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没有说什么,自己小心地把马蹄袖挽上去,瞥了摇光一眼,抬起他尊贵的下巴,轻轻点了点。
摇光知道是跑不掉了,估计待会还有好一通的跪。也不知道太皇太后那里的药还有没有,说不定这回冻回去立时喝一口滚滚的,能好得稍微快那么一些。
她上前来看皇帝的伤口,真是好的差不多了,只余下一弯浅浅的印记,便假模假式地蘸了药膏抹两下准备交差。
皇帝的声音很好听,低低地,如同月光下的波粼,一点一点地蔓延开去,回荡出夜色旖旎。摇光半跪着,只觉得他的声音似乎是从天上来的一般,那样澄澈的嗓音,广远而安静。
皇帝顿了顿,直着嗓子说:“上回送你的药,喝了么?”
药?什么时候的药?摇光仔细想了想,压根没想起这回事,只要老老实实地回话:“奴才并没有接到主子的圣药。”
还圣药呢!嘴里这么说,心里不知道是怎么记恨他吧!皇帝轻轻嗤了一声,挺了挺胸脯,将折子收归在一旁,另随手牵了张纸来搁在案上,执笔蘸墨,散漫地提醒她:“朕慈悲为怀,怜惜你一条命。让李长顺随便送了幅药过去,想来你弱不禁风,昏了,不知道吧。”
摇光将药膏合上了搁在一边,并不想接这种话头,起身默默行了个双安,“奴才谢万岁爷。”
皇帝略抬起眼,不过一霎,便按下眼皮,继续写他的字了。方才惊鸿一瞥,如今记得的只有她那一双青碧色的耳坠,还是像往常那样,摇曳在领口一圈纯白色的风毛里,伴随着她的举动而荡漾。她面容沉静,又仿佛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沉静,不会因为外在的扰动兴起波澜――除了那天晚上,罚跪那一次以外。
皇帝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沉吟着问她:“铁证如山,你为何相信你阿玛无罪?”
骤然听见这样的话,若是在从前,她还可以竭尽全力不要命地与皇帝辩上一辩,可是如今没法子了,她不敢了,她的命是太皇太后给的,她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再一次作死不要命。
摇光苦笑了一下,深深泥首:“奴才无言以对,是非自有公论,奴才无颜为舒宜里氏辩白。”
皇帝放下笔来,深深地盯着她,似乎是要把她看透一样,半晌,才听见皇帝冷笑道:“前几日尚且是一副铁骨铮铮,如今就无言以对?该叫朕说你们什么好?所谓忠臣良将,大难临头,也不过是只知文死谏武死战的货。”
摇光紧紧闭上了眼,原本手上存了寸把长的指甲,此时深深嵌入肉里,竟然一丝痛感也没有。她吸了口气,努力保持平和的声调,与寻常对御,并没有什么两样。
“奴才在家时,听阿玛常说,处高居盛,必当复危,故‘何可久也’。世路盛衰无常,各自随其变而动,没什么是非对错。”
莫非是生了一病,变通透了?
皇帝问:“读过《易》?”
“奴才没读过。”
皇帝却并不生气,继续问:“你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吗?”
“奴才并不知道。”
皇帝反倒笑着叹了口气,“你来。”
摇光正低头盯着自己的指甲,听见这话,只好起身绕到御案后,皇帝身上有一股深浓的龙涎香味,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她下意识想退开两步,就听得皇帝沉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别动。”
她堪堪到他的肩头,下颚勾勒出好看的弧度,那一对耳坠子便轻轻地扑簌,仿佛他永远抓不着一样。没有人离他这样近过,就算是后宫的妃妾,寻常相见也从不亲昵,总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在这一片广阔的天地里,他一向都是这样一个人静默地站着,受着众人的朝觐,久而久之,便习惯了,便忘了原来他也很孤独。
他没来由地依恋这种感觉,不虚伪的真实,是两个人的,而非一个。前路茫茫,很多时候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走,可是没有伙伴,再苦再累他也得一个人承受,他已经承受了很多很多年了,从幼年御极到现在。
她发上换了钗环,许是太皇太后新赐的,是一只鎏金的小蜻蜓,在一丛绿云里上下扑霎,倒显出几分少年女儿的娇憨。皇帝的声音亦和缓下来,如同日光下山涧里的淙淙流水,和煦而温适:“你认得它么?”
