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冷冷掉开视线,连伊立都没有说,将袍摆一甩,举步往西暖阁去了。
第58章 旧诗咏尽
李长顺知道, 万岁爷这几天就像个炮仗,偏偏小端亲王不信邪,非要去点一点。这下好了, 下一次御前觐见,少不了又要在一众兄弟跟前被万岁爷翻来覆去地臭骂。
大总管比个手势,大家伙都知道主子心情不好。明明昨儿从慈宁宫回来,还有些和缓,说话也是光风霁月的,今儿再回来,虽然面上还是从容不迫的神色, 可是近身的人都知道, 该要小心。
李长顺就站在皇帝跟前,明黄团龙纹油黑边御案肃穆庄重,皇帝低着头, 临案执笔。御前的人都不识字儿, 没人知道他写的什么,只见白底梅花玉笺上的小楷清隽,磊落有风骨,一排八个字儿,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诗。
尚衣的人捧着吉服袍进来替皇帝更衣。大年初一忙得很, 子时开笔,上午的元旦朝仪,下午的宗亲大宴, 傍晚还要与宫妃们吃饭,因为后位空悬, 自然是贵妃为领。
大总管掖手在边儿, 轻轻喊了句“主子爷”, 皇帝神色却有些怅然,搁下笔来,从匣子里取出那一方常用的“寄所托”,缓缓钤在了纸面上,留下殷红的一痕。
皇帝起身,走到地心儿上去,正巧茶水上的毓景进来添茶。尚衣的人围上来,替皇帝穿上吉服袍,整理活计。旁边却有个眼生的面庞,怯怯地,站在那里,端着盛放衣裳的漆盘。她低垂着一双眼,长长的睫毛便扫出一圈鸦青色的阴影。
皇帝不经意瞥了一眼,便是这一瞥,目光在她身上定住了。以为是她,他下意识走近一步,唇畔刚漫起一丝笑,想叫她的名字,身边的人却呼啦啦全跪了下去,她也跪了下去,他这才瞧清了她,原来并不是她。
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失落,紧接着便是无穷无尽的茫然。一些强行按捺下去的东西仿佛即刻就要喷涌而出,却不得不死死憋住。东暖阁内烛光潋滟,仿佛刚刚那一点欢喜也不过是烛花一曝,或者根本就是虚无。
皇帝的眉眼间带着倦意,勾起一丝自嘲的笑,那笑却是凉凉的,仿佛池子里飘荡的浮冰。
他抬手示意尚衣的宫人继续,声音淡泊,“御前来了新人么?”
那宫女高捧着漆盘,回说:“请主子新禧。奴才是四执库的,奉命给主子送吉服。”
李长顺看见她便觉得不妙,这不是先前茶水上的锦屏么!之前撵她去四执库,她在他跟前撂狠话,没料想真是个有本事的人呵!兜兜转转又跑到主子爷跟前现眼,还是在这种时候。
李长顺忙低斥道:“好没规矩!送衣裳送到御前来了?四执库是这样教你当差的?”
锦屏也不怕,微微抬起下颚,“姑姑说养心殿要衣裳要得急,衣裳送来送去周折,倒让主子爷费心等么?”
