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梦溪石【完结】
时间:2024-01-30 23:08:57

  所有目光都落在陆惟身上,等着他做出决断。
  陆惟终于抬起头。
  他面色冷峻,扫视众人一圈。
  各人神情不一,反应都落入眼中,唯独公主冲他眨眨眼,还笑了一下。
  陆惟:……
  他差点也跟着翘起嘴角,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最后锁定陈修。
  “你模仿得很像。”
  陈修脸色微微一变。
  陆惟张口就是模仿,这就说明他已经给这件案子定了性,也给陈修定了性。
  “陆廷尉,您这话未免――”
  “老实说,我挺好奇的。”陆惟打断他,那本来就没翘起的嘴角弧度此刻冷硬得如同冬至那天的冰雪。“你能模仿辛杭笔迹,模仿得如此相似,以假乱真,为什么不自己去考呢?以你的能力,想要在那一百八十三人里脱颖而出,并不难,为什么非要弄这一出,让辛杭替考?”
  陈修咬咬牙,正要解释,却听见辛杭的声音响起。
  “因为他只会模仿,以前书院的月考,他成绩平平,堪堪过关,如果参加州试,也许会名落孙山,陈家不想赌,他们想拿第一,天水书院山长的儿子,才配得起这个第一。”
  辛杭咳嗽几声,春寒犹在的天也额头冒汗。
  “从前我还不明白,为何书院会破格录用我入学,仅仅是因为我母亲与陈家的渊源吗?后来我才知道,陈家看中了我的天分,希望培养我,然后拿我的文章,当成陈修的敲门砖,去敲开那些世家的门,即便没有这次新法,这次花一大笔钱买我闭嘴的事情,也会发生。”
  陈修终于忍不住了。
  他怒道:“我没有!这考试就是我自己考的,试卷也是我自己做的,凭什么姓辛的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就能博取同情 !我听说陆廷尉断案如神,难不成是靠冤枉好人得来的名声吗?!”
  陆惟无动于衷,冷漠地看着对方。
  他自然不是头一回遇见陈修这种嫌犯了,许多人在铁证如山面前都还能抵赖,因为他们内心压根就不认为自己有过错或犯了律法。
  “辛杭身体缘故,考试时就算全力控制笔触,依旧会留下痕迹,我一字一字对了你们二人的卷子,里面有许多痕迹,最明显的就是这个“”字,最后一笔勾起,辛杭气力不足,金钩微颤,最终引颈待戮,如同绝笔,而你身体无恙,落笔平稳,这最后的一勾,没有颤抖。”
  陈修既然已经争辩,索性抗争到底。
  “每个人每次写的字不可能一模一样,总是有细微差别的!”
  陆惟点点头:“不错,你是因为刚刚听见公主加封的消息,心才乱了的。本来你觉得,这甚至只是一件小事,就算最后被揭穿,看在你父亲出借天水书院的份上,看在天水书院在秦州举足轻重的份上,公主总是能网开一面的,毕竟秦州已经死了许多人,再也经不起动荡了,而且公主之前还要赶着回京,但你没想到,就在这个当口,公主殿下竟然名正言顺作了秦州的主,连新法也被承认了。”
  陈修:“我……”
  陆惟:“还有,辛杭病重,写卷子才那么慢,你之所以也跟他差不多时间交卷,是因为这字迹本来就不是你自己的,你需要时间去控制自己下意识自然书写的习惯,我说的没错吧?”
  陈修的脸色脸色白了又青。
  陆惟冷冷道:“辛杭这样的字,是因为他满心愤懑无从发泄,为人又倨傲孤僻,只能以字表心,你自小一帆风顺,被众星捧月,受尽宠爱,用这样的字,完全不符合你的经历与性情!”
  公主终于开口了。
  “我们打听到,你外祖父家在隔壁梁州,三年前你曾经在那小住几个月,与表兄弟一块学习,这期间你不可能一张字帖一笔字都没留下吧,若说小时候的字迹与长大后大不相同,那三年前距今不远,应该差别不大。不然我派人过去搜搜你外祖家,待找到证据,你方肯心服口服,不过到那时候,只怕你外祖一家都要受你牵连,无端连坐。”
  陈修呆立当场,被这一锤又一锤,最后再加上公主一记重锤,直接晕头转向,完全不知作何反应。
  陈山长叹了口气,迈出一步,跪下拱手。
  “这一切皆是老朽所为,是我利益熏心,一心想要让陈修拔得魁首,也让天水书院更上一层楼,方才铸成大错,还请殿下责罚于我!”
  陆惟:“他今年贵庚,你让他去跳河,他怎么不去跳?”
  陈山长似难以想象对方神仙一样的面容会说出如此刻薄恶毒的话,一时竟接不上话。
  陆惟冷冷看着他,就像寺庙里高高在上的神像:“你现在想到要顶罪了,之前是把别人都当成傻子?新举官法是为了破除世家垄断,以门阀定官品,你们自己痛恨世家门阀,却恨自己不是世家门阀,一有机会,就要做他们做过的事情,将这些别人曾经施加给你们的,又施加在别人身上!”
