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问:“你和慈宁宫的葫芦什么交情?”
四儿只好老老实实答:“奴才两个之间,互道一声兄弟。”
其实宫禁之中忌讳论兄弟姊妹,不过不在明面上总是叫,主子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代表不知道,万岁爷Z老人家就坐在紫禁城最高的地方,你又有几个胆子敢欺瞒他?
皇帝顿了顿,又道:“那你们管太皇太后跟前的人怎么叫?”
四儿想了一想,“老主子跟前的二位并一位慈宁宫总管事,奴才们管叫嬷嬷、谙达,余下的便哥哥姐姐地乱叫。”他忽然灵光一闪,马上找补道:“但是独一位,我们并不敢叫姐姐,只管叫摇姑娘。”
皇帝的眉目这才稍稍舒展开些许,斟酌了许久,才将那笺纸递给了四儿,淡淡道:“替朕送这件东西给她,不要声张。”
四儿打养心殿出来,兜头的风雪扑了他一脸。今儿夜里并没有月亮,天幕低垂,万籁朦胧,惟有北风呼啸穿过庭院中的高树,引着枝丫发作出沙沙的脆响。
手上笺纸犹温,气味好闻。是御前沉檀幽静而深远的气味,他站在阶除下运了好一会的神,这才悟了。
原来主子爷体天格物,还爱吃飞醋。
第35章 日暮诗成
主子爷亲口安排下来的活儿, 是抬举他,他自然是不敢耽搁,顺着墙根儿一溜烟到了慈宁宫的角门, 叩了三下,里头守门的老太监才扯着鸭嗓子慢悠悠地问:“谁啊?”
主子既然说不要声张,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四儿清清嗓子,压低了声音:“谙达吉祥,我来找葫芦来着。”
老太监便不大上心,“嗬”了一声,嘟嘟囔囔地将角门开了一条细细的边儿, “记着关门。”便运起步子走到值房里去了。
四儿虽勤往慈宁宫来, 却委实不知道那位摇姑娘歇在哪一个榻榻,只好一路顺着廊庑往深处走,他步子轻快, 迎面正碰上茶水上的烟锦, 便`着脸叫了声姐姐,“我来找葫芦来着,姐姐忙去?”
“成日家不着四六地乱跑,看你师傅打你不打?”烟锦笑吟吟啐了声,“葫芦今儿夜里上值, 并不在这头。”
“噢…”四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帽檐,“可巧遇见姐姐了不是?我来看我那兄弟是一,也想着来问问姐姐们好?摇姑娘好?啧啧, 那日风雪那样大,姑娘搁雪地里跪着, 伤寒好了不曾?”
烟锦将头摇了摇, 面容便露愁色:“才醒呢, 在那边儿屋子里,你诚心要去,隔着窗子说两句话便是。她病里的人,精神不济,禁不得劳乏的。”
四儿依言道谢去了,隔着厚厚的窗纸,便看见一个单薄瘦削的人影,仿佛风一吹便要飞走了似的。四儿轻轻敲了敲窗棂,“摇姑娘?摇姑娘?”
里头人听见声音,俯身靠过来,“是谁?”
四儿便道:“我是养心殿的四儿,姑娘记得我不记得?”
