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万仞——平章风月【完结+番外】
时间:2024-02-03 17:11:23

  真好。他暗暗地感叹,故人久别重逢,他搓着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脚下加快了步子,朝她打招呼,笑得灿烂极了,一如往常:“嗨!好久不见了您!最近吃得好啊?”
  摇光循声抬头,就看见成明阳光灿烂的一张脸,正笑嘻嘻地凑过来,将袍子一撂,扑起金灿灿的灰尘,坐在了她身边。
  宝爷睁开眼,朝他喵两声,又钻到她怀里睡大觉去了。这么些日子没见,他显得老道了好些,再不是当年那个带着她再四九城中胡乱认兄弟姐妹的小纨绔了。
  仿佛那段时光是真的远去了,奔跑,自由,京城混杂着各种滋味的风,大槐花树,没熟透的、涩满嘴的柿子,父母的笑与骂,她与他都曾经安心的家。
  可是才短短几个月而已,他们都与过去阔别了,以两种不一样的方式。
  她也带着同样的微笑,欣然道:“我都好啊,您也好?”
第51章 风雪夜归
  成明忙不迭地点头, “好、好,你也知道,我成日家就这样, ”他的眼中始终有一些淡淡的忧伤,“你家里的事…对不住。我阿玛那程子过身,家里忙哄哄的,没顾得上。不过你放心,如今我袭了爵,我哥子又让我学着办事,不用你说, 只要能帮你照顾到的, 我就一定会全力做到,你不必操心担心,外头且一切有我呢!”
  她听见这话, 觉得很安心, 抚弄着宝爷油光水滑的皮毛,笑得安静且恬淡,“我没所求的了,愿我家人一切都好,未来还能再见上一面, 就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成明也笑,“你可别这么说,未来路长着呢, 怎么才进宫几个月,变得跟个菩萨似的。”他皱起眉头:“恨我没早些找着你, 让你跟着老祖母, 念了几个月的经。”
  他从袖口里掏挖, 找了半天,找出一个纸包,上头贴着一张红纸片,是个“春”字。她望着惊喜地叫,“天!奉春斋的艾窝窝!”成明便把纸包往她跟前递,“来,自己打开。知道你爱吃这个,从前老缠着我买。我让人多放了青梅,揣着大半天儿了,我自己都馋呢!”
  摇光十分熟稔地拆开,也不顾旁的,拍拍手自己就拿了一个,熟悉的味道蔓延唇舌,带回了熟悉的记忆。雪白的的一团,软、甜、香!各种滋味儿混杂在一起,伴着胡同口的斜阳晚燕,就是她最惬意的那一段时光了。
  她又把艾窝窝往回递,“别介,看着我吃,多委屈您,您也吃,甭客气!”
  成明给她说笑了,大大方方地也拿了一块,宝爷看着他们直叫,摇光觉得好笑,也喂它一块。真好,两人一猫都吃得快快乐乐的,连空气中都是甜丝丝的。
  小端亲王觉得真快乐,这种快乐少有,自打他阿玛没了之后,舒氏抄家,他就再也没有可以分享艾窝窝的人了。
  他掏出手帕子擦掉嘴角的渣儿,又十分优雅地收回去,试图在她面前营造一个有礼貌爱干净的好印象,他伸手比划,期期艾艾地问:“今年有什么想要的没有?我三十还能进宫一趟,什么泥人啊,这么大这么宽的葫芦,鬃人面人都好玩儿啊,就是不大好带。要么毛猴?兔儿爷?实在不行给你带几张窗花儿,你贴在窗子上多喜兴啊!”
  摇光虽然都很想要,但是平白无故送了东西进来,没有记档,到时候闹出来不好交代的。她左思右想,觉得窗花很不错:“窗花不要买贵的,寻常挑担在街上晃荡的,手比正儿八经卖的还要巧!”
