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万仞——平章风月【完结+番外】
时间:2024-02-03 17:11:23

第41章 露冷瑶阶
  只是因为先皇后崩逝, 中宫空置,体顺堂一应陈设都没有收拾,连地龙也没生起来。原想着等年末宫禁清扫再去打理一回, 今夜主子爷忽然让嫔主在那里过夜,委实时没有准备妥当。
  如今大家夹在中间都有些难做,但是好在李长顺这个御前大总管机灵,也能猜着几分主子爷的意思。但是该做的事不能不做,不然日后问起来,遭记恨的就是他自己了。
  “主子爷,体顺堂这几年一直空着, 一应铺陈都是先皇后在时的模样, 连地龙都没上。嫔主过去,只怕会受了冻了。”
  “受冻?”皇帝又笑了,到底离得远, 看不出那笑里藏着几分轻蔑, 几分淡泊,“她心思热着呢,体顺堂既然冷,那再好不过,正好给她去火降温。”
  李长顺与德佑交换了个眼色, 皇帝的意已会了八九分,便应了“”,悄没声息地退出东暖阁, 让敬事房的孙小八去请宁嫔移驾,他二人转过穿堂, 先去体顺堂候着。
  因着侍寝, 宁嫔穿得单薄。她原本在燕喜堂等得不耐, 又不敢擅自睡下。主子爷这数日都没有召幸后宫,如今她是头一个,不管先前如何打了贵妃的脸,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主子心里有她。她须得把握住这次机会,最好得承雨露,能怀上龙胎。有个一儿半女在身边,往后就算借不得势,深宫日长,哪怕圣恩衰弛,也不会太寂寞。
  屋外“笃笃”两声,进来两个宫女,朝她福了一福,宁嫔有些怔愣,不由问:“主子爷还没歇么?”
  “传主子爷口谕,请嫔主上体顺堂候着。”
  宁嫔觉得头脑有些发昏,跟没听清似的,盯着那宫女问:“什么?”
  为首的宫女又复述了一遍,夜里冷,养心殿的人服侍她裹上风兜子,接引着她出燕喜堂,穿过几道门,进了体顺堂。宁嫔简直有些不敢相信,直到看见体顺堂硕大的三个字,听见李长顺与德佑请安的声音,她才稍稍有些回过味来。
  原来是真的,她踏进了体顺堂。
  这里是六宫之中独一份的尊贵,哪怕是皇贵妃,也没有在体顺堂过夜的权力。无数妃嫔共享着燕喜堂那一张床榻,来了又去,可是体顺堂不一样,它只属于皇后一个人,它里头的陈设都是皇后的用度,描金填彩,凤凰于飞,它与又日新并驾齐驱,分列左右,正如一国之帝后。
  李长顺的声音透过隔扇传了进来,颇为客气:“奴才给嫔主贺喜。主子爷还在操持政务,一时不大得闲,主子爷说体顺堂比燕喜堂更宽敞,便让嫔主先在体顺堂等上片刻。”
  宁嫔笑道:“主子爷恩眷,我惶恐万分。请谙达替我传话,国事虽重,恳请万岁爷保重圣躬,我在这里等着伺候万岁爷安置。”
  李长顺声气儿还是殷切欣喜的,面上却根本没有半分笑意,他一应答下,给身后的宫女们递个眼色,自己带着德佑,自回东暖阁复命。
  屋外的宫女们鱼贯而入,服侍宁嫔解下观音兜,又将燕喜堂里的香粉胭脂放在体顺堂的梳妆台上,悄无声息做好这一切,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宁嫔还是不敢相信,这里竟然是体顺堂。屋顶悬着一盏硕大的八宝琉璃联三聚五大宫灯,借着灯光环视一圈,就连屋子也比燕喜堂更气派,更敞亮。
  自孝静皇后过世后,体顺堂就一直空置,屋内陈设还保留着孝静皇后在世时的原状。皇后的用度,皇后的气派,到底与寻常嫔妃不同。哪怕是皇贵妃那样的位同副后,与皇后形制大体相同,三行二就没有五行三就的气派,少了几颗东珠,终究不是皇后,当不起一声“主子娘娘”。
  可是真冷,屋里没有炭盆,也没有生起地龙。刚从暖和的地界来并不觉得,在这里待久了,就能感受到那砭骨的寒意。宁嫔扬声唤,屋外却迟迟没有人应答。
  她只好缩进锦被里,长久没有人睡的被褥,气味并不好闻。屋里也没有熏香,灯却明晃晃地照亮了屋子里所有的角落。她头一回觉得无比孤独,仿佛被丢弃了一样。虽然坐拥着无边的繁华,却如同冰冷的珠翠,没有半点生的气息。
  窗外北风呼呼,令人无法安睡,也不敢安睡,甚至觉得有些惧怕,期待着皇帝快点来,早些来,越快越好。
  可是皇帝却迟迟没有来。
  皇帝将梅花画完,戌时已过了三刻。他照例从印匣里取出那方“寄所托”来钤上,心下在盘算着要不要让人送去,却又实在害怕她会再次退回来。这样患得患失的情绪,过往二十余年他不曾体会过,如今却和一个毛头小子一样,畏首畏尾,不敢冒进。
  他想着想着,自己却禁不住笑了。只好将画纸搁在一旁,等明日干透了再收好,他携着羊脂玉瓶,信步踱到明窗前看一回夜色。他念梅花,梅花亦是念他的吧?
