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英华立马迎上前:“在这里这里。”
听见宋娴艺这个名字,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的秦礼和陈序洲像是触发了膝跳反应一样猛地抬头。
梁芳也走过去,没有称呼医生,而是叫了医生的本名:“连炜,现在情况怎么样?”
医生一下子就认出了梁芳,朝着她点了点头算着打招呼。他从护士手里拿过宋娴艺手术前拍的片子,又看了两眼。
蒋英华以为是手术不顺利:“医生怎么样?我女儿怎么样?”
医生立马安抚患者家属的情绪:“手臂和腿的手术已经做完了。手术很顺利,但具体如何还是得看患者自己的恢复,以及后续的康复治疗。”
蒋英华的心放下去了又升起:“她还能跳舞吗?”
医生无奈地笑了一下:“您也看见了您女儿的片子,腿骨折成这样。我在动手术之前也和您说过了,先不要考虑之后跳舞的事情,您女儿这么严重的伤手术之后不变成瘸子能正常走路就已经很不错了。等会儿病人就推出来了,有什么事情随时联系护士站,遵循医嘱。”
蒋英华连连点头:“好好好,谢谢谢谢医生。”
宋娴艺被推出来的时候七点刚到。
她身上盖着一条白色的被子,右腿和左手臂上缠满了纱布,露在外面的小脸上满是擦伤淤青和黄色的碘伏擦拭痕迹。
温听澜只看了一眼,就挪开了目光。多看一眼她都觉得腿发软,她曾经卑劣地有那么一瞬间想过如果宋娴艺不再闪闪发光就好了,可真当这一瞬间产生的时候,温听澜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
她算是明白高二刚开学秦礼家里出事时候,为什么云之桃也非要跟着他们一起找过去了。
负罪感不是开玩笑的。
病床边一时间围满了人,护工推着平板床大家纷纷上前搭把手。
温听澜走在最后面,还没走出两步,她就站定在原地回头。
长椅边秦礼已经起身了,他和周茵正拉着陈序洲起来,他眼底挂了乌青,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一魄。
秦礼和温听澜的视线撞上了,他朝着她小幅度摇了摇头,很快就垂下了眼眸。
因为平板床要占据电梯大半的空间,大家分了两批。
周茵拉着陈序洲走在他们前面,温听澜用胳膊碰了碰秦礼,用口型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礼顿了脚步,等周茵陈序洲把他们拉开一段距离他才重新迈开腿:“我们一起去灵岩山看流星雨……”
最佳的观测点需要爬一段徒步攀爬的路线,难度并不大。只是表面风化多有砂石,容易打滑。
这个观测点来的人也比较多,他们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一切都很顺利,占到了一个好位置,看见了流星在墨色的天空穹顶一闪而过。
他们跟着大部队一起下山,因为年年都有人来这里看流星雨,下山的路上照明充足。人实在是有点多,走着走着他们就隔着几个人,惊呼尖叫和擦地在砂石上摩擦的声音让所有人的神经都拉响了警报。
一个跟在宋娴艺身后扛着摄影机的大哥没稳住,相机作为吃饭的家伙,他生怕摔了,手在他倒地的一刻松开了绳子护住了相机,结果铲倒了走在前面的宋娴艺。
灵岩山不高,两侧也没有护栏。宋娴艺没拉住绳子,跟着那大哥滚了十几米,最后撞到一块凸起的岩石才停下来。
胳膊断了,腿断了,肋骨也有骨裂。
秦礼和陈序洲压根没有反应过来。
自责是一定的。
秦礼还记得那摔断之后扭曲变形的腿,明明白天还在形体房里翩然起舞的人,这一刻就像是一个破布娃娃一样躺在地上。
秦礼说着一边摇头:“我们就不应该带她出去的。”
“这也不能怪你们。”温听澜也想不到更好的安慰话术了。
这个时间点住院部上上下下的人不少,他们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电梯。
等温听澜到重症监护病房的时候,梁芳正强扯着笑容以工作为由头在和蒋英华道别。
她路过温听澜时,脸色难看至极:“你自己打车回去吧。我直接去上班了。”
“好。”温听澜也不太清楚缘由,只是目送着梁芳坐着电梯离开。
蒋英华看着后来的人,挤出一抹笑容,用手抹掉眼泪:“你们都回去吧,在这里待了一晚上了。”
周茵走到蒋英华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英华,这件事我们家一定会负责的。”
蒋英华摇头:“这事不怪两个小孩,他们也熬了一个夜了,你带他们两个都回去吧。”
周茵还想坚持,可蒋英华按下她的手,小声继续说:“孩子要高三了,别影响了成绩了。你带他们回去吧。”
话已至此周茵也只能离开了。