  小端亲王说我省得的,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就去咱往年买窗花的老地方,那老头年年都在,他们家做的绒花也不错,什么三多啊铜钱树啊――哟,真不赖,你头上戴着支三多呢。”
  摇光点点头,眼里有些寥落,不过照样是明媚的:“老太太赏的,在家时每年玛玛都会送一盒绒花给咱们姊妹挑,姑娘家新年就得戴绒花。”
  小端亲王生怕勾起她失落的情绪,咂了咂嘴,赶忙接口换了个话题,“你们姑娘家,讲究!我记着当年你说什么来着,谁要是要娶你,下茶时得有上好的鞍马甲胄玉如意,行插戴礼的簪钗须得是宝庆的足金,你玛玛、阿玛额捏并叔叔伯伯哥子们给你掌眼,一个摇头都不成。”
  年少时狂妄,说过的话居然还有人费心记着,她面庞上也飞扬起恣意的色彩,仿佛在一瞬间她又变成了那个硕尚家意气风发千尊万贵的姑奶奶。
  “最最重要的是不能有二心,不能纳妾。那时候不懂事,这话说出去可笑,家里人都说我心眼小。可是我就是想找个人,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他敬我爱我,我也敬他爱他,两个人搭伙过日子,不求旁的什么,只求个心安,如今想想,竟也是顶难办的事。”
  成明眨了眨眼,“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去路?方才我们在暖阁里陪老太太说话,提起你的亲事,老太太撺掇着我那些伯母婶婶们给你添妆呢。我估摸着过几年,你家里的事淡下来了,老太太把你指个宗室。”他掰着指头替她打算:“我那皇帝哥子就不提了,我这一辈的兄弟,你都见过的。荣亲王有福金了,平亲王虽与你搭过话,未必老实,前几日主子还嘱咐他和他福金要好好过日子呢!全亲王家世子,虽然还未婚配,不过他们家他排老幺,就一娇生惯养的屎尿屁孩子。旁的郡王贝勒暂且不提,”他试探性地看她,“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
  她能有什么想法,“走一日看一日吧,”她抚着袍子,涩涩地笑着:“事到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哪还能有别的想头。”
  “那可不成啊!”小端亲王着急了,拍着胸脯下保证:“你看看我,咱俩知根知底的,打小儿一起混到大,我妈早就相中你做她媳妇了。我洁身自好啊,身边除了打小的丫头,没别的女人,这些年你也是瞧着的。咱就一句话,我觉得我挺好,保管你一辈子顺顺遂遂的,没人敢欺负你,半点委屈都不受的那种!”
  “是吗!”直愣愣插进来的一声喝,让成明与摇光都不由自主地愣了一愣,他们纷纷回头,却看见先前还在东暖阁里与荣亲王下棋的皇帝不知何时站在这里,一身端罩雍华,长身玉立,上好的皮毛流淌着天光。
  小端亲王吓得一激灵,蹦起来刷刷扫下马蹄袖,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哥子,“呀,您老人家怎么跑这儿来啦?吓唬人么,做弟弟的我在这里先祝您新禧啦!”
  皇帝冷冷地瞧着他,唇角泛起一点嘲讽的笑,做弟弟的?这就是做弟弟的样范吗?做弟弟的跑到这里抓着她聊闲天儿,还分析上宗室来了?怎么他就不提了?怎么他就不能提了!
  成明多机灵一人啊,知道惹毛了他哥子,再想进宫看妹妹是不能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带着他哥子离开这里,事儿都跟七妹妹理论清楚了,前头老太太那里有他妈镇着。何况往后要是指婚,还得求他哥子呢,这个大媒人可千万不能够得罪喽!
  他于是嬉皮笑脸地迎上去,“主子,是前头传饭了吗?多不好意思啊,叫您老人家亲自来寻我,走,咱们吃饭去!”
  皇帝却在原地纹丝不动,任他拉扯两下,却跟推石头似的,小端亲王是个灵泛人,讪讪地收回了手,别到时候把Z老人家端罩上头的毛扯下来就不大妙了。他又依依不舍地回头,深情地望了望摇光,却被他哥子挡住了,只看见他哥子极其冷峻的眼神,恨不得在他身上钻出几个窟窿眼儿。
  小端亲王背后冒汗,灰溜溜地绕过廊子,往前头去了。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四周安静得很,空气中有冷冽的气息,满满地扑进肺里。两两相望,彼此都不知道该说一些什么,摇光只是低下头在原地站着,看着自己的袍角,被风吹着,轻轻地摇摆。
  皇帝望了她很久,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到了嘴角,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其实他本就处于劣势,她想要的东西他或许眼下给不了,可他会尽力给到。他就是喜欢她,他也只有这一颗心,真正属于他的不过就是这一颗心,从未给过别人。
  身为帝王,东西六宫嫔御无数,紫禁城的万仞宫墙将他围得严严实实的,这就是他的使命,自从他登极成帝,这就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那么他凭什么喜欢她,如果她想要的他都给不了的话?
