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小来竹马
难得有几日的晴, 冬阳金贵,可不是句假话。太皇太后爱冬天的太阳,它温和可亲, 照得人心胸开阔。心胸开阔了,再长再艰难的日子,也能变得好过。
老太太很乐意让摇光陪她一起晒晒太阳,在她眼里她们都是病人,年纪轻轻的姑娘更要多晒,把身上的湿气病气都晒干净,到她这个年纪, 身子骨也能硬朗。
老太太跟前的人都会打趣, 爱热闹,蒲桃烟锦送来茶点,苏塔芳春坐在小杌子上, 陪太皇太后说话。摇光忙得很, 刚给门外廊下的蓝靛颏洗完澡,老太太说把它挂进来吧,她便将笼子挂在隔断上,众人看着蓝靛颏扑起翅膀,摆头啄自己的羽毛, 反倒发了回笑。
太皇太后的宝贝猫看见鸟就直起身来,可惜它又矮又肥,压根儿够不着, 气得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太皇太后忙示意摇光:“了不得, 你快哄哄它。”
老太太的宝贝猫逮着慈宁宫里的人亲, 摇光抿着嘴笑, 蹲下身子让它扑到怀里,坐在绣墩子上给它顺毛。天光溶淡,满室生晖。金色的阳光透过大窗户上的雕花照在她的脸上,一双瞳仁被照得像琥珀一样。
皇帝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幅景象。
透着家常式的熨帖,是京城最平常又最可爱的冬天的上午,令人觉得心神舒畅,恬静安宁。
而她就坐在落落天光里,怀里抱着一只瞌睡猫,懒洋洋地顺着毛,哼着不知名的歌。
隔断上的蓝靛颏率先发现了他,扇起翅膀婉转地叫了几声,又重新低下头忙着梳理自己的羽毛了。太皇太后原本半阖着双眼养神,听见这一声,方才悠悠地醒转,满是笑意地道:“噢,皇帝来了。”
皇帝亦笑着扫袖行礼,口中道:“孙儿请皇玛玛万安。”
整屋子的人都随着福身行礼,称颂皇帝圣安。
皇帝说伊立,弯身坐在炕上时,故作无意地瞟一眼摇光,“嗬,宝爷好无礼,见朕来了,眼睛也不睁一睁。”
太皇太后的猫就叫宝贝,因它是这紫禁城里最尊贵的老太太的猫,故而宫里人都敬它一声宝爷。太皇太后也随着皇帝看去,只见宝爷正舒舒服服地躺在摇光怀里晒太阳呢,老太太说:“咱们宝爷起先想扑雀儿,扑不着正生气呢。不如咱们给它封个亲王郡王,让Z老人家消消气?”
大家都忍不住笑,摇光也笑,低着头安静地抱着猫,只嘴角轻轻抿了一点,带出细小的梨涡,像夜空中的星芒。
皇帝由衷地感叹:“慈宁宫有程子没这样热闹过了,如今玛玛身子一日比一日好,孙儿看着也踏实放心。”
太皇太后说这算什么,“你爱热闹啊?再过几日到了二十四五,你那些叔伯兄弟、婶婶嫂嫂,滴里搭拉一伙儿人都进宫来过年呢,岂不更热闹?”