  陈家父子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他们哪里敢说话,事情已经败露,新举官法第一年,魁首就得来不正,这新法还是公主亲自颁布的,这等于狠狠打了公主的脸,恐怕天水书院山长之位也要不保了。
  “骂得好!”辛杭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他已是将死之人,没有那么多礼仪,旁人也不与他多作计较。
  “殿下,陆廷尉,你们看看,他们现在后悔,只是后悔自己东窗事发,而非后悔自己干过什么,如果早知今日这一遭,他们也许会另找他人,也许会灭我的口,说不定秘密就可以永远保守下去了!除了我,辛家没有人敢站出来,他们都畏惧陈家,生怕断了自己的生路!”
  他的母亲和弟弟有些羞愧,欲言又止。
  杨园对辛杭却没什么好感,冷笑道:“你现在揭发出来,不过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索性孤注一掷,既然你如此痛恨,当日就不应该答应他们,答应了又反悔,你以为就你清高了?”
  “是!”辛杭痛快承认,“当日我答应下来,其实也是畏怯陈家,对我们这样的人家来说,陈家父子已经是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了,怎么敢想象得罪他们的后果?可当我在考场上一遍又一遍看着自己写的,我就越来越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我有真才实学,却只能冠上别人的名字去考试?我都要死了,难不成还不能痛快一场?”
  他发泄一通,但并没有就此停下来,反倒将矛头直指公主他们。
  “公主殿下,陆廷尉,秦州之乱,方良崔千将本地世家屠杀殆尽,你们欲擢新法,开辟新路,如我一样的士子,心中十分感激,但是世家一去,必有新的地头蛇顶上,他们也许还无法像世家那样霸道,只能以拙劣的替考来蒙混过关,可假以时日,他们未必不会成为新的世家,届时新举官法的意义又在何处?”
  “您看世人都痛恨世道不公,痛恨欺压良善,践踏弱小,但他们是痛恨自己不是践踏别人的那一方,而非痛恨这等规则!即便是天水书院,如此教书育人之地,亦未能免俗,陈家父子一旦得了机会,就会蹬鼻子上脸。今日是我命不久矣,图个鱼死网破,可我若是身体健康,还敢拿家人与自己的前程押上去吗?!”
  他字字泣血,说得杨园哑口无言,说得陈家父子愤恨不已。
  “殿下明鉴!”
  陈修伏地叩首。
  “我自问才思的确不如辛杭敏捷,若自己考试,顶多只能泯然众人,也许能侥幸中选,却绝不会有今日风光,方才铤而走险,误入歧途,殿下要罚,修心服口服,但辛杭这等污蔑新法,将新举官法说得一无是处,又何尝不是因为他自己反悔,觉得自己病入膏肓,已经无法享受交换条件带来的好处,方才想着两败俱伤!”
  “辛杭此人,心机深沉,剑走偏锋,绝非良善之徒,我若得严惩,还请殿下一视同仁,勿因他故作病重,便轻易放过!”
  辛杭大笑:“无所谓,我今日既然出声,就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就是与你一同赴死又何妨?!”
  陈修面色难看,咬牙切齿,已是将他恨入骨髓,恨不能上去撕碎对方。
  辛杭根本不理他,又转向公主他们。
  “新法是良法,我也能明白公主殿下的苦心,无非是想让天下不为门阀垄断,然则陈氏父子殷鉴不远,这样的事情,往后也不会少的。人性如此,徒呼奈何!”
  公主缓缓道:“任何事情,都有利弊,正如九品官人法,设立者初衷,也未必就不好,世家门阀沿袭上百年,族中饱读诗书者,自然比平民百姓更多,从其中挑选官员,更为稳定,只是若无活水引入,再深的潭子也会变成死水,如今早出事,早解决,总比以后再发现的好。”
  辛杭沉默良久:“殿下所言极是。”
  公主:“此事该如何判,陆廷尉来说吧。”
  陆惟扫视众人:“将陈家父子下狱,择日再定罪,辛杭明知替考不可为而为之,同罪下狱,辛家所收财货退还陈家,陈修名次取消,按规矩,第二名顶上,原先落榜的第十名,可为第九名替补。”
  说罢他面向公主。
  “殿下看如何?”
  公主微微颔首:“可。”
  如今盛行九品官人法,并无替考一说,律法也就无从规定,只能由他们临时应变处置。
  陈氏父子瘫软在地,陈山长已然明白,随着自己下狱,天水书院必然是完了,即便那是陈家私产,但此事之后,秦州府肯定会遣散学子,封存书院。
  他们的生死,不过就是上位者的一句话。
  陈修万念俱灰,却未曾想过自己也曾是辛杭的“上位者”,在面对辛杭时的心态,又与如今截然不同。
  捕役们应声进来,要抓起三人。
  到了辛杭这里,捕役却惊叫起来。
  “郎君,郎君!此人好像,没气了!”