  他觉得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是自卑还是失落,兜头的风雪迎面扑上来,扑得人喉咙作哑,有股钝痛至捣心肺,是最缓慢又最尖锐的利器。仿佛有什么东西他已经得到或者曾经得到,但那毕竟如同冬日里罕见的暖阳,如同三月天渺渺的游丝飞絮,转瞬不见。
  他有很多话想讲,话到唇边,竟然是苍白而哑然的虚无。
  末了,他只对她微笑了一下,便转过身,独自走了。
  她有些愕然,站在原地,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成明说的话是对的,那是她少时的向往,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墙里,她真的要困顿一生吗?
  可是他就那样走了,彼此没有一点辩解的机会,他甚至朝她笑了一下,一如往常,又与往常不一样。
  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她爱宫外广袤的世界与蓝天,爱四九城里数不尽的家长里短,热热闹闹。可是当那个人冲风冒雪,在她窗外,让她珍重待春风时,她不是不心动的。
  就好像在热闹与繁华里找到了归处,你知道外头万千灯火繁华固然好,可是再好也比不上自家的灯火可亲,你知道车水马龙的热闹固然好,可是人世间有个落脚的地方,才最重要。
  但是你真的能舍弃吗?
  宝爷伸出舌头舔舐她的手背,一下又一下,湿润的舌头,沙沙地刮着她的皮肤。
  皇帝在慈宁宫用完午膳,便回养心殿了。一些太福金在慈宁宫安置下来,摇光一下午的时间,都忙着招待诸位宗妇。有一些福金家里有事,也有睡不惯宫里床榻的,也有嫌宫里规矩多,不如家里自在的,也有与太皇太后不过一般般,又不想来撑场面的,就自告回家了。
  端亲王太福金本也想留,她想好好跟摇光说说话,不为旁的,就为了她儿子。只是毕竟端亲王府里没有主母奶奶,这几日若是她不在家,她那不省心的儿子就该把府里翻出个底儿天了。她没法子,只好回家,走之前拉着摇光的手,嘱咐了好几句,无非是多多保重身子啊,有什么缺的,短的,不顺序的,就与她悄悄儿说。端亲王府里是认舒宜里氏的,不论在什么样的境地,都是认的。
  傍晚闲暇下来,老太太带着宗妇们上漱芳斋听戏去了,老人家爱热闹,都说要带上摇光一起去,太皇太后却笑说:“她病才好,别招她。年轻人哪爱听戏,不过是要陪在咱们老的跟前,消磨时光罢了。”她便没去。
  漱芳斋有茶水上的人,老太太带着苏塔芳春走了,余下闲散的聚在一起,还猜枚作戏,今儿摆大宴,前头来了不少好饭菜,老太太们没动几筷子,都赏给下人了。想来太皇太后是知道她们自要高乐的,把她带过去拘着,反倒不好。
  先前在家时,祖母也是这样。忙着应酬诸位亲朋,却让她带着妹妹们玩。族里妹妹们有奶娃娃,也有三四岁七八岁的孩子,单纯,天真,跟着她在后院里到处乱蹿,她有个妹妹叫稚芳,在家里按顺序该排十一,小小的人机灵极了,笑起来眼睛眯在一起,眼里仿佛有星星。
  摇光今儿却没与烟锦蒲桃她们一道,她坐在窗前,出了好一会子的神,看了看时辰,又到烟锦跟前看她们玩了一回牌,这才趁闲与烟锦交待了几句,从角门出去,顺着墙根,向养心殿的方向去了。
第52章 难看梅花
  她不是积黏的人, 有些事情发生了就要说清楚,这是旗家姑奶奶说一不二的响亮。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想头,这确实是一个大胆的想头, 可是她就是要去,彼此把话说开,说清楚,比模模糊糊,看不清去路的要强。
  雨雪dd,见曰消。
  如果真的是化了也想化在一处,如果真的要一起等来春天, 要一起走的话。
  她不喜欢摇摆不定, 越是摇摆就越容易崩溃,早早地做下决定,那就一条路走到底, 不管多难, 也不管未来怎么样。
