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恪?”
没有怀恪,是和硕端悫公主,是他的大格格,他的阿媛。
莫可名状的恐惧乍然涌上心头,他骤然失去了所有人,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了他一个……
他哽咽,“李氏还她还活着?”
“是,是!”
长春宫的宫门紧闭,里面的大殿空落无人,已经开始长草。
宫人散漫的打着呵欠,只依约看到几个宫女的身影。
他穿过空荡无人的大殿,对前来行礼的宫人问道:“李氏呢?”
“李娘娘在后殿内,奴婢去……”
他淡漠道,“不必。”
纵深的一重又一重的宫殿中,露出半个身影。
一动不动,挺着脊背,纤瘦无比。
偏殿的门洞开着,天气并不和暖,女人穿着极简素的衣裳,跪在地上。
殿内是昏暗的,像是秋日的暮色和冬日金乌西坠的萧条冷寂。没有一丝鲜活气儿,甚至这个念着经文的人,也像一个成了精的木头,只是会发声而已。
看到这个背影,他几乎不敢挪动步子。
弘昀说,她被困在这个地方……
他站在门口处,听着经文声,她是这么近,又这么远,远到隔了两世他才可以再次触碰她。
吟诵经文的声音停了,他看到她将一个东西塞进了衣袖里。
他走了进去,“李氏。”
纤瘦的身影顿了一下,并没有出声,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她的面孔前世,清瘦,没有一丝血气,并不看他,像是没有看到他这个人,只是望着远处,望着那纵深的重重院落外,像是在看一处生机一般。
他目光紧紧地落在她的面上,她老了,风霜以皱纹的形式覆盖在她的面上,可是那双清淡的眸子依旧带着坚毅,坚毅决绝。
心如坚冰,将他漠视得彻底,就像当初对他一样。
他伸手,她极厌恶地看了他的手一眼。
“我放你走。”他眸子紧紧得盯着她,缩回手,带着心虚与一丝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期求。
她没有停下脚步,他道:“弘时没有死,他还在,他去了西南督战,我知道你手中的石佛从哪里来的,我知道床底下的秘密……”
女人停下了脚步,他望着她纤瘦的背影道:“我们的儿子弘昀当了皇帝,先皇很喜欢他,他极聪慧……弘时……”
她快步离开,并不愿意听他说话,他看着那个决绝的背影,亲眼看着她消失在眼前,注定消失在他的人生里。
“我放你走……”他呢喃了一句,泪如雨下。
所有的人一夜之间全部退出了他的生命,最后能寻到的竟只有她。
而她却将他视作陌生人。
孤家寡人,无非如是,他竟一时不知到底哪个是真实,哪个又是虚妄。
送走她的那天,他在宫门处望了许久,马车孤零零地驶向远方,她没有了任何牵挂,也带走了由她带给他的所有悲欢。如果真有来生,她对他的恨意是不是能少一点。
他在偌大的宫廷中徘徊了一些日子,忙时批阅奏章,闲时会在圆明园待一会儿,他有时觉得自己睡一觉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可上天待他残忍,日复一日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中打转。
他像先皇一样,防备大臣,防备儿子。
他想到了弘昀说的那句话,他说先皇没有在孤独中离去,他忽然很羡慕,也明白了弘时为何愿意留在畅春园。
可惜他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上天罚他,让他在孤独中,过完了剩下的人生……
……
屋中的灯光黯淡,耳边是沙沙声,像是春蚕啃食叶子的声音。
胤禛看着眼前的帐顶愣了许久,没敢动,听到轻微的叹息声,微微侧头,一个熟悉的侧影正在床边的不远处,他咬着笔头,似乎十分纠结的样子。
他坐起来没敢吭气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中一片模糊,忍不住心中嫌弃,又是这幅模样,一点当皇帝的样子都没有!
“诶?阿玛醒了?”弘昀抬眸,欢喜,见他醒了,上前来。
胤禛没动,没吭气,感觉到他熟练得给他披衣,才敢抬手。他摸了摸他的脸,是热的,大大地松了口气,握着他的手半天没动弹。
“阿玛做噩梦了?”弘昀揣测。
胤禛盯着他没有挪开视线,极倦怠,“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我睡了多久?”
“一个时辰了,不能再睡了。”
胤禛嗔怪,“为何不早点叫醒我?”
“我看阿玛睡的香,又不忍心。”
夜风吹来,带着殿内温馨的对话到了远处,外面的小太监们听到了太上皇的笑声。
第181章
◎归宁逃走。◎
弘昀发觉雍正好像变了, 他变得不喜欢批阅折子了,大有撒手不管朝政的意思,每每见此, 他都会忍不住犯嘀咕。
工作狂要躺平了?