众人又是笑,在一片笑声里老太太忽然又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先前端太福金几次三番给我递帖子要进宫来瞧我,我说我还病着,脸上不好看。你说成明在你跟前得力――他从前可是个不着调到姥姥家的人物,我倒想见见他了。”
乍然听见这个名字,勾起无数前尘往事,摇光又想起昔时少年的嬉皮笑脸,想起在四九城中肆无忌惮地徜徉的时光。
旗家的姑奶奶没人敢管,十八岁的姑娘满街跑。但是哥子们各有各的去处,各有各的朋友,嫌带着她是个累赘,向来不带她一伙玩。她觉得不带她出门没关系,但是有个条件,寻常出门总要请示玛玛或者额捏,她让哥子们出门时替她撒个谎,谎称是带她出去玩,但是一出胡同就找地儿分手,各自玩各自的去了。
她的几个哥子们都觉得这买卖值当,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玛玛额捏见有哥子们陪着,又觉得女孩儿家是应该出门去见一见世面的,故而每次都允准得十分爽快。离家不远的一户四合院,种了一颗大槐树,右边对面墙的人家种了棵柿子树。两棵树都长得高大,枝叶葱茏,迎送着南北东西的风,高高伸出院墙。因此每当春夏时节,她就在左边的槐花树下与哥子碰头,青白的花与叶有好闻的香气,甜丝丝的,夕阳西下,彩霞满天,踏着满地的槐花,看着远处有个倒霉蛋不要命似的跑来,然后哈哈大笑,与哥子一道结伴回家。
秋冬就更好,柿子结果了,有些够得着的,她就蹦起来去摘,或者威胁哥子替他摘。哥子虽是个正人君子可她不是,灌了浆的柿子真甜,跟泡在蜜罐子里似的。
故而那时她的一年四季,都是甜的,清爽的甜,风中搅和着花香。
哥子有人玩,她也有。她跟成明是打小的玩伴。她们家没犯事之前,几个哥子和老端亲王家的成明世子走得近,摇光常跟哥子们混,跟成明也有交情,虽然是一起乱跑淘气抓虫子的交情。旗人家姑奶奶不怕见男人,行止堂正又敞亮。
成明这人,啥都爱靠,提笼架鸟、扳指核桃、养鱼种花斗蟋蟀,他比谁都在行。唯一不爱靠的就是谱了,可没办法,他是老端亲王的独苗,老爷子时常一边拿着大板子抽他屁股一边喊祖宗,一旁的福金就哭得撼天动地叫肝儿肉。
好在这位世子孝顺,知道能不让双亲动怒就不让双亲动怒。原说一个月少不了几场好打,他忒机灵,嗅到苗头就往外撒脚丫子一顿跑,熬到三更半夜再从角门溜进去。起先老亲王还镇在那里等着他,后来年纪上来,瞌睡也上来,索性就不等了,自己个儿回屋子睡觉了。因此端亲王府也就添上了“只要世子跑得快,就能免上一顿打”这条不成文的规矩。
成明毕竟年轻又机灵,脚底下跟抹了油似的,东拐西拐就溜出去了。家是暂时回不了,他也不慌,身边的小厮早就打发在外头候着,爷们儿哼着小调在四九城里乱跑,他人又活泛,是个不着调又没架子的纨绔,因此跟各色人都能打成一片。八大堂的当家跟他称兄弟,松竹斋的掌柜把他当贵客,就连安定门守门的军兵,他也能凑上去跟人聊一车子话。
每次他得了好玩意就来找摇光,用他的话来说,这交情可不浅,是看着她长大的交情。其实成明只比她大两三岁,她出生的时候,他不也是个屁点大的屎娃娃。
不过他眼光好,会挑拣,什么衔旗的雀儿、精雕细琢的蝈蝈笼、奇形怪状的葫芦,他都能搜罗了来。他也算是家里的常客,隔三差五就给她送新奇的玩意来。前一阵子他没来,说是老端亲王病得厉害,就那么几天了。
听太皇太后这么说,想来老端亲王过世,他袭上铁帽子王的爵,如今混得很不错。
她想着想着,忘了手上使力,宝爷又重,嚯一下从她手上摔了下去。她吓坏了,回过神来,谁知一屋子的人都在看着她,宝爷不满地喵了几声,围着她转圈圈。
太皇太后望着她,笑骂:“别走神,我正想着呢,等这次宗亲们入宫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这可是关系你的大事。”老太太运神想了想,“我记得老平亲王他家世子就不错,模样也标志,平亲王福金跟揣了宝贝似的。叫什么来着?”
太皇太后想了半天,摇头笑道:“果真我人老了,记不清了。皇帝,是叫什么来着?”