  可她现在就是摇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有些动心了,可是成明所说的她就不动心吗?太皇太后可以许诺她衣食无忧的自由,出宫不就是她所有的向往吗?出宫后就可以找到玛玛,出宫后日子就有千百种活法, 天地就会无限广阔。出宫后总有机会与家人团圆,所看到的天也就不会是这四方的天。
  可是他也很孤独很孤独。哪怕她如今所倾心的,是对她从前的执着的背叛。她打小在一群人里长大, 享受着无尽的热闹,仿佛不知道这世间尚有风雪催逼, 就好像她从前都不知道什么是说不得的委屈, 在额捏惩罚使女时, 她看的却是泥金屏风上的海棠花。
  可如今她也孤独着。孤独的人更能体会彼此的难处与不易。他看似坐在这世间最尊贵无极的位置上,他却孤零零的,两个孤零零的人遇见了,他说他想和她一起,等来春天。
  玛玛读诗,读到“北风其凉,雨雪其。惠而好我,携手同行”,意思是说眼下情局危急,风雨飘摇,北风呼啸着,雨雪纷纷,我既亲且爱的人,请你和我一起走吧。
  她不想让他一个人,于是她送给他一枝梅花。她想春天会来的,哪怕她曾经不相信,哪怕他们如今都困顿在这个漫长的冬天。
  她心跳得飞快,扑通扑通地,简直要从腔子里飞出来。不远处便可以看见养心殿的飞檐,高高地翘起,在灰蒙蒙的天幕里,辉映着最后的一点天光。
  已经到了掌灯的时分,摇光绕过影壁的时候,便看见养心殿渐次地亮起来。雕梁画栋,辉煌琳琅。她走过朔风,走过暮色重重,终于终于,看见了可亲的灯烛之光。
  她忽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就着火光,依稀可以分辨出李长顺正抱着拂尘站在廊下。摇光笑着叫了声“谙达”,“我想见见主子,您方便替我传话吗?”
  李长顺看见她来了,又忧愁又高兴。先前万岁爷从慈宁宫回来,脸色便很不好。原先就是强撑着笑回养心殿的,一进东暖阁换完衣裳,便坐在炕上对着一枝干枯了的腊梅出神。李大总管是一个多么会察言观色的人,知道肯定是褶子了,就算摇姑娘不来,他也要派人去请姑娘来的。只可惜天公不作美,今儿小年,贵主子照例是要来养心殿陪主子爷说话的,好容易姑娘自己来了,可眼下这情局,真是要命!
  李长顺小心地道:“姑娘来得不巧,贵主子在东暖阁里回主子话呢。姑娘费心,等上片刻,用不了多久的。”
  摇光踌躇了一下,茫茫然地重复他的话,“哦,贵主子也在呢。”她抿着唇,站在廊下,背过身去,不敢看里头,反倒是李长顺着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站上一会就要来回踱步。
  李长顺斟酌着词句,正想搭搭话,就听见一道清丽的女声斜愣愣插了进来,那是贵妃身边的宫女芝瑞,她的主子进去了,她便在外头候着。
  “李谙达,恕我多嘴,说一句话儿。”
  芝瑞慢悠悠地上下打量了摇光一通,这才不紧不慢道:“我听说先前御前有个邀宠的宫女,仿佛是茶水上的,好心思好手段,最后被主子爷发落到四执库去了。怎么如今的宫女都这般大胆,主子爷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若是人人都能见,主子爷成了什么了?贵主子又该如何统御六宫?想来是咱们贵主子仁善,没料想如今这些贱蹄子愈发不知羞耻,蹬鼻子上脸,心怀鬼胎。李谙达您就是人好,心好,说帮就帮,岂不知这样传出去,让贵主子平白无故背了锅,让主子爷倒多生了许多气,就连老主子,也要说养心殿没有规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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