这可不行, 他将要处置大臣的案子,当有与西北西南有关的折子,以及贪污渎职的, 都一一送去给他。
有一个雷厉风行的老爹在, 他这个新皇总是显得更温和一点, 叫众人欢喜一点。
胤禛每到此时便要在折子里臭骂那些大臣一顿,然后教导他如何处置这样的情况。
在第二年春天的时候, 西北传来的大捷, 这是一个叫众人都十分激动的日子,弘昀派马齐去边陲签订合约,直言道:“若是不按照我们约定的签订边界, 那我们就一直打, 务必软硬兼施, 不可失了威仪。”
“是, 臣领旨。”
也是这日,乌日娜前来,“宫中女学昌盛,一切皆在蒸蒸日上, 二哥,我是不是能回去了?”
弘昀颔首道:“可以探亲。”
乌日娜提着袍子来到他身边儿, “二哥!你怎么能骗人呢?”
弘昀道:“让你回去, 又没说永远让你待在那儿。”
“那你让我为你做了这么长时间的事, 是在骗我了?”
“你做了云音也做了, 她怎么没你这么多抱怨?”
“不一样。”乌日娜抿唇,望着他,道,“她是你的妻妾。”
弘昀瞧见她勇莽的眼神,勾唇,乌日娜见他肆无忌惮地打量,眼中还有几分欣赏的意思,忍不住脚步稍稍往后移,对他有点戒备躲避。
弘昀收回视线,“还是那句话,探亲可以,想就此回归化城不行。你们一个二个都要离开我身边了吗乌日娜?”
乌日娜见他语气寂寥,道:“你身边这么多人呢。”
“我是说你和弘时,弘时不回来,让他娶妻他也不娶,反而要求戍守云贵做第一任流官。”
“流官?”
弘昀颔首,“西南改土归流,剿灭了许多土司闹事不宁的土司,朝廷要派流官过去,他不知发的哪门子的疯,非要留在那边,绕过我给阿玛上了一封奏折,阿玛竟然答允了。”
乌日娜打量他的神色,见他不愉,不知是因为弘时要留在外面的缘故,还是绕过他给太上皇请奏。
弘昀道:“你说他闹这一出是想做什么?”
乌日娜揣度他的神色,道:“当然是想为皇上分忧了。”
“是吗。”弘昀淡淡道。
乌日娜道:“难道皇上怀疑自己的兄弟吗?”
弘晖道:“怎会。”
他越是说的云淡风轻,乌日娜越是觉得不安,虽然他平日里瞧着没有什么脾气,对她也颇为纵容,可是认真起来,刚断异常。
乌日娜笑了笑道:“二哥,弘时他胆子没有多大,除了一股子莽劲儿,也没有什么心机谋略,对二哥唯有一片赤诚,他是你的亲弟弟,难道你还不知道他吗?”
弘昀像是听进去了劝似的,“这倒是,阿玛既然答应他做流官,一定有道理,只是我总想着咱们都在一处。”
乌日娜笑了笑,道:“就是,也不知他怎么想的,若是他真能做的好,就奖赏他,若是做不好,就将他调回来,这有什么难的。”
弘昀颔首,“我准备给他赐婚,如果他不回来,那就将新娘送过去也成,他非说等到西南平定以后再说云云,像是躲着婚事似的,他都那么大年纪了,阿玛也在催我,叫我实在难办。”
乌日娜垂目一瞬,道:“是吗,那,他真是想不开。”
弘昀将弘时的折子给她,“你瞧瞧。”
乌日娜去拿,又缩回手,“乌日娜不敢。”
“你帮我想个主意,我也能劝劝他。”
乌日娜勉强笑了笑,打开折子,弘时对皇上提出而赐婚一事极力拒绝,说了种种理由,他批复了四个字,到底为何。
弘时答,臣弟有愧,万死难赎。
她盯着万死难赎那几个字许久,忽觉皇上在盯着她瞧,她赶忙收回视线,道:“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皇上知道吗?”
弘昀摇头,“他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乌日娜脑中闪过当初自己被强盗劫持而去的情景。
那时她怕的要死,当真以为自己要死在强盗手中了,他们说的话她不懂,她说的他们也听不懂,她能想象到自己的命运,也不确定他们会不会来救她,又会在什么时候发现她不见。后来他来了。还有一回在海上,他们遇到了风暴……
“二哥是最懂我们的人,皇上怎会不知。”
弘昀道,“你们只是想闹腾,想给我添乱。”
乌日娜不知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哪有添乱,我们也为二哥献了许多力。”
弘昀颔首,乌日娜道:“我学了许多本事,若是我回归化城,我能帮我额娘打理归化城的事务。”
“你能?”
乌日娜自信,“怎么不能,我当然能了,后宫我也有帮忙打理,女子学堂我也有出力,归化城的事我也耳濡目染,在苏禄的时候,我不也帮了不少忙。二哥,要不你让我当个公主如何,像我娘一样,替你打理喀尔喀。”
弘昀猛地看向她,乌日娜眼神没有躲闪,满是笃定,他冷冷道:“好大的胆子,你在问朕要权?”
