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先把凉菜上了来,林如昭不好说他,就侧头去听曲子,任着陆劲在桌下勾着她的手指头,翻来覆去,玩得不亦乐乎。
林如昭本是听着曲子,可外头好像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就连昂扬的琵琶曲都压不过急赤白脸的争吵声,林如昭听曲的兴致被打断,原本是觉得不耐烦,可等她不小心从中听到了陆劲的名字,她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回头看了看陆劲。
就连她都听出来争吵一方对陆劲颇有不满,斥骂声不绝,她不信陆劲毫无所觉,可是陆劲偏偏就跟没听到似的,一心一意,幼稚十足地用他的手指弹着林如昭的手指玩。
林如昭迟疑地道:“陆劲,他们好像在骂你背信弃义,卖国求荣,愧对侯府列祖列祖,生来就是侯府耻辱,死后也要无颜面对皇天后土。”
陆劲道:“嗯。”
林如昭默了默:“你现在不委屈了?”
陆劲一顿,那原本弹得不亦乐乎的手指也跟着顿住了,半晌,他缓缓抬起脸,那张冷硬的脸确实不知委屈为何物,陆劲摆了半天也没能摆出痛彻心扉的模样,只能勉强皱皱眉,道:“我很委屈,可是我不想打扰你吃饭的兴致。”
林如昭想,装,你再接着装!
她也懒得管他了,道:“既然你还能忍住,那我们先吃饭。”
陆劲便给林如昭倒酒,荔枝酒清甜,果香浓郁,酒味醇厚,很得林如昭的喜欢,她喝了两盏,那头的争吵却更为激烈了。
林如昭其实听得并不舒服,就算撇去她现在与陆劲的关系不谈,对她来说陆劲也是实打实的大周的功臣。
若没有他,燕云十八州还在鞑靼手里,中原腹地还要直面鞑靼的威胁,这些人怎么可以因为一条互市之策,而否认陆劲的所有功绩?
何况林如昭也听陆劲讲了,他提出互市之策并非出于私心,更不如那些人龌龊的猜测般是为了卖国,明明是条基于现实提出的良策,可他们不仅不去思考其中的合理之处,反而一味从道德品性去攻讦陆劲,这又是哪来的道理。
林如昭问陆劲:“当真还能再忍?”
她听得火冒三丈,恨不得现在就去与人理论,而被骂得狗血淋头的陆劲还没事人似地给她布菜:“没什么事比吃饭还重要。”
陆劲确实不在意。
他对那些争论者的声音不熟悉,想来都是些根本没有资格参与朝会之人。
既是连走到他面前与他对峙都没资格的人,他又何必因此在意?
成大事者向来不拘小节,他若事事在意,所有的精力都将耗费在这种没意义的小事上,又怎么能做成大事。
眼下,对于他来说,唯一重要的大事就是陪林如昭吃好这顿饭。
但很快,那头话锋已经交到了最刀光剑影的时刻,反对者挖苦了心思要从私德上将陆劲批判个完整。
那声音尖锐高亢无比:“陆劲借着军功,抢夺郑玉章的未婚妻,还把郑玉章打得下不来床,简直目无法纪!”
支持者道:“当时在场的许多人都说侯爷与夫人恩爱无比,分明是郑玉章死缠烂打在先。”
反对者道:“笑话,郑玉章是什么样的人物,我又是什么样的人物?当时游园时,林如昭唯独对我二人青睐有加,特意找机会与我和郑玉章多说了两句话,你觉得喜欢我和郑玉章的林如昭能看得上笔墨不通的陆劲?”
这话让林如昭连饭都吃不下了,她皱起了眉头。
原本没事人一样的陆劲也停了筷子,问她:“这人你认识?”