摇光循声望去,一张素白的纸面上,朱笔断续,画的是易里的复卦,下震上坤,地与雷相交是为复。造物循环,二十四番时节历到冬至,阴尽阳复生。
她嘴上却还十分倔犟地装傻充愣,轻轻说:“不认得。”
皇帝在她身后无声地笑了,“这是复卦,对应冬至。一阳始生,万物光明在后。”
他顿了顿,眼波落到她的眉眼,那样沉静的眉眼,眉尾弯弯,像是月初拨开云雾、挂在人家檐角的弯弯新月,倘或笑起来一定是好看的吧,清风朗朗,爽气迎人。
皇帝心意沉沉,缓缓问她:“来日万物光明,你愿意相信吗?”
那声音却像是在笼子里扑棱的雀,窥见外面的天光,生出一些振翅的希翼来。
第20章 只影谁去
摇光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相信又能怎样,不信又能怎样呢?明黄铺就的宽阔御案,天子方可用朱砂,残霞一片,明晃晃地刺痛着她的眼睛。竟然是这样地尊贵,这样地遥不可及。
她忽然觉得一重重酸涩逼上心头,便好像小时候贪玩,爱吃还没熟透的橘子。捻起青青的一瓣放进嘴里,那样酸,从舌尖一路蔓延到舌根,酸得泪花都掉出来了,酸的人发麻。
她囫囵着点了点头,匆匆退了出来,又行了一礼,再不等皇帝说话,便却步极快地出了东暖阁。
在外头焦急候着的李长顺原本还想叫住她,细细问几句,不料今儿这位慈宁宫的摇姑娘却跟脚底下生风了似的,竟叫也叫不住,一溜烟儿就跑没影了。李长顺心说坏了,看这阵仗估计又要歇菜,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蹭进东暖阁找骂。
却见皇帝照旧坐在御案后瞧折子,见他来了,随手将桌上的纸折了夹进一旁的书里,若无其事地继续拿起笔。李长顺识趣地放慢了步子,见皇帝跟前放着一盏馄饨,心里也猜着了个大概,约莫是慈宁宫的老祖宗差摇姑娘送来的。李长顺觑着皇帝的眼色,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子,这馄饨凉了,主子要吃,奴才给您换一碗吧?”
皇帝并没有抬眼,只是叫住他,眼底慢慢透出一层极淡的暖煦,说不用,“搁着吧。”
许是前几日起兴,骤然遇了冷气,老太太打今儿起身上便有些不爽,人也懒怠动弹,只歪在炕上,与芳春苏塔们抹一回骨牌。摇光站在老太太身后,老太太要什么牌,她便悄悄比手势给芳春,这么赢了四五回,老太太把手里的牌一撂,嘟囔着说:“打量我不知道呢?没意思,不玩了。”
所以说老人家越老越像个孩子,摇光给站在隔断边上的宫女递了个眼神,外头帘子掀起来,蒲桃领着人端上吃食,摇光亲自捧来奉了,笑眯眯地哄:“这几样糕点都是奴才自己个儿做的,在家时玛玛常吃,也就练就了一手笨手艺,老祖宗试一试?”
太皇太后撇撇嘴,很是不满:“这话不对。你玛玛与我是亲姊妹,你管她叫玛玛,管我叫老祖宗?哪里就这样老了?”
苏塔望着她直发笑,“你还是快吃吧,今儿怎么了,拧巴起这个?”
老太太怀里抱着她的宝贝猫,那猫儿在她怀里打起了呼噜,一阵一阵的,太皇太后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它的毛,倒显得很受用:“不想吃。应该是前几日老妯娌来说了会子话,这身子就越发不中用了。”
“到这把年纪,谁没点病痛,神仙是那样好当的?”