屋内人的声音沙沙的,久在病里,才说两句便要喘嗽会子,不得气力。她道:“谙达好。那日多谢谙达救我,不及面谢,这里给谙达行礼了。”
“不必不必,姑娘好生歇着。”四儿知道她看不见,还是摆了摆手,“姑娘受累,把窗户开条缝儿。我受主子命,给姑娘送东西来了。”
里间的人沉默了好一会,缓缓抬起手,将窗户开了条缝儿。那屋里灯光朦胧散淡开去,映着外头雪势,倒有些冬日里家常的可亲。四儿忙双手把笺纸递到窗户上。眼见里头的人勉强直起身,对着养心殿的方向颔首行礼,这才双手接过笺纸,稳声道:“奴才叩谢天恩。”
那一双手作养得宜,瓷白细腻,腕上垂着一只油青色的玉镯,许是病中形容消瘦,手腕上空空的,那镯子便一路滑到袖口里,隐隐露出半山半水,泛着柔和的光彩。
锦被温热,屋子里支起铫子煎药,时而闻得咕噜咕噜的沸声,那一方笺纸却是极凉,带着七分外头的风霜,平平稳稳地躺在她的手上。
摇光心下微颤,不大明白皇帝的意思,轻轻将笺纸打开,才发觉是极其清雅的纹样。梅花粉蜡笺,青蓝色为底,冰裂纹蔓延开来,光辉生彩,像宋人的瓷器。犹记从前哥子们在窗前观天色,一场大雨方过,隐隐见到潋滟日光,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
这样的笺纸配上蝇头小楷,更有几分缱绻情思。到底是御墨,光泽如漆,落笔不凝滞。徐徐铺陈开来,委婉有风致,写的乃是前人的一阕词。
浣花溪上见卿卿,眼波明,黛眉轻。绿云高绾,金簇小蜻蜓。好是问他:“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
一旁便是朱红色的印鉴,乃是三个字,寄所托。
寄所托…寄所托。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她心中涌动起不知名的情绪,脸上开始发热作烧,也许病里一向都是这样。这张洒金粉蜡笺轻飘飘地托在手里,却仿佛有万钧的重量。
印象里皇帝是天子,端方清贵,他也鲜少对她有好脸色,也许是厌恶极了她。可是今日这方笺纸又是什么意思?或者说,自打太皇太后病后,他对她流露出来的温存与亲近,又是什么意思?
一颗心在腔子里翻腾,不上不下惹人难受。最好的法子便是不去想。帝王之心变幻莫测,今日施恩明日死更是常有,舒宜里氏的结果就是最好的证明,就摆在眼前的东西,还不肯信么?
摇光小心翼翼将笺纸折好,远远地放归原处,再也不肯多看一眼,复又缩回被子里。
“奴才叩谢万岁爷,劳烦谙达带回去罢。”
四儿倒犯了难,主子爷巴巴儿叫送来的东西,姑娘看了又退回去,那得多扫脸?他试探着问:“姑娘有话带没有?或者给个物件儿,也好叫主子爷知道姑娘平安么。”
窗纸后的人沉默了很久,恬淡的声,说:“并没有。”
这差事,难喽!
四儿“”了声,颇为惆怅。当然也有几分惆怅主子爷一番心意付诸东流,御前亲送笺,打主子爷登极一来,东西六宫里没哪位主子有这样的恩赏,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回,无奈这位姑娘不开窍,没有这个意思,倒是明月照沟渠。
更惆怅的自然是自己,在风雪里白跑了一趟不说,回去原物奉还,主子爷恼了,气归气,迁怒遭罪的不还是他这个眼前送信的嘛!
怎么办呢?他顺着墙根儿一路走,一路想。怎么办?反正两边靠他通气儿,自己找补找补,应该也没什么吧!
皇帝今日并未召幸,四儿回去时,弥勒赵刚好从东暖阁出来,身后跟着一长串儿捧着银盘的小太监。四儿远远地望着,喜欢的又差点儿意思,不喜欢的成日家掏心窝子等着,做主子真是难,太难了!
他师傅在廊下和弥勒赵扯白,不过寒暄两句,见他上来了,瞪他一眼:“猴儿崽子,天寒地冻的,哪儿跑去了?得亏主子爷没传唤,不然你有几条命折在你腿上!”
弥勒赵好声好气道:“眼下刚进过酒膳,主子看折子呢,等闲不会有什么差事,何苦吓唬他。”说着便领人去了。
养心殿刚掌灯,在一片光影里辉煌至极,四儿三两步蹭了过去,做个揖送弥勒赵走远了,这才神秘兮兮地对他师傅眨眨眼,“师傅您老人家真是孙大圣的后人,神机妙算,火眼金睛哇!”
李长顺约莫猜到了七八分,捺下笑来瞪他:“呦呵!长本事了?有屁快放!”
四儿朝慈宁宫方向努努嘴,压低了声音:“您押中啦!”