  司衾的人机灵,替皇帝围上大氅。皇帝便带着他的小玉瓶回又日新。途经穿堂,他隐约瞥见了体顺堂的灯光。这光亮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了,他足下不过一顿,却没有过多的停留。
  后宫的勾心斗角从未停歇,只在明处暗处。人机灵是好,机灵过头也不妙。鄂硕特氏既然诚心诚意地爱这泼天的荣耀,他便悉数给她,他还要给她无上的恩荣,给她无尽的妄想。
  其实他起先没想动宁嫔。贵妃也好,宁嫔也罢,平心而论她们何尝不是为了自己身后的家族活着。他想就算来日,能够丰满羽翼,能够洗清舒氏冤屈,让托、鄂伏诛,前朝的事本不必殃及后宫。
  人被欲望蒙蔽了头脑,便会一步步错下去。昔者共叔段是这样,许许多多的人都是这样。循循善诱这种手段在朝堂上低劣,只对充满欲望的人有用,他不想有朝一日会将这种手段用到后宫。可是一味存着歪心思,再纵容下去,便会生乱生事,不得安宁。
  宁古塔那头,绰奇的手爪不肯罢休,频频回递着消息。前朝连带着后宫,这几年宁嫔明里暗里助力了她阿玛多少,如何把宫里的搬到府里去,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到。他已暗中命人护着舒氏,只是毕竟天高地远,能护住多少他也拿不准。久而久之只会损伤深重,当断则断,免得反受其乱。
  他不想让她伤心,只要他能筹谋保全,只要他能做到。
  这样的天气,没有炭火与地龙,是会冷的吧?他那日赶去救她,原先那样活泼的一个人,被冻得手脚冰凉,嘴唇发乌。大雪落了她满身,在她身旁堆积,膝盖以下都没入了雪里,袍摆湿得不成样子,想来是湿了干,干了湿,如此反复,知道身体再也不能将积雪化开,索性冻在了一处。
  也是原先那样莹润的一张脸,两侧都留着重重的掌印,甚至打出了瘀血,一团又一团,细细密密地分散开来,看得骇人。女孩子最珍视的就是一张脸,遭了这样大的罪,不说旁的,膝盖受了冻,每一个冬天,都要忍着痛捱过去。
  他第一次觉得心乱如麻,也就是在那时了。他伸手从雪地里把她抱起,仿佛抱着一块冰。也许他再晚一点她就没命了。太皇太后尚且在病中没有醒来,他在养心殿召见臣工,若不是慈宁宫派人来报信,他不会走那条路去永和宫,自然也就见不到她正在受着怎样的苦难,更救不了她。
  他这才瞧清楚,他的宁嫔,算得多么狠,多么准。舒宜里氏与鄂硕特氏是有龃龉,他却没想到宁嫔想要她的命。
  可他不能长久地抱着她,苏塔早命人搬来春凳,他不能表现得很着急,只能强力自持,维持着他的人君风范。甚至他也不能去看看她怎么样,好不好,太皇太后已经将话说得很清楚,她的路有很多条,条条都很广阔,只是他从来,从来都不在其中。
  如果他再流露出过多不恰当的关心,她就会离他越来越远,他连一丝温度,也都够不着了。