皇帝闷声道:“叫成曙。”他又马上补充:“就是平亲王福金太惯着了,性子轻浮得很,人也不老成。”
太皇太后迟疑着“噢”了声,慢吞吞道:“怎么我先前瞧着还好啊……”
老太太左思右想,又说:“荣敏亲王的小小子儿,就是成曜他弟弟,好多年前,万寿节上,那孩子虽小,作出来的诗句,连你皇玛法也称赞呢!我看他也不错。”
皇帝紧跟着说不成,“履郡王早定下人家,只是碍着大行皇后丧未满三年,尚未请旨成婚罢了。”
太皇太后颇为疑惑:“我怎么不知道哇?”搜肠刮肚又是一想,乐了,“那淳贝勒指定行,这个你可别蒙我,他开府建牙前在我跟前段时日,我是看着他长成的。况且是个贝勒,为人老实,也没什么煊赫爵位加持着,必能一心一意地好好过日子。”
皇帝默默道:“他行事不够稳重,朕打算历练历练他,过了年外放他往南边学学办差。”
老太太撇撇嘴直咕哝:“敢情咱们宗室里没一个靠谱儿的,就你最靠谱呗。”
皇帝嘴上说不敢,却不自觉地挺了挺腰板,小声说:“皇玛法在世时常常夸朕,皇父亦钦选朕克承大统。”
老太太看着他,哧地一声,笑了。
于是又转过头去问摇光:“好丫头,我们说的这些个亲王郡王,你在家时听过、见过没有?”
摇光轻轻巧巧福了个礼,说听过的:“在家时额捏和平郡王福金有往来,那年玛玛办寿,宗室们赏面子,都肯来,所以远远地见过一面。”
太皇太后点点头,复问:“那你觉得怎么样?”
“凤子龙孙,自然不差。”她答得平稳,目光中露着藏不住的憧憬,娓娓道来:“那天平王世子来我们家赴宴,家长们看戏的时候,他出来散散,后来找不着回去的路了,碰上了奴才,向奴才问路,文质彬彬的,举手投足都透着好涵养,还再三向奴才道谢呢。”
太皇太后品咂着说:“也没那么轻浮嘛……”
皇帝扭过头去,淡淡地哼了一声。
第45章 少日春怀
今儿给鸟洗了澡, 也要给宝爷洗刷洗刷。冬天里的阳光金贵,可不能浪费。她行了个蹲安,重新抱起宝爷, 却行退出了暖阁。
皇帝还有机务,不能久留,不过再闲话两句,也起身要走。太皇太后细细地嘱咐几句,再命芳春把皇帝一路送到慈宁门。
蒲桃把饽饽端到炕几上,亲自取了一个奉给太皇太后,笑道:“这是摇姑娘起了个大早做的, 刚刚才好呢, 可惜主子爷没吃上。老祖宗您瞧瞧这模样,怪俊的。难为她有这样的心思,做出这个。”
太皇太后欣然接过, 就着天光端详, 眉眼间颇有几分感慨的意味:“哪儿是她?这必然是朝晖教给她的。我年轻在家做姑娘时,对着窗外的牡丹花描样子,问家里的大师傅,用面做成各式花果子。”老太太顿了顿,微微眯起眼, 笑了,“偶有一回,高宗皇帝看见, 觉得十分稀奇。非让我仿着他的模样做一个面果子。我说我做不得,他说怎么做不得?回去自己关起门来鼓捣了十几日, 用玉琢了个我的像, 来我跟前显摆。”
蒲桃故作委屈, 想法子让太皇太后开心些,“奴才们也想见识见识先老主子的好手艺,只是老主子珍重,从没给奴才们看过。”
太皇太后放下手中的饽饽,慢慢低下头去,“他一个人太寂寞,带我的玉像去陪他了。”
提起高宗皇帝,太皇太后身边跟着的老人也难受。高宗皇帝没什么不好,只是他们做夫妻的时日太短,情意太重。
老太太是个豁达的老太太,伤感了会子,自己也能回转过来。倒是身边跟着的丫头子好像有些内疚,反倒是老太太笑着去宽慰她:“没什么,人老了想起旧人旧事,难免感怀。这次多亏是你,早早把炭火上的事情回禀了,不然成日家那样的黑炭熏着,好好一个姑娘,要被害成什么模样!”