她的声音不卑不亢,他倒觉得好笑。那人头一回上御前来仿佛也是这样,带着一股子倔意,后来那天他发了脾气,让她到养心殿天棚下跪着了。小小女子,却长了一身傲骨,饶是那样冷的天气,脊梁也挺得笔直,分毫不肯松口。
皇帝只是静静地看着。毓景添完茶,也到跟前跪下回话,“奴才请主子责罚,是奴才看时间着紧,才让她随着尚衣们进来的。她叫锦屏,手脚麻利,原先是御前茶水上人,后来犯了错,才打发去四执库的。奴才今年就要放出宫了,茶水上没个得力的人,是奴才的大失职。奴才想着新人毕竟不及旧人,到底是在跟前做久了的人,比旁人更妥帖。奴才冒昧,求万岁爷恩典,让她重回御前当差吧。”
李长顺多机灵一个人,仔细品品,也大概品出了因果。其实不论旁的,毓景待她徒弟的情是真真的,趁着自己多年在御前当差,主子为人温和宽厚,不会为难她。连带些旧人的情分,捞她徒弟一把。
李长顺小心觑着皇帝的神色,却见万岁爷有一瞬间的失神,不过片刻,便又恢复到往常那般渊默。尚衣的宫人替他抚平袍子上的褶皱,东暖阁里寂静无声,仿佛一汪毫无波澜的沉潭。毓景知道万岁爷这是生气了,心里愈发惶惶,跪在原地不敢则声。
江牙立水的吉服袍,九龙盘踞,瑞气升腾,袍裾下露出青缎云龙纹厚底锦靴,一针一线,极尽工巧。
她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如果再把握不住,也许就要在暗无天日的四执库,在无尽的嘲讽与冷眼里,捱到二十五岁,或者留在宫里,或者放出宫。
娘家没根基,在宫里不起眼,没有太皇太后、帝后跟前办差的经历,出去纵然有人要,或是与人为妾,或是嫁得平平,庸庸碌碌地过完这一生。
这都不是她想要的。
储秀宫的全主子,金尊玉贵,进出哪次不是前呼后拥?头上带着金镶玉,满身锦绣。何况万岁爷这模样,放眼到宗室里都是一等一的出挑,更别说放眼全天下了。龙章凤姿好容仪,不是不喜欢的。
难道尽人力至此,竟然半分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是不是厌弃极了她?
锦屏没来由地觉得绝望,眼圈发红,觉得很羞耻。费尽心思不讨巧,万岁爷是什么样的人,前朝的算计他一清二楚,更何况后宫中的小小女子?
皇帝的袍裾从她身旁略过,她怔忡地抬起脸,却猝不及防地,迎上了皇帝的目光。
他的心蓦地软下来。
临溪亭上初见卿卿,眼波明,黛眉轻。他起初以为她是受了气的宫人,在慈宁花园里哭,哭相委实很难看。没什么血色的面庞,湿漉漉的一双眼,如同受惊了的小兽,乍然见他的时候,拧着眉纠结半天,小心翼翼地叫了声谙达,倒把他气了个倒仰。
却见那宫人手上有深浅不一的红痕,皇帝不由皱眉问:“手怎么回事?”
从没有人这样问过她,担心过她的手。哪个姑娘不爱自己的一双手?只是长年累月粗活做惯了,除了自己心疼,没人过问罢了。
锦屏有些想哭,眼眶子愈发红,还是忍住,将手悄悄缩回袖子里,低声道:“这一向天冷,一些小毛病,碍了主子的眼。”
天是冷,今年冬天比以往还要冷,还要漫长。北风其凉,雨雪其。大雪中东奔西顾的茕茕白兔,却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过了良久,只听得皇帝淡淡地说:“既从前是茶水上人,便回来当差吧。记着,再犯错,就不是去四执库了。”
小端亲王与他妈在宫里领完宗亲大宴后,一道儿回家。小端亲王孝顺,怕他妈担心,不骑马,只坐车,临到家门口,率先下车,弯起身子给他妈垫脚,他妈嫌弃极了,撇了撇嘴,自己踩着小凳子下了车。
小端亲王屁颠屁颠在他妈身后跟着,绕过前头的银安殿,顺着两边的抄手游廊到了上房。太福金要换衣裳,见自家的混账儿子还屁颠屁颠跟在后头,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让人将门一关,隔着毡子说:“滚去换身皮再来!”
屋里人都笑,太福金也苦笑,笑笑又觉得头疼。将吉服袍换下来,替了一件家常的雪青色水仙博古纹衬衣,外头罩着一件素面茄紫色的大褂[子,毕竟家里老亲王驾鹤西游尚未满一年,不能穿得太热闹。
小端亲王换好衣裳来了,葱绿色的常服袍,月白色马蹄袖匀整地挽起,跟一头大葱一样大大咧咧地扎进眼里。太福金头更疼了,长长叹气,冥思苦想,明明老亲王和自己的品味都不赖,这跟独苗儿也算是从小众星捧月般地捧到大,怎么审美这么奇异呢?