医院的一砖一石都聆听过无数虔诚的祈祷,每个人都在这里缄默前行,各有各的苦楚,谁也不关心谁的一脸愁容。
陈序洲不情愿地被周茵拉出了住院部大楼,他甩开周茵的胳膊:“我不走。”
这还是温听澜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陈序洲。他看上去像是一块坚硬又易碎的玻璃。
自责和内疚朝着两边拉拽着他的身体,可是没有时光机给他。
七月下旬的日头毒辣,才七八点就晒得人一身的汗。
“你留下来能干嘛?”周茵松手,“现在回家,好好洗把脸睡觉。你要有心就以后每天都来医院探望娴艺,现在你待在那里,人妈妈看着你都扎眼心痛。”
陈序洲不说话了。
倒是秦礼率先开口打破了这种僵硬的拉扯:“阿姨,等会儿我们送他回去,你先走吧。”
周茵确实手里还有几个学生,她虽然和其他学生的家长解释过了,但还是要去舞室和其他同事交接一下工作,这几天她至少得多跑几趟医院。
劝走了周茵,秦礼想拉陈序洲去楼与楼之间的休息区坐一会儿,但他躲开了似乎不愿意任何人在这时候碰他。
秦礼没惯着,他直接上手紧抓着他的胳膊:“走。”
温听澜无措地看着这一幕,她实在是不知道要怎么帮忙。
看着秦礼拽着他走,两个人就像是都举着矛的人,此刻正朝着对方冲刺而来,幸好战争没有爆发。
院区是新造的,绿化环境为了达到新标准费了不少功夫。
不远处就有一家便利店,早上生意还不错。
便利店里有空位,不少陪护的家属下楼买早饭。空位置只有面朝玻璃的长排高脚凳了,玻璃外是医院的人工湖,现在正是荷花荷叶最好的观赏季节。
人工湖旁边围着铁链,旁边立着“小心水深”、“请勿靠近湖边”和“禁止采摘”的标志牌。
相较于陈序洲的失魂落魄,秦礼似乎很快就从宋娴艺的悲剧里回过神来了。
倒不是他没有良心,而是相较于同龄人他从小就面对太多生离死别和病痛意外。
他从小就知道得把时间都花在有意义的事情上才能追上那些起跑线在他前面的小孩。
与其在这里因为宋娴艺的事情内疚,还不如想把多看两道题,她如果真的不能再跳舞,那他以后去当医生,他去给宋娴艺的腿想办法。
在保鲜柜里拿了点三明治和燕麦奶。
收银队伍排得有点长,温听澜不放心地频频回头看陈序洲。
秦礼顺着温听澜的目光望过去,看见她在看陈序洲后,从她手里拿过了那些早饭:“你过去吧,我排队好了。”
他这会儿正是最难过脆弱的事情,陪伴他似乎是趁虚而入最好的办法。
可迈了一步出去后,温听澜又收了回来。
如果能成他之美,让他开心,好像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一双手在这时候贴上了她的肩胛骨,手掌轻轻一用力将她往前推了一步,秦礼小声说:“去吧。”
他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就像他在抢救室门口坐了一晚上一样。
温听澜落座的动静将他发散的注意力抽了回来。
那双像宝石一般好看的浅色瞳孔此刻丧失了所有的光泽,眼尾泛着红,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
视线交汇的瞬间,这次是陈序洲先挪开了目光。
温听澜什么都没有说,无言地坐在旁边。
早饭如同嚼蜡。
陈序洲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一份三明治的,坐上网约车的时候他头痛得不行。
车里劣质的车载香薰味加剧了他的不适感。
车上很安静,温听澜以为他还陷在内疚自责之中不想说话,所以也选择保持沉默,可用余光偷瞄才发现他表情痛苦。
蹙着眉,脸色有点发白。
“不舒服吗?”温听澜小心关心。
陈序洲抿着唇摇了摇头。
司机见多了坐车不舒服的乘客,以为陈序洲是晕车,扯了一个塑料袋给他:“要吐吐袋子里。”
温听澜看他实在是难受,询问司机还有多久到。
司机也想快,但道路限速,他也飞不起来:“还有二十多分钟吧,不堵车就能快一点。”
停停走走,开了又二十分钟才到小区门口。因为是外来车辆需要登记,对司机来说又是报名字手机号,又是要表明来访目的麻烦至极。
语气有点不耐烦地询问能不能就送到这里。
陈序洲在小区门口下了车,直到下车新鲜空气袭来才觉得自己活过来。
但头晕目眩的感觉没有丝毫减轻。
看着他身形有点不稳,温听澜和秦礼跟着一起下了车。
大约走了只有几十米的距离,陈序洲扶着一棵香樟树站定在了原地。
温听澜下意识伸出手:“马上就到了。”
胳膊缠上一抹温热,他拉住了温听澜的胳膊:“谢谢。”
秦礼在另一边扶了一把:“走吧。”
温听澜祈祷他千万不要在这时候昏过去,走了没几步她觉得拉着自己胳膊的手心实在是烫。
原以为是自己想太多,可看他脸色不好,额头上布着薄汗,她才反应过来:“他是中暑了?还是哪里痛?”