李长顺心满意足地抱着拂尘,忍不住掸掸肩头的灰。苍茫的夜色里,乌鸦抖擞着翅膀划过天幕。养心殿的院子本没有乾清宫那般宽阔,不过也好在小,比乾清宫更暖和,更安适。
主子爷年幼登极,将寝殿选在了养心殿,Z老人家是积年的帝王,养成了一套喜怒不形于色的好本事。可是饶是再怎样好,里里外外的,不是神仙,也是个人呐,也渴望有个知心知意的人,也渴望有家常的温暖。
并不是说六宫的主子们不好,金尊玉贵娇养出来的主子们,为着名分、地位、家族的荣光,把自己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住了,连看万岁爷的眼光都带着朦胧的欲望。要亲近他,必是有所求,味道就不干净了。先皇后唯恐得罪了万岁爷,她知道自己家族的兴亡都在万岁爷手里,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日夜惊惧忧思,就是这样把好好的自己给搭进去的。
只余贵主子、嫔主子们,不过是仗着家中阿玛们在前朝得力,知道主子爷会顺着她们,才大胆了些。可是过了今儿就不好说喽,真要惩办下来,自有前朝雷霆万钧般的手段。
可摇姑娘不一样,她无依无靠,无欲无求,没有规矩束缚得了她,太皇太后庇佑着她,腌H东西坏不了她。她便是最真实的模样,没有身份,没有母家,没有附着。其实初初见她的时候,李长顺也暗暗感叹,高门世家养出来的姑奶奶的风采,该有的礼数一分不差,人前谦恭却不卑微,人后娇纵但不任性。万事万物都有一个度在心中,没经过磋磨,所以连声音都是脆生生的,兴之所至,眉飞色舞,惹她恼了,费尽心思也要找补回来。这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模样。
可是他们尊贵万分的主子爷,在他懂事开始的十余年里,竟然一刻也得不到这样的时光。
作为孙儿,他必须孝顺,作为人君,他必须威严,作为人夫,他必须有度。时时刻刻,不得松懈,甚至违背本心,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唯一可以做回他自己的,也许是在又日新的帘子拉上之后,那短暂的数个时辰。
可是瞧四儿的脸色并不好,“主子让我送东西去,姑娘没收,给退回来了。师傅您说,这可怎么着才好?”
李长顺嗬了声,抻长脸问他:“不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四儿不说话了,只管拿眼睛盯着靴头。
“你是不是还打算添油加醋说上几句?说姑娘没醒呢,说姑娘正在养病,你办差不力,东西没送到,只好原封不动又送回来了?”
四儿狠狠点头,“师傅神机妙算,师傅天纵奇才!”
“滚你娘的蛋!”李长顺恨不得给他头上就是一凿子,气得啐了一口,咬着牙骂:“德行!你有本事了?你屎壳郎变唧鸟?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这能耐!敢遮主子爷的天?活腻歪了?”
他盯着四儿,“你以为你瞧见的我没瞧见,你会着的意我会不着?有意也好无意也好,是个传话的就办好自己的差事,小聪明没处用,你会坏了大事!”
四儿被劈头盖脸这么一顿训,训得头脑发花,他唯唯诺诺地接连点头,“师傅息怒,奴才铁定如实回话,一句屁都不敢多放!”
李长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快滚吧,“今儿章京也不召牌子也不翻,怕是等着你这一口信呢!”
第36章 蓬山万里
皇帝已然更了衣, 一身佛头青流光锦的便袍,正端坐在御案后看书。成册的书皆有着藏青色的封皮,整整齐齐垒在案旁, 皇帝便择出一册,一手捻着页角,“哗”地翻出一道白芒,流淌着碎金一般的烛光。
四儿叩首问安,皇帝却连眼皮也没有抬,淡淡问:“醒了?”