小端亲王给他妈请安,说:“妈您新禧如意吉祥!”说着作下揖去,“多谢妈这几天帮我在老祖宗面前说话,多谢妈记挂着儿子大手大脚没带钱,多谢妈成全儿子,谢谢您!”
屋子里的人又笑,太福金没忍住,到底“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了好嘛,大年下的就图一吉利,大家伙高高兴兴的,新年也过得如意。
太福金说你可别高兴,“老太太还没应下我的话呢。我虽这么没脸没皮地说了半日,到底是人家娘家姐妹的孙女儿,旁人不看重,老太太是最看中的。我呢,也不图别的什么,一来你阿玛在时,咱们与舒宜里氏走得近,你阿玛常常夸硕尚的为人,虽然人家家里架子倒了,咱们家也不能做人走茶凉的事情。能帮衬自然要帮衬的。先前承大人来我们家,我猜也是为的舒氏。二来,人一辈子遇见个称意的难得,说好听点你们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总是情意珍重,走得也更长远。成明,妈没别的盼头,妇道人家也没别的野心,不希图你有什么大出息,一辈子活得称心如意,平安顺遂,便比什么都要强了。”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饶是小端亲王这样的人物,眼里也不免有一把热泪,他说妈您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孝顺您,也会好好待七姑娘。我还会争气,让您荣荣耀耀地,体体面面的!”他笑了一下,“未来的事,说不准!舒氏就死绝了么,我看未必。”
“呸!”太福金啐了一声,“大年下的,别把不吉利的字眼儿挂在嘴头。先前承佑带着太太,一到京城就上咱们家来了,你过几日记得好生备礼,郑重其事地请一请他们。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就尽力帮一帮。”
说到这个,其实有些为难。小端亲王看了周遭一眼,屋子里的人都识趣,纷纷退下。他压低声音,凑近了道:“这事错错还不知道,去年她家出了事,宫里不是派人把她接进宫嘛,她家老太太,就是在错错走后,才咽的气。”
太福金大骇,手里的茶没有拿稳,直直泼了出去。眼里发热,心也是慌慌的,强作镇定,道:“那承佑,他们知道这事?”
“知道。”小端亲王说,“他们来家那天,我见过了。郑济特氏大都在海子,那儿有他们的祖坟。承大人此次进京,一来是为了想要扶柩回家,二来是主子召他办事。这事儿来得急,不知怎么主子也着紧。宫里保下老太太,灵柩现在放在郊外广化寺,派舒老太太身边的嬷嬷照管着,有不便声张的意思。我好容易派人打听到了,也亲自去祭拜过了。这事儿千万别让错错知道,舒氏几个儿女里,就她和她玛玛最亲,这会要了她的命的!”
太福金忙说我知道,“我不会乱讲,这事你我知道就可。”她又叹了回气,“好苦命孩子,真是好苦命孩子。”
“还好有我不是么!我护着她,甭管怎样。”小端亲王骄傲地挺胸抬头,“反正这事儿不着急,老太太没松口,您隔三差五去提一嘴,也别老提,人家姑娘要面子的。我都想好了,眼下风紧,暂时妄动不得。舒老太太的灵柩放在广化寺,比随承佑回海子要安全。毕竟冬天快尽了,冷风乐意吹,再让它吹上几日,有什么要紧?等正式开了春,时和日暖,大局稳定,亲事议下来,我再求太皇太后恩旨,带她出宫看看,在老太太灵前上香,亲自送老太太与老太爷葬在一处。了她的心愿,也看看这阔别已久的大好春光。”
太福金觉得自己的儿子不一样了,他变得更加端稳,也更加周全。他的眼里有光,有筹谋,有勃勃生机,她忽然觉得春山可望。
京城的春天是很美,桃杏海棠盛开,卖花担上春欲放。万物竞发,春风浩荡,那时春阳明媚,胡同里就满是一身春衣的小孩,随着毛白杨的飞絮,热热闹闹地唱着九九歌。天空瓦蓝瓦蓝,晴丝摇曳生光。
那一定是很好很好的一个春天。
第59章 瘦损江梅