陈序洲大半的重量都是秦礼在承担:“他有点发烧。”
发烧的症状在爬山之前就有了,只是昨天在医院里又吹了一晚上的冷气才又严重了。
“我去买药。”温听澜说着就往回走,拉住着自己胳膊的手一紧。
“我家里有。”陈序洲拉住了她,“走吧。”
陈序洲家的院子种了不少花花草草,看得出主人的用心打理。高一那年盛夏盛开的花,今年长势依旧很好,枝繁叶茂。
院子的门关着,但是没有上锁轻轻一推就打开了。
他家没人在,缓解了温听澜不少无用的尴尬和担心。
室内的装修简约,但不显得空旷寒酸,简约风不易过时。
一进屋,温听澜控制着自己不要乱看乱瞄。
陈序洲脱了鞋往里走,如同卸下重担一样往沙发上一倒,秦礼自来熟地从鞋柜里拿了两双拖鞋出来,一双他自己穿一双给了温听澜。走到沙发边,他试了试陈序洲的额头。
还没问他医药箱在哪里,他要是会发号施令:“冰箱里有果汁。”
秦礼想笑:“烧这么烫,你还想喝果汁呢?”
陈序洲头疼:“给她的。”
秦礼回头看向温听澜,这回真笑出来了:“你是主人,你使唤我。”
陈序洲:“她是客人。”
秦礼:“我不是?”
陈序洲越吵越头疼:“那你也给你自己倒一杯。”
温听澜看见秦礼走去客厅,急忙阻止:“不用了,我不喝。”
秦礼还是照做给她倒了杯果汁,又去给陈序洲倒了杯等会儿吃药要喝的水。
拿着两个杯子出来,他将杯子放在茶几上:“医药箱呢?”
“茶几下面。”陈序洲有气无力地抬手一指。
医药箱收纳在茶几的抽屉里,里面有一些家庭常备的药。
秦礼看了眼药用说明书,又凑过去看了眼医药箱:“温度计呢?这个药是吃低烧的。”
“在我房间。”陈序洲说着从沙发上爬起来。
看他那样子是要回卧室了。
他卧室啊,温听澜想和秦礼一样跟上去,但男女有别不说,没有邀请,她也不好直接跟上去,于是,拿着冰镇过的橙汁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他们下楼。
一分钟还没有,秦礼就下楼了,只有他一个人。
陈序洲发烧到了三十九度多,他家里的退烧药不能吃。刚刚点了外卖会送药过来,他也已经回卧室躺着了。
秦礼看了眼时间:“我先走了。”
他还得回医院,小姨对他就像是亲儿子一样,他不能就这样让小姨和宋娴艺两个人待在医院里。
“等会儿,药会送过来。”秦礼挥手,“我先走了。他卧室在楼梯左手边。”
让她一个人待在陈序洲家里,温听澜实在是做不到。
万一等会儿他爸妈回来了自己怎么办?
她想开口喊住秦礼,可他是去陪蒋英华,同样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犹豫了两秒,秦礼已经开门走了。
现在自己应该怎么办?在楼下坐着?还是上楼去看看陈序洲?
如果自己一直在楼下坐着,他爸妈回来了自己要怎么办?要怎么解释呢?
送药的外卖小哥求求你了,快点来吧。
温听澜就像是被临时拉去参加了高考一般手足无措。
昂贵舒适的沙发这会儿也像是藏了针一样让人坐不住。
还好,没一会儿外卖小哥就按响了门铃,不止有药,还有一盒小蛋糕。
温听澜拿着药、杯子还有小蛋糕上楼,轻轻拧开门把手。
陈序洲的卧室是二楼楼梯左手边的第一间房间。
和温听澜冬冷夏热的卧室不同,他的卧室还带着一个小露台,一整面墙被做成了书架,上面不仅有书还有温听澜从来没有玩过的乐高积木和高达模型。
他也和大多数男生一样有摞得高高的摆在亚克力鞋盒里的各种球鞋。
卧室色调统一,轻嗅是淡淡的柑橘柠檬味道。
温听澜像个误闯他人领地的外来者,床上的被子隆起,他似乎已经陷入了沉睡,呼吸绵长。他半张脸埋在松软的枕头里,额前的碎发有一点点长了,发尾戳在薄薄的眼皮上,睫毛在眼底投下一边阴翳。
如果时间可以在这一刻停止就好了。
只是比起她心脏骤然的加速,温听澜苦恼另一件事怎么喊醒他?
叫名字?还是上手拍一拍他?自己刚刚为什么要轻轻关上房门,早知道就只能用开关门的声音吵醒他了。
真是的,她从来没有做过这些。
这一点点小事就能让温听澜欲哭无泪地站在原地。
她表情皱皱巴巴的,这是她鲜少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的少女孩子气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