西暖阁里的人都缄默无声,倒不是因为不想跟着凑趣,只是这一屋子人里面只有苏塔敢这么跟老太太说话。摇光抿着嘴,静静在一旁站着。太皇太后忽然看见她,就站在那联三聚五的宫灯下,一片错落的光辉里,温柔而沉静。
老太太仿佛也看到了做姑娘时候的自己,那时候在家里,张狂得没褶,虽然姊妹多,也热闹,但是真正体心知意的也就只有一母同胞的姐儿两个。记得朝晖那时刚定了郎子,心里很是忐忑,她胆子大,熟练地避开嬷嬷们,隔着矮墙一片繁复重叠的花影,遥遥望见站在花阴下的少年。
后来入了宫,性子不得已地收敛了。犹记初见那人,仿佛也是这么站着,站在养心殿的隔子旁,那人的声音很好听,清润得如水又如月光,很远很远地朝她伸出手来,满是笑意地问她:“你很怕我吗?”
其实不是很怕,不知道九五至尊到底长成什么模样,于是偷偷抬起眼来瞧,瞧了一眼又赶紧捺下,那人就在宽阔的御案后头发笑。
罗穆昆氏的男人都有一副好面庞,虽然在权术堆里浸淫着,却有一双清亮的眼睛。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居然有人的眼睛可以生得这么好看,远远地、含着十足的笑意望着她,从少年望到暮年。
太皇太后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人,那是她的青春年少,是最初的悸动与欣喜。她原本以为那个人已经离开很久很久了,她送走了他,送走了她的挚爱,送走了他们的儿子。
她知道下一个要送走的就是自己了。她不是一个害怕死亡的人,甚至在长夜难眠的时候,隐隐约约,还会有些许的期待。因为知道所爱之人就在不远,他们相隔的只是一个生死的距离。
太皇太后感觉头昏沉沉的,这一向都昏沉沉的,不大舒服。如今这种痛苦却霎时消退,在一片绚目的雪光里,仿佛又看见故人,含着熟悉的笑,遥遥朝她伸出手来。
皇帝才召对过臣工,便得了慈宁宫这边的消息,连衣裳也没顾及换,就匆匆忙忙往西暖阁赶。他嫌步辇碍事,李长顺举着一把伞急赤白脸地在后头赶,皇帝却已经裹着大氅,冲进绵绵的风雪里了。
西暖阁出奇地安静,安静到令人害怕。皇帝站在隔断外头,一腔火却已经熄了大半。他这才冷静下来,在冷风里冲了一遭的人,脸庞都冷得发木。他静静地环视了一圈,所有人都跟泥胎木偶似的垂首侍立在原地,他忽然觉得很害怕,一种虚无的害怕,上一次这么害怕还是在额捏去世时,他很努力很努力地想抓住什么,却发现自己能抓住的是一片虚无,却发现自己虽然富有四海,却什么也抓不住。
李长顺这才赶上皇帝,把手上的伞扔给在廊子下侍奉的太监,自己蹑手蹑脚进了殿,却见皇帝静默地站在原地,李长顺唬了一跳,瞪大眼睛看看四周,也不确定自己是应该先号一嗓子还是想一点话来劝解皇帝。他那鼠眼往四周逡巡了一圈,却没看见太皇太后身边常侍奉的几个人,连摇姑娘也没瞧见。便猜事情还没有那样坏,慈宁宫的两大金刚应该都在太皇太后榻前侍奉,便稍稍按下心来,示意隔断边上的人挑起帘子。
帘子被撂开,烛光便在上头跳舞,摇曳出波浪般的纹彩。皇帝闭了闭眼,才看清西暖阁的情状。太皇太后安宁地躺在床榻上,苏塔和芳春各自在一旁站着照看,有一个人半跪在脚踏上,正拿着一碗汤药,小心翼翼地喂着。
皇帝忽然长长地出了口气,就好像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就好像在茫茫大雪里的旅人总算看见了不远处的灯火,于是被衾温暖,灯火可亲。
皇帝知道能喂药便没有很坏,他走近了几步,远远地望着她小心翼翼地喂着手里的药。一双鸦青色的睫羽低敛,还是旧时在慈宁宫侍奉时的家常打扮,耳畔一只淡翡色的耳坠纹丝不动,倾斜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苏塔见了,正要行礼,皇帝却摆了摆手,暗示不必。他安静地看了会子,便举步往西暖阁去,低声吩咐李长顺:“叫太医和近身伺候的人过来回话。”