  可是她送给他了一枝梅花。
  他是懂得的。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有风吹过穿堂,冷,雪夜里惯常冷。不知道体顺堂里的人觉不觉得冷,也许她还在做着泼天的美梦,也许她从没有尝过这种冷,才会那样轻描淡写地,罚摇光长跪在那片雪地里,受着漫天飞雪。
  皇帝再没有停留,径直向又日新的方向去了。李长顺是个聪明人,御前的人能会住意,知道谁是主子,办事也能拿捏好分寸,省了他再去周旋的心。
  宁嫔这一夜睡得并不好。
  她担忧着皇帝时刻会来,又撑不住困意。体顺堂屋子虽然敞亮,那灯却明晃晃地照在四处,令她闭不上眼睛。她只好将头蒙在被子里养神,尚须提起耳朵,留意门边的动静。这是六宫里独一份的机会,她相信万岁爷会怜惜她的。
  进退动静皆忧,这位娇贵的嫔主子自打家里做姑娘起,就从没有受过这样的磨折。睡眠不好的人,第二日起来眼下便有一圈浓重的乌青,连粉也遮不住。养心殿的宫人伺候她在妆匣前梳妆。这也是孝静皇后的遗物,上镜下盒,以赤金为花木山石,各色宝石好不吝啬地镶嵌其上,繁复精巧,美奂绝伦。
  以宁嫔的眼力来看,虽然堂皇,却透着些暴发户式的小家子气。先皇后出身小族,没什么眼力,就爱把富贵摆在眼前,一点也不知道收敛,反而失了内蕴的气度。
  可是不是不艳羡的,品味好不好再次,主要是人家有这样铺张浪费的资本。她们纵然眼界高,品味好,也不敢这样奢靡,不计成本地描画这样的图案,用这样多的奇珍异宝。
  宁嫔心里有口气,发不出,人也躁。体顺堂宫人的手爪使唤起来没有自己宫人利索,还得强撑着笑对她们客客气气的。好容易磨蹭完,由婢子扶着,等宫人打开体顺堂的大门,却见李长顺已笑呵呵地站在外头许久了。
  宁嫔有起床气,看谁都不顺序。她虽想发作,御前的人却也不敢惹,只好散散淡淡地嗯了声,“谙达不尽心给主子办差,倒来迎我?”
  李长顺是老人精了,知道这位嫔主心里不爽,所以大早上四处撒软钉子。他仍存着温吞的笑,微一躬身道:“奴才奉主子口谕,来给您传话来啦。主子已上朝去了,昨儿夜里实在辛劳,歇都歇在东暖阁。今儿起来还念起嫔主您,说让您委屈了,趁着太皇太后醒了是一重喜,不若再添一重,将您晋作妃位,如今钦天监那得了旨意,正在为您挑选吉日,趁早把册封礼给办了呢!”
第42章 石断寒泉
  宁嫔脚下虚浮, 跟着眼前也发白,她四肢百骸都有些酥,十分不信地问:“你说什么?”
  体顺堂里外的人俱朝她跪倒, 齐声恭贺:“奴才等贺喜宁妃娘娘。”
  宁妃?这两个字听起来还有些不大真实。在嫔位上苦熬了恁么些年,这一眨眼成了妃,她一下子受用不住。圣意难测,却让她从无尽的喜悦里蔓延出几分惶恐,昨夜里冷落她,今日又给她晋封,难道真的不是存心, 真的是因为机务繁忙, 给她的补偿吗?