林如昭思考了许久,再三确认她对这声音毫无印象,摇摇头,又怕陆劲不信,道:“我只和郑玉章议过亲。”
陆劲点点头:“他这是在败坏你的名声。”
他把碗里最后一口饭给吃了,撂了筷子:“你慢慢吃。”
还不等林如昭反应,他就出去了。
林如昭不过迟疑一刻,也追了出去,但也就迟了这么一刻,等她追着嘈杂声找过去时,矛盾已经彻底被激化了。
陆劲耳聪目明,哪怕在酒楼这种地方,听声辩位对他来说也不是难事,他几乎用不上任何犹豫就直接找到了那个不停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雅间,二话不说,举起椅子砸向碎嘴子的反对者。
陆劲的双眸寒如冬月冰凌,他冰冰冷冷,又无可置疑地挡在去路前,以一人之力浇灭住了雅间五个年轻公子的嚣张气焰。
这帮只敢在背后议论人的渣滓许是编排人太久了,产生了错觉,竟然觉得战功赫赫的陆劲也不过如此,能被他们肆意议论评判,也不能耐他们如何。
可是直到陆劲站在了他们面前,他们才深切地感受到为何一个陆劲,可以让数十万的鞑靼大军闻风丧胆。
他们胆战心惊地看着陆劲单手举椅给反对者开了瓢,却没有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一丝的惊慌,愧疚,相反,他冷漠得仿佛给人脑袋开瓢这件事简单得就好像打破了个蛋,根本无足挂齿。
他弯腰,拎着不停呻/吟的反对者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骂老子就算了,你怎么还敢造谣老子媳妇的?活腻歪了是吧?”
第37章
雅间的五个少年, 无一入仕。
那用激言反对陆劲者,乃是监察御史家的小公子,身上有个举人的功名, 眼下还在书院里读书, 其实对朝政所知不多,不过是因为做御史的父亲上能监察帝王,下能弹劾百官,因此他学到点闲言碎语,总不自觉要发表点高谈阔论。
说来可笑, 他这般反对陆劲,还是因为书院里面一个走武举的学子——正是今日与他激烈争论的那位朱姓书生——与他不对付,因此他才拼了命地要攻击朱书生崇敬的对象。
这些都是陆劲问出来的,林如昭走进雅间时,还听他断断续续地在自述,看到她时, 却眼前一亮,高呼救命。
这位小公子大抵是觉得女郎多心善,在眼下他被陆劲压着打的局面里,无论如何,林如昭都要出来替他说情。
只要林如昭肯帮他说一句话, 他就有本事坐实林如昭爱慕他的事实。
什么造谣?他必须让陆劲把这顶绿帽子高高戴起。
——挨了陆劲的打,就算往日无仇, 这小公子也已经决意要恨上了陆劲。
林如昭却只是看了他眼, 便后退一步,面露嫌弃, 道:“好丑的人。”
小公子僵住了。
他也算风流,往常与郑玉章出入烟花柳巷之地, 从来都是左拥右抱,从未落过空,他习惯于妓子们的追逐,却不想在林如昭这儿受了奚落。
丑?他怎么可能丑?
难道是陆劲把他的俊脸都打歪了?
小公子恐惧无比,在陆劲的手下跟死鱼一样扑腾起来,拼命地要找镜子,闹得陆劲直皱眉头,索性把他扔地上,拿脚踩着他。
林如昭慢悠悠道:“别找镜子了,你原本就长得歪瓜裂枣的,又不是被陆劲打了后才失了容色。”
小公子慢慢停下折腾,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如昭。
林如昭道:“方才听到你的声音,我还没想起来你是谁,可是见了你这人,我倒是想起来了,毕竟我身边的丑人不算多,所以格外衬得你标新立异。”
小公子面如死灰,举在空中的手指微微发颤,喉咙里艰难挤出的声响竟然跟要背过气去似的。
他的朋友都围了上来,纷纷推打他,让他千万不要昏厥。
到了此刻,再压制他已经没了意义,陆劲索性松了脚,走到林如昭身边,低声道:“小坏蛋。”
林如昭不是个刻薄的人,陆劲知道她是在回敬那句谣言。
林如昭斜眼看他:“原本只是一句话的事,你偏冲动打了人,看你如何收场。”
陆劲不认同她的想法,道:“天塌了有老子顶着,你不必担心。但要是别人都造谣到你头上了,老子还不给你出头,跟乌龟王八蛋有什么区别。”
他转过头,认真地说道:“老子反正皮糙肉厚,刀枪都不怕,被他们说几句也无所谓,但你不行。”
林如昭没有继续深究为什么就她不行,她觉得或许单纯就是因为女郎的名声重要,但是从内心深处来说,她有没有在期盼着另外一个回答,林如昭想,应当是有的。