乌日娜道:“是要爵位,能者居之,我不比额娘,但不见的比两位兄长差。”
“想的美!”弘昀道:“出去!”
乌日娜轻哼,“皇上三思,若是你瞧得上我的几分能耐,我可以为皇上尽忠效劳。”
“少异想天开!”
乌日娜离开了,弘昀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勾唇,倒是敢想。
五月初,与鄂罗斯谈判的大臣归来,事情已然办完,雍正与弘昀大乐,举行了犒赏三军的大典。
弘昀也见到了一个久违的人……十四胤禵。
他也从广州回来了,这些年经营广州,训练水师,他有大功劳,胤禛对此十分满意,道:“什么时候朕要亲自去看看那里的水师。”
十四含笑道:“巴不得呢,朝中事忙,皇兄日日待在这紫禁城里,怕是出不去。”
“得意什么?”胤禛道:“你怕是没见到天津的战舰快要成了。”
“果真吗?”十四满是兴趣,“臣弟想去看看。”
“不急,不急。”胤禛含笑,看向远处带着珍宝而来的鄂罗斯使臣,眼中闪过一丝不满。
这个国家十分恶劣狡猾,令人生厌,请求派人来学子他们的技术,想的美!
宴会后,胤禛忍不住道:“那鄂罗斯你要防备着,怎么能容他们送学子来,也太给他们脸面了!”
弘昀正色道:“是,阿玛说的是,战舰不是要成了,阿玛到时可以在四方来贺的时候举行阅兵。”
“阅兵?一展武力?”胤禛眼中染笑。
弘昀颔首道:“是。鄂罗斯比咱们要靠近西洋,他们便是了解西洋的窗口之一,咱们早前不是设过鄂罗斯馆吗,可以叫他们来,但要与其余诸国一样,要考试选拔留人,留下的可以继续在这儿学,另外,要去他们建中国馆,我们也派人去他们的宫廷,互相交流。”
“战败之军,何以给脸面至此!”
弘昀道:“鄂罗斯非一般的敌手,今日留的几分颜面,是为我们的人好深入他们宫廷,当初皇玛法倒是有这个意思,只可惜咱们那时去的人也不多。”
胤禛想了想,这倒也是,“极好,极好,语气从传教士口中了解,何不亲自前去,你额娘就去过西洋……”
说完,他顿了一顿,弘昀也沉默一瞬,笑道:“是,西洋发生了什么变化咱们不能不知晓。”
胤禛也顺势道:“既如此,那其余诸国咱们也可以派人前去。”
“是,儿子去安排。”
胤禛颔首,道:“你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弘昀上前,胤禛将养心殿内多宝阁中的一幅画卷拿了出来,递给他,像是给他看什么好东西似的,带着某种炫耀的意思。
弘昀展开,一幅简易的世界图徐徐展现在眼前,虽然还不像后世那样清晰,但已标出了许多大路与海洋,主要国家的位置也基本上都是对的,而且还有防守标记,这一定花费了许多心血。
“阿玛,这地图是从何处而来?”
胤禛见他欢喜,胡子翘了翘,道:“你说呢?”
“是阿玛叫传教士画的?”
“除了传教士,还有你九叔和一些大臣都参与了进来。”
弘昀极高兴,道:“这幅图要多画几幅,送去新学。”让他们永远记住这世界不仅只有大清,还有其余诸国,海上战舰的造成,会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日后他们也会是敌人。
弘昀道:“儿子也有样东西,要给阿玛看。”
“是什么?”
“我命人取来。”
没一会儿宫人就送来了一副卷轴,他地递上,“阿玛打开看看。”
胤禛打开,赫然看到五个大字“百年海战图”,图上画着他们的战舰,以两百年为期限,每三十年为期限,完成一个目标。
胤禛看得稀罕,道:“这是你想出来的?与朕想到一处去了!”
“我与阿玛心有灵犀,是九叔十三叔还有新学一些学子的想法,只怕有缺漏,而且也只是草创,还要阿玛添意见。”
胤禛不住点头,“我研究一二,只是不能总看向外面,内政也很紧要。”
弘昀颔首,“是,若内部不稳,又何谈外部。”
“知道就好,不可好高骛远,这非一代之人所能达到。”
“是。皇玛法,阿玛,我,我的后代,我们要代代相续,要以此为警戒。”
胤禛神色凝重,道:“你那个新学立了一块先皇的像,是不是还缺一个校长,我要当。”
“……”弘昀愣了一下,“阿玛要亲自督促吗?”
“除了你说的战舰,不是还有天上的东西,我虽然不懂,但也不是不能管事。”
弘昀知道他这是想要将朝政交给他来打理,大臣看到朝中有两个主子,有时候也会钻空子,一件事各问他们两个人的意思,有时相冲突后,他们都会按照对方的意思叫下面的人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