四儿深深吸了口气,“回主子爷的话, 姑娘已醒了。奴才将主子爷吩咐奴才的东西隔窗递给了姑娘, 姑娘接过看了,倒发了好一会子怔,才让奴才把它送还回来。”
说着, 便双手捧着那方粉蜡笺, 恭恭敬敬地搁在御案上。四儿连头也不敢抬,屏着呼吸极轻快地一沉,便却行三步,垂手听候皇帝的后话。
不料皇帝只是微微颔首,有条不紊地继续翻书, 他“嗯”了声,说“退下吧”,便不再多说一个字。
四儿退出东暖阁, 才发觉自己背上沁出一层薄汗。明明是这样冷的天气,居然还会骇发满身的冷汗。他搓了搓手, 便见他师傅给他使了个眼色, 往东暖阁去了。
李长顺领着茶水上的进去换茶, 皇帝照常坐着,也照常不能从他脸上分辨出喜怒。不过依着大总管这若许年积攒下来的丰厚经验,也能察觉到气氛有些凝重。李长顺轻声道:“主子,夜里久坐伤神,茶膳房备了新鲜的奶///子茶并饽饽,主子进些?”
皇帝说不必,取过朱笔,李长顺便知道要瞧折子,忙亲自将匣子打开,替皇帝理顺。皇帝敛着眉目,如同一块上好的莹玉,李长顺不敢多事,给茶水上人悄悄比个手势,示意他们备些酽茶,便老老实实抱着拂尘立在一旁。
上用朱砂飞霞流丹,一些不紧要的折子与请安折,皇帝惯例批的是“朕躬安”、“知道了”等语,有碰上些奇怪的嗦的,发一回笑,或者干脆撩开。不知怎么,今儿夜里那些逗主子发笑的折子仿佛少之又少,皇帝闷头批折子,一封又一封,唇角却抿得紧紧的,眉头也不曾舒展半分。
偶有抬首,触目所及是那方粉蜡笺,折叠得仔细,却也隐约可以见到里头墨色朱印。那“莫多情”三个字正迎上他的眼。许是折子看得久,连灯也有一些亮眼,虽然忙碌着,心下却是一片空茫茫的,找不着去路一样。
莫多情,莫多情。
真的是莫多情么?
皇帝随手将那笺纸撂在书里,心下忽然生出一股气闷,从心底最深处隐隐地生疼。在高处坐久了的人,举止从容自若,畅而不滞,书页翻动间,他手腕流若行云,已又写下了一句“知道了”。
这日贵妃带着嘉妃与穆嫔来请太皇太后安来。老太太歪在大迎枕上养神,瞧着二妃一嫔端端正正行完礼,才发话赐座。蒲桃与烟锦领着宫女们上茶,贵妃倒颇为客气,轻声说:“有劳。”
太皇太后看在眼里,噙了丝笑,“难得你们有心,这大冷天儿的,还舍得来看我。”
贵妃心下作凛,忙倾了倾身子恭顺道:“天儿再冷,给老祖宗问安的礼数,却是万万不敢荒废的。”
“别这么说。”老太太抿起嘴,“倒显得我多么难伺候似的,不信你问问我身边的这两个,我难伺候不难?”老太太看看苏塔,又看看芳春,忽然懊恼地“哦”了一声,说不全乎呢,“还有一个,那丫头常在我跟前伺候的,可惜今儿病了,不在,你问不着。”
贵妃委实有些尴尬,不明白老太太今儿怎么回事,从前再温和不过的一个人,她们来请安,不过扯两句闲篇儿也就罢了,今儿怎么仿佛一字一句都是冲着她来的,令她觉得没来由的害怕。
贵妃瞥了眼嘉妃,嘉妃却状若无意地把头扭开了。她又递眼色给穆嫔,穆嫔没躲过,只好硬着头皮接话:“老主子,明鉴。贵主子孝心虔,成日家念佛求菩萨保佑您早日康复,寻常的丫头家家,哪儿有贵主子尽心呢,您说是不是。”
一言既出,四座皆静。贵妃连眼皮子也抬不起来了,索性直愣愣垂下头去。
太皇太后反倒笑了,说是吗,“我曾听说皇帝曾为着我这病,不管不顾祭了回天,兴许还比不上你们贵主子替我念佛来得好使呢。也难怪,你阿玛领着头儿不让皇帝去祭天,原来是早有个闺女在后宫念佛,信祖宗信神明,不若信钟粹宫的菩萨,是不是?”
贵妃一行人唬得提起衣摆便往下跪,“奴才不敢,奴才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