  众人皆惊。
  陆无事疾奔而去,并作几步上前,一手掐住辛杭脉搏,一手探向对方鼻下。
  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朝陆惟点点头。
  辛杭的确是死了。
  他趴在桌上,嘴角微微扬起,好像临死还在讥讽,又或许是大仇得报的畅快。
  所有人都知道他命不久矣,即便拿回自己的名次,也绝不可能真有当官光宗耀祖的那一天,因为就算辛杭没病,答应了替考的他也属于品行有瑕。
  但众人都没想到,他强撑着一口气将陈家父子拉下来,这一口气泄了,竟是直接就没了。
  陈修瞪着他,突然扑过去,抓起对方衣襟死命摇晃。
  “你给我起来,你将我害成自己,自己倒是一了百了了?!”
  “别装了,辛杭,你这贱种,你凭什么,凭什么!”
  “将他们带下去!”陆惟喝道。
  陈氏父子很快被拖走。
  陆惟对辛家母子道:“将辛杭带回去下葬吧,你们从陈家收的财货,回头会有人上门去收缴,勿要再自作聪明,害人害己。”
  妇人与幼子叩首不已。
  案子不算复杂,很快就水落石出。
  但在场无人露出笑容。
  因为公主和陆惟知道,辛杭虽然目的不正,但他说得并没有错。
  陈家一看到自己能出头,又为了确保陈修能出头,就迫不及待用上手段,假以时日,这就是一个“新世家”,而且只要新法推行,陈家这样的例子就绝不会少,这是人性所致,就像流民军入城之后就摇身一变,成为自己之前最痛恨的人一样。
  所以为了确保秦州的新举官法,还得有一系列相应的律法去完善,这并非几日就能速成的事情,加上世家虎视眈眈,肯定也不会坐视科考推行,会想方设法来破坏。
  杨园想到一个更为可怕的可能性。
  如果公主和陆惟都走了,这些善后不都得他来主持吗?
  他颤巍巍张嘴,犹抱着一丝希望:“殿下应该不会那么快启程吧?”
  公主好像看出他的想法:“是不会那么快,还得收拾行李。”
  杨园有点放心了。
  公主:“三日后再启程。”
  杨园:?
  陆惟:“装病已经来不及了,你接了诏令,便是新任秦州刺史。”
  杨园嘴唇颤动,仿佛老年卒中:“臣一人恐怕……担不起如此重任……连跳几级,朝中也会有非议吧?”
  陆惟:“你放心,长史和司马等职,朝廷都会尽快派人过来就任,你会有帮手,以后你就是独当一面了,章钤的副手张合,也会多留几天,协助于你。”
  他没说的是,这次新举官法,的确引起一些人注目,尤其是世家的警惕,但杨园自己就出身世家,他的任命,各方都能接受。杨园不知道他的连跳几级,其实不是来自公主或陆惟的推荐,而是世家们需要他上位,所以极力推动此事。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杨园是个软硬不吃的奇葩。
  刘复:“恭喜恭喜啊,杨刺史!”
  杨园回了他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知道的,还以为杨园昨天连夜死了祖宗十八代。
第77章
  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
  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
  春光里的京城,御街两侧,杨柳葳蕤。
  杨柳下簇满了人,从禁卫军到公卿勋贵,再到御辇上的天子。
  连屋檐飞角上新停的莺雀,都禁不住往下探看。
  这样的场面,上回出现,还是在李闻鹊大败柔然之后凯旋入城,天子亲迎。
  但那时候,并未像现在,连王室宗亲也来了。
  博阳公主也站在人群前列。
  在她左边,是淮阳郡王章年。
  在她右边,是天子与博阳公主的同母亲妹义安公主。
  三人大约相互隔了一臂远。
  博阳公主身后,则是她的公主令林参。
  “如此大的阵仗,连我们都要到场,上回李闻鹊也没有过如此待遇吧?”
  博阳公主微微侧首,声音很轻,但林参听见了。
  “这位毕竟在柔然和亲十年,于社稷也是有功的。”他也轻声回道。
  “和亲十年,说白了不也是成亲嫁人,过去好吃好喝吗?顶多也就是离京城远一些罢了。”博阳公主似乎很讶异。
  林参干笑一下,不知作何回答,这个问题也不好回答。
  但博阳公主何时干站过这么久,就为了等一个人。
  日光正好,换作平日,出门在外,她不是坐车,便是戴了幂离,定不会像现在这样,任凭阳光洒在脸上,虽说这还是春天。
  身为天子亲妹,自打当今皇帝登基之后,博阳公主与其妹义安公主跟着水涨船高,从藩王之女一跃成为公主,待遇自然也有了很大变化。
  即便是公公赵群玉自缢,赵家树倒猢狲散,她也与赵炽和离,但这种地位并没有很大变化,因为她的尊贵来自于天子,而非赵家。
  反倒是皇帝亲哥也许出于愧疚,弥补了她不少赏赐,连带她的园林也扩大了一圈,直接圈到曲江边上,皇帝也不吭声,默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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