蒲桃说奴才不敢,“奴才蒙恩在老主子跟前伺候,方才言语失当,惹老主子伤心。老主子要是体恤奴才,便请赏脸,用些饽饽吧。便是高宗皇帝看了,也欣慰些。”
老太太果真用了几个饽饽,蒲桃烟锦将余下的收拾好,又换上新茶,便两两退出西暖阁。太皇太后歪在炕上看梅花,又是新换的一瓶,还是遒劲的枝干,蓬勃的花骨朵,仿佛看着它,也能看见生生不息的希望。
老太太捻了一串佛珠,两眉之间结起薄薄的云霭,“皇帝此番行事,倒真叫人琢磨不透。”
“八成是醋大发了。”苏塔回想起今儿重重,忍不住又笑,“眼前没有旁人,我倚老卖老,也算是看着万岁爷长成的,今儿这模样,倒像是个年纪轻轻的愣头小子,真新鲜。”
“我说的不是这个。”太皇太后凝神,“是永和宫的事。做了这些年的天子,好果决狠厉的手段。可是他糊涂啊!眼下鄂、托二家风头正盛,若是走漏了半点音信,他也分毫不忌惮么?”
“永和宫围得铜墙铁壁似的,先前故意让册封的正使给绰奇那干人报喜信,又是连着几日召幸,又是赐体顺堂过夜,风头底下一把刀子,主子爷思虑周全。何况宁主子这些年做了什么事,落到如今是该的。”
太皇太后慢慢拨动她腕上的佛珠,沉吟:“扮猪吃老虎的可不是她。机关算尽,反算了自己的性命。皇帝留她一条命,让她不能再说话。可是忍了这么些年,这时候发作,多半是关心则乱的缘故。”
苏塔点点头,“当时是万岁爷亲自把人护送回来,你病着的时候,万岁爷也的确与姑娘说过几回话。其实两下里看看,不是不般配。只是你非要替人做主,老不愿意。”
“我是不愿意。”老太太瞪了她一眼,“皇帝心思深,宫里更是一摊浑水。干干净净的一个姑娘,作什么要来f浑水?何况你看今儿那模样,偏偏跟皇帝唱反调,那是有意思的模样吗!”
“你和高宗皇帝怄气,难道不是这样?只是旁观者清,个中人不知罢了!”
太皇太后又气又笑,指着苏塔说她牙尖嘴利,“好个老姑娘,你是不是怨我当年没给你找个伴儿,现在隔三差五就来呲哒我?”
苏塔才不怕她,将嘴一撇,“我是实话实说。从来都这样,我说实话,你不大爱听。我早替你试过了,万岁爷听见你给摇姑娘选的两条路,一条都跟他没干系,他面色虽然如常,那点子落寞却不假。你既然舍不下她,不如留在宫里,怎么宫里就成了吃人的地方,咱们在浑水里过了这么些年,不照样是个全乎人?若真的两情相悦,天底下最大的人庇护着她,你还不放心么?”
太皇太后哼了一声,“你懂什么。前朝暗流涌动,她阿玛都不能独善其身,又何况是她?她是朝晖唯一的孙女儿,我把她当亲孙女疼。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清楚这光鲜亮丽背后的艰难。我不愿意她受这个。”
老太太叹了口气,“她是打小自由自在长大的人,她的世界应该广阔,就像草原上的鹰一样,想去哪里,就能往哪里去。宫墙太高了,高得没有边。”
苏塔问:“你说的这些,说了许多遍,我们都明白。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终有一日拦不住,你又要怎么办?”
少年人那热切的情意,是再怎么隐忍,也能看出几分端倪的。皇帝的故作无意,太皇太后全看在眼里,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忍道破,两难取舍。因为在这一生中的少年时光,也曾有一个人,用同样热切而真挚的眼光看着她,心意纯粹而简明。
尝过其中滋味,又怎么忍心去阻拦。
如今这情局,走一步且看一步,只盼着他能放下吧。
老太太于是将眉一挑,“真到那时,乐天知命!我佛堂里有尊菩萨,久而不用是摆设。你这么操心,我命人换成月老,让给你去拜一拜好了。”
皇帝午后召了臣工们议事,好在今儿事不多,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叫散了。章京们先走后,皇帝又叫几位宗室的爷们略留了留,这才让去。小端亲王听圣训听得一脑门子的官司,幸而这位小爷这几日心情颇好,因为他上午晌刚惹完绰奇,把那糟老头子怼得哑口无言。他觉得他这么做就是在伸张正义,每次都有一种自己背后大放光芒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