻打雁门关,新仇旧恨,务必将雁门郡化为焦土不可。”
  她一个一个掰碎了分析,竟是将方良的计划由头到尾都演练一遍。
第55章
  “若殿下是男子,也许今日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
  方良听完她的话,不由叹息道。
  他的言下之意,公主如果是男子,肯定就是嫡长皇子,也是如今坐在皇位上的人。
  公主却笑道:“方使君少拿这些话来给我戴高帽,你要造反又不是因为现在长安御座上坐的是哪位皇帝,别说我了,就算阿父在位,你肯定照样也要反的。”
  方良也哈哈笑道:“起码不会是现在反,可能是过几年再反,过几年我更老了,也许就没那份雄心了。您也说了,人心易变,几年前的我跟现在的我,想法未必就一样!不过殿下方才说的那几点,有些错处。”
  公主哦了一声:“愿闻其详。”
  “首先是何忡,其实他的野心比我大多了,我只是想要打到长安,找一位合适的宗室幼童,扶持为新帝,他却想取而代之,自己去坐那把龙椅。不过他若能成,我也不会反对,当此之世,皇帝轮流坐,有能者居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再说李闻鹊,不错,他若知道我与何忡起事,就一定会带兵赶过来,但若是他赶不过来呢?”方良意味深长反问,却没有给出答案。
  “至于南朝,殿下也想岔了,只要我与何忡能拿下长安,南朝人就不会北渡。”
  公主一愣,不由微微蹙眉。
  “恕我愚钝,方使君的意思,是南朝也会内乱?”
  “不是,是殿下漏了一个很重要的地方。”方良若有所指。
  地方?
  她曾仔细看过天下舆图,这北朝璋国、南朝辰国,北面柔然,西面吐谷浑,东面高句丽、东瀛……
  还有个燕国!
  燕国占据青州、光州等地,算是被南北两大国包围的小国,之所以能存在至今,不是因为它足够强大,而是两国谁也不想因为去侵吞燕国,被对方趁虚而入,燕国也做足了姿态,年年给两边上贡称臣,一碗水端得比谁都平。
  但如果北朝这边乱起来,肯定就管不了南朝会不会去打燕国了。
  从东莱郡出发前往高句丽、东瀛等地的距离最短,风险也最小,燕国船只每年往返,所赚取的贸易财富车载斗量,如果南朝能拿下来,也就相当于得到一条富可敌国的航路。
  “是燕国吧?”公主被方良点醒,恍然大悟,“是我想少了,姜还是老的辣。看来这回南朝是将燕国当成囊中之物了。”
  有了燕国,南方对北朝就会形成东南包裹的局面,实力也会大大增强,往远了说,一统天下的赢面又大了不少。
  “以殿下的年纪,已经堪称神慧。”方良被她谦虚的态度逗笑。
  若非二人此时处境泾渭分明,外头还有森严守卫,还真像祖孙俩在闲谈天下大势。
  “倒是殿下问了这么多,却为何没有问过自己的前路?”
  公主笑道:“我的前路,不都掌握在方使君手里了?使君没有让那些流民杀了我泄愤,我都觉得有些奇怪。”
  方良:“和亲柔然,十年塞外,于国有功,我即便当了乱臣贼子,也不能让殿下落得如此下场,所以为您选了三条路。”
  公主:“哦?我竟还有得选?”
  方良似乎没听出她话语里的嘲讽之意,笑了笑。
  “有劳殿下亲手起草一份檄文,文中就写昏君无道,生民缭乱,不得已起义举事,天下可共讨之。您虽为公主,受百姓之供,亦不忍天下流离失所,故以此檄文,昭告天下,希望英雄聚义,有能者共逐之。”
  公主:“当今陛下登基三载,就灭了柔然,收回张掖郡等地,设了西州都护府,单是开疆拓土这一块,恐怕本朝前两代帝王都比不上,你所说的昏君无道,从何而来?”
  方良摇摇头:“柔然内讧,李闻鹊才有机会,本朝几代皇帝忍辱负重,将公主都送去和亲了,到了当今这一位,多年积累总该是有些收获的,算是他恰逢其时而已。如今朝中派别林立,彼此勾心斗角,此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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