心里有计较, 端亲王太福金做梦都想着这事。开了二月,隔三差五就去给太皇太后问安,有时提一嘴, 有时只是瞧着摇光笑。太福金一辈子过得温吞,又是大家子出来的人,求不来的东西不会硬要,该放手就放手。可是为着自己心肝宝贝似的儿子,好容易有那么些成器的苗头,她不要这老脸,也是使得的。
这日太福金来时, 皇帝正与太皇太后闲话。皇帝因着看端亲王不太顺眼的缘故, 这一向在宗室面前老骂他。主要是他太张狂,心里憋着一口气,隔三差五就拉着绰奇那一伙人阴阳怪气地聊天, 绰奇看着他都绕道走, 又背地里在皇帝跟前,影影绰绰地参了他好些。
皇帝看见他妈,到底心虚,有些不自在,略略偏过了目光。只听得太福金热热闹闹地给太皇太后请了安, 又给他问安,他便矜贵地将下巴点了一点,嘴上说婶婶安好, 就算是回礼了。
太皇太后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从正月里追到二月, 还这么锲而不舍, 可见是真心。老太太笑说坐吧, 又让摆茶:“新茶还没进,都是陈年的旧茶,你可不要嫌弃。”
“怎么会!”端太福金笑着坐下,椅子就摆在太皇太后下首,接过烟锦奉上来的茶,“老祖宗,我可不敢挑茶,您知道我的,若是摇姑娘敬的,碎银子我都喝呢!”
太皇太后“哦”了一嘴,指着她对皇帝说,“看看,看看,入宫十有八九是为着这事。你就这么心心念念记挂着她?左右还有三年呢,急什么?”
端太福金叹了口气,“我那孽障是个一根筋,认死理。我想着,早定下来早安心,免得别人捷足先登。让彼此都踏踏实实的,不好么。他阿玛走时,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见着儿子娶亲,我尽心尽力办好,也就算对得起先王了。”
她说着朝皇帝笑,“到时候,一应还得仰仗主子呢!”
说起故去的老亲王,太福金觉得很伤怀。他们没福气,前头生养的儿子女儿们早夭,好容易四十岁上得了个儿子,老亲王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就想让儿子成器,好撑起家门。寻常他还在时,他夫妇两个合计着以后抱孙子的事儿,老亲王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笑。可惜人世无常,到底他没有等到。
太皇太后也伤感,拾起帕子掖了掖眼角,刚想安慰她几句,就听得皇帝淡淡地说:“婶婶很闲么?”
这话问得刺人,太福金强撑起笑,回说:“主子缘何这样问?”
皇帝听得心烦,“婶婶若得闲,与其往宫里来,不若在家里好好规劝规劝成明,让他收敛一些,别张狂得没个褶子。参他的人不少,朕念着兄弟情分,尚且还能替他压一压,非得到朝堂对峙起来,婶婶还忙着替他说亲么?”
端太福金一凛,就欲跪下叩头,太皇太后给摇光递了个眼色,让她搀着太福金起来。皇帝就坐在一旁瞧着,脸上的神色愈发不好,太皇太后瞪了他一眼,斥道:“你兄弟纵然不好,你这个做哥子的,合该规劝。今儿你不分青红皂白这样与你婶婶说话,太没有礼数。关起门来都是一家子,互相照应,才走得长远。你这样唬她,是做什么?”
老太太念头转了转,和颜悦色地道:“你放心,一应有我呢。你也知道,我宝贝这丫头,哪儿有轻而易举就把亲事定下的道理?你们心诚,成明务起正事来,是个实心眼可靠的孩子。皇帝说的,你也与成明说一说。年轻人有锋芒不假,可是朝堂是非场,太锋芒毕露,难免伤着自己。你说是我的话,让他好好听他哥子的,娶媳妇儿的事,我们都替他看着呢。”
皇帝从慈宁宫回来时,荣亲王已经带上好酒,在养心殿外候着了。身后的小童抱着一大束桃花,在晴朗的天空下,毫无征兆地,开进人的眼里。
“给主子请安了。”荣亲王扫下袖子行礼,“知道主子心里不顺序,给主子送春来了。”
空气中泛着微微苦的桃花气,皇帝轻轻吸了一口,那味道便顺着呼吸沁入心肺里,将原本的郁气排解的好些。几枝桃花并未全开,都打着苞儿,皇帝说:“进去说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