  她惴惴不安起来,这些日子总是没来由的心慌。环视一周,人人皆把头埋下去, 看不见他们脸上的表情, 那应该是一件喜事吧。宁妃稳住心神,说都起来吧,又让贴身的婢女看赏。御前的人向来端稳,接了赏赐银子,也不像自己宫里的人一样, 笑容都洋溢在脸上。
  也许毕竟是因为她不是他们正经主子的缘故吧!体顺堂的人只伺候皇后,今儿破例伺候了一回她。可是有什么法子,饶是皇后那样的尊贵, 在主子爷面前,依着礼法也要自称一声奴才。后宫之中的荣宠, 与圣心息息相关, 向来由不得自己。
  贵妃虽然有母家, 有权势,到底少了些心眼子。若不是她这些年从旁帮扶,哪里能有今日?先皇后与她的母家,就是靠着主子爷一手提拔,才得以荣耀显赫,如今她鄂硕特氏正得力着呢,不看情分,就看在她阿玛的面子上,主子也不舍得对她拉下脸来的。
  终有一日,也许她会有这个机会,能够名正言顺地住进体顺堂。
  她到钟粹宫时,贵妃主持的晨省已经快结束了。姐姐妹妹们原本没什么话说,今儿她一进门,数张嘴都闭得死死的,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她就知道原来自己已经成了她们的谈资。
  贵妃仍是那样端肃雍容的作派,这么些年都没有变过。她殷切地命使女备茶,有意无意间瞥了宁嫔一眼,笑道:“其实宁妹妹侍奉主子辛劳,若是起晚了,便不必顾及我这头。”
  宁妃道:“贵主子主持后宫,未能按时请贵主子安,是我的大不是。如何还敢奢求贵主子体谅。”
  妃嫔们看惯了她们这种虚假的往来迎合,彼此之间对了对眼,不过一笑罢了。穆嫔更是掩着嘴巴发笑,“宁姐姐好福气,深得圣心。听说昨儿夜里主子爷特特拨了体顺堂给姐姐住,今儿早上姐姐人还没来,养心殿的就来当着咱们的面宣了旨意。主子爷好容易进一回后宫,就召见姐姐,一气儿索性给姐姐抬了位份,真是好深厚的恩宠!”
  贵妃的脸色,已有些不大好看了。体顺堂什么地界,大家伙都知道。就连她懋贵妃都没有住体顺堂的能耐,一直跟在她后头的宁嫔却有这样大的本事,不得不叫人心寒又提防着。
  不过贵妃仍然是大度而和气的言辞,“宁妃得圣心眷顾,亦是咱们六宫之福。”
  瞧瞧,这话听着多么牙酸。顺贵人与穆嫔悄悄换了个眼色,撑着一口茶没喷出来。贵妃的为人,委实算不上大度,只是能撑着场面,不在明里发作罢了。宁嫔,哦不,现在是宁妃了,从前就是懋贵妃的爪牙,贵妃提携着她,从贵人抬举到了嫔。没料到今儿居然是自己人开始窝里斗,贵妃免她们安的时候就是怏怏的,想必昨儿夜里也是翻来覆去,不爽得睡不着觉吧!
  贵妃没打算多话,再闲聊了几句,就让她们散了。妃嫔们行礼后结伴离去,倒是新晋的宁妃还落在座上,巴巴儿看着贵妃,酝酿着泪意就要哭着跪下来请罪。
  贵妃再也掌不住神色,耷着眉眼,连看她都嫌乏。见她要哭,抢先一步撂下了话,满是厌恶,“我累了,没心思与你说话。芝瑞,送客。”
  芝瑞将宁妃只送到廊下,便顿住步子,尖起嗓子,将腰象征性地弯下了些,“贵主子的旧疾昨夜里发作了,奴才得赶快回去侍奉贵主子,就不送妃主了。”
  这话明里暗里说她见利忘义,宁妃一股气冲上来,自打踏进钟粹宫就遭她们阴阳排挤,眼下一个宫女子都敢给她摆脸色,真是没了王法。贵妃生气,气再怎么样也撒不到她头上,时常主子爷来看看她,贵妃就要阴阳怪气一回。是,她的确是借了贵妃的东风,才从贵人晋成了嫔。可是你不能要求一个人铭记你的恩情一辈子!这些年她战战兢兢跟着贵妃,不敢有一丝懈怠,怎么,她便不是主子?连贵妃身边的一条狗,都敢对她吆三喝四?
  宁妃直起身子,一张桃花面上盈满了笑,说是,“还请贵主子保重玉体,贵主子不要忧心,万岁爷自有后宫姊妹们侍奉,做妹妹的一定克尽厥职,尽心侍奉主子。”
  芝瑞咬牙看着她,却见那位宁主子摇摇摆摆,走得春风得意,扶着婢子的手,已跨过钟粹门,一转身便没影子了。
  大寒过后,宫里年节的气氛便愈发深浓。宁妃的册封礼定在大寒后一日,皇帝命大学士保庆为正使,礼部尚书索郎阿为副使,持节册封宁嫔鄂硕特氏为宁妃。
  摇光的病,虽缠绵了些时日,养到大寒前后,也将将大安了。年轻人到底有根底,她小时候玛玛就说她壮实,要不是入宫来接二连三受了几场冻,心里忧惧,遭人算计着,不会好得这样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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