摇光将手里的药喂完,蹲坐久了的人,乍然起身,便有些犯晕。她借着榻畔的力气缓了会子才好一些,却看见在一片锦绣堆里,太皇太后睡得很安适。老太太是个爽朗的老太太,寻常尊养在宫里,不必为什么事烦心。只因为将她接了进来,才闹了好一阵子的不消停。
在那舒朗的眉目里,也有几分玛玛的影子,相似极了的眉目,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三个。在一片翻涌着的眩晕里,她忽然觉得很恍惚,仿佛躺在这里的并不是当今的太皇太后,而是她的亲玛玛。是那个一路瞧着她长大的亲玛玛啊。
也不知是不是离灯火太近了,摇光忽然觉得眼睛发涩,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将汤药递给站在一旁的苏拉,又亲自取下帕子,弯下腰替太皇太后擦拭唇角。
她在这四方的宫墙里再没有旁的亲人了,太皇太后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在玛玛跟前,她尽不了孝,如今在太皇太后跟前,她就算拼了全力,也要让老太太醒过来。
再失去一次的滋味,她不想再尝一遍了。
苏塔和芳春从东暖阁回话,芳春示意苏拉退下,又上前拉了摇光一把,向东暖阁方向比了比。摇光便知道是皇帝传召,伸手抚匀鬓角,又朝苏塔和芳春福过礼,这才悄无声息地越过隔子,往东暖阁去。
皇帝坐在炕上,暖阁里安静的很,连李长顺也不在他身边。他背着天光,因此五官并不能看得很分明。摇光在地衣上站定,朝着那一片倾泻而入的天光中的身影,深深泥首:“奴才请皇上万安。”
皇帝说伊立吧,就着日光端详,他今日才仔细看她,不同于以往。她更像是一竿青竹,虽然纤细,但是枝叶葱茏盈碧,有不屈的风骨。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太医并没有给他一个十分明朗的答案,虽然心中的不安、焦急、愠怒迎面涌来,他明面上也得装作不惊不怒。但是此刻不一样了,不知道她有什么奇异的力量,遥遥看见她,只需要一眼,他紧绷着的肩头便能放下来,便不惊不惧,能够稍稍看到一点去路。
她起身的时候还是摇摇晃晃的,想来也是吓到了,兼之骤然起身,眼前又猛地发黑。摇光知道旧毛病又要发作,正努力回忆着皇帝的方位,万一站不住,也没有这个胆子往皇帝那头扎。却不料肘间忽然来了股力量,像飞鸟一般掠过,极稳当地托住了她,隔着衣料,渐次蔓延开一片温热。
片金缘子的马蹄袖,万字不到头的纹样一路绵延开来,潋滟流光。明黄为底,是至尊方许用的服御,辛辣而芬芳的香气缭绕,天子用龙涎,绕裾不去。
摇光觉着自己的心都已经到腔子里了,呆愣在那里,先前眼前是漆黑一片,如今头脑又空白一片。皇帝却没有松手,他方才见她要倒了似的,下意识便起身来扶,她身量小,堪堪才到他下颚。皇帝微微低下头,便可以看见她那如墨一般的头发,梳着紧实的辫子,整齐地盘绕在头顶。
皇帝感觉自己心口滚烫,手也滚烫,只是贪恋那滚烫,不曾想收回手去。他一点一点地,顺着手肘的弧度向下,握住了拢在袍袖下的那一双手。
摇光素来体寒,冬日里手脚冰凉是常态,她并不知道皇帝想要做什么,在一片怔忡里,连动一动也记不起。这是她十余载的岁月里,第一次和陌生的男子离得这样近。
一双手从外包裹住她的手,那手掌温温热热,极轻地捧着她的手,就好像月亮旁边笼罩着的轻云薄雾一样。两下里静默着,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能听得见彼此深浅的呼吸,与砰砰的心跳。
忽然听见有人压低声音在帘外道:“主子爷?齐太医来了,您现下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