也正是因为有,所以她不想问陆劲。
如果没有得到不一样的答案,她会觉得失落,可哪怕得到了,她也不愿意去相信。
*
陆劲打人这件事,着实在朝堂掀起了风波。
陆劲眼下正当宠,京城里多少双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前番他冷不丁送上一个边关互市之策已在朝堂掀起过震动,那些被他骂过的文官捂着心脏还没缓过劲来,他趁着余波未歇,送上把柄,又岂敢罢休。
于是弹劾的奏折雪片一样飞到了皇帝御桌前。
皇帝也头疼,要是陆劲是趁着月黑风高,悄悄用麻袋蒙了对方的头,再把人打了,他还有法子给陆劲脱罪,可眼下他却是嚣张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揍人,皇帝再要替他遮掩,似乎就有些难以平息众怒了。
但为难归为难,不代表皇帝就肯甩手不管陆劲,于是他特意把陆劲和那位监察御史叫到文渊阁,看能不能从中调和,将此事化小,最好化了。
御史脾气硬得跟石头一样,他看出了皇帝对陆劲的偏袒,一进了文渊阁,便抱着袖子,站在一旁,闭上眼睛,不说话。
皇帝只能看向陆劲。
陆劲摊开手,更为随意:“罚俸还是贬官,但凭陛下做主。”
御史冷声道:“边关正离不得侯爷,陛下岂会贬你的官,也就只有罚俸了,可侯爷连虎师都养得起,又怎会区区在乎一年两年的俸禄。”
这话阴阳怪气到连皇帝都有点下不来台,他拿眼神示意陆劲,叫他些微低个头,认个错,这样罚个几月的俸禄,也不会显得过于嚣张了。
陆劲道:“御史以为朝廷年年征战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守住脚下的土地和怀里的女人。这是连鞑靼蛮子都懂的道理,御史难道连蛮子都不如?”
“御史有闲心在这儿浪费口舌,不如回去好好庭前教子,否则要是令郎下次嘴还这么没把门,我照样揍。”
“陆劲,好了,别说了。”皇帝趁着御史说话前,忙高声将快要烧起的火苗给按了下去。
皇帝看向御史:“御史确实教子无方,此事首辅知道了后,也是气得连政事都理不下了。”
御史道:“那陛下更该去过问首辅平日是如何教导女儿的。好好一个女儿家,平日不在家修德,偏像个花蝴蝶穿梭宴席,闹出个什么双姝的名头,引得全城的男子都去看她,就是出了阁,也与好几个男子纠缠不清。”
皇帝没有说话。
皇帝只是看着陆劲的脸一点点沉下去,放在腰侧的拳头紧紧握起来,连带着整条臂膀都被愤怒充斥而变得贲张有力。
陆劲额头上尽数都绽起,他舔了舔齿间,道:“王瀚御史,是吧?难怪老子看到你儿子的时候,觉得很眼熟,现在老子想起来了,当时家母随军出征,也是你这个糟老头子连上十道奏折弹劾家父疏于管教后院,对吧?”
王瀚懵了下,继而暴怒:“陆劲,你殿前失仪,你,你身为武安侯,怎么可以这么说话?”
陆劲道:“老子跟狗客气什么?”
王翰哪里受到过如此羞辱,他用老迈的手指颤抖地点着陆劲:“你你,陛下!”他转向皇帝,“陛下,老臣要弹劾武安侯大不敬之罪!”
他语气激动,既有气愤,也有得意。
从来没有人敢在皇帝面前这样出言粗鲁,除非他在找死。陆劲是自己把脑袋递过来给他砍的,可别怪他不客气。
可是,王瀚深深弯折的腰却只换来了皇帝的沉默。
这个静坐在御案后的帝王好似陷入了陈年的记忆之中,一时之间难以抽身。
王瀚只能咬紧牙关,长久地忍着酸疼,将那腰弯弯地折起,终于等到了皇帝的反应:“朕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桩事,当初朕就想砍了你,后来还是先侯夫人劝住了朕,说蝇蝇之语,不足挂齿。”
王瀚心里暗道不好,忙道:“可是微臣也未进言错,那场战役大周确实是大败……”
“难道你要将大战的失败尽数归咎到一个女人的头上?”皇帝愤怒无比,将那本弹劾陆劲的奏折砸向了王瀚,“你要记得,施程霜是为大周力竭战死!你一个蝇虫又哪来的胆子去置喙翱翔的飞鹰。”
王瀚被那本奏折砸得面如土色。
施程霜是去世得太久了,久到连王瀚都忘了,年轻的陛下是如何喜欢这位女将军,只是四角的宫墙终究困不住她,皇帝只能爱而不得。
后来随着她战死,她更是成为了陛下心头一道